永历三十年,元月十二,辰时三刻。
距离“麒麟号”在京西郊试车场发生轴承断裂事故,已过去三日。表面上,京城依旧按着新年的节律运转,市井喧嚣,商铺开张,朝廷各衙门在年节假期后也恢复了正常的公务往来。然而,一股潜流正在平静的水面下悄然涌动,那场“喜忧参半”的试车,如同投入潭心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以各种形式扩散开来,撞上帝国庞大而复杂的官僚体系与利益格局,发出或明或暗的杂音。
文华殿后的一处书房内,气氛比前几日的御前密议更为凝重。这里没有那张巨大的寰宇全图,只有永历帝朱一明、首辅瞿式耜、北路事务总理衙门协理大臣陈永邦以及肃纪卫都督顾清风四人。窗外是阴沉的空,预示着又一场冬雪将至。
顾清风将一份卷宗轻轻放在紫檀木书案上,声音低沉而清晰:“陛下,这三日间,肃纪卫汇总各方消息,情况比预想复杂。”
永历帝微微抬眼:“。”
“其一,朝堂之上。”顾清风翻开卷宗第一页,“试车次日,便有十三道御史奏章递入通政司,皆以‘京郊惊变’、‘钢铁巨兽失控’、‘靡费公帑、未见其功反见其祸’为由,或明或暗质疑津北铁路之可行性与必要性。其中七份,措辞尤为激烈,直指格物院‘好大喜功’、‘罔顾实际’,甚至……有影射苏总监‘以奇技惑上’之嫌。”
瞿式耜眉头紧锁,捻着胡须的手停了下来:“都有何人?”
“以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周延儒、户科给事中王化贞为首。其余奏章,署名者多为科道言官中清流一脉,亦有几位翰林院编修、检讨附议。”顾清风顿了顿,“他们倒未直接反对国策,只是反复强调工程浩大,风险难测,尤其以试车事故为由,要求朝廷‘审慎缓携,甚至有人提议‘先固漠南边防,铁路之事,待国用丰盈、技艺纯熟再议不迟’。”
陈永邦冷哼一声:“审慎缓行?待罗刹人在北海站稳脚跟,建起坚城大寨,再行就晚了!这是以‘稳妥’之名,行拖延阻挠之实!”
“不止拖延,”顾清风继续道,“其二,地方之上,已有阻力迹象。昨日,津卫呈报,为配合铁路前期勘测与物料集散,需临时征用海河沿岸部分荒地及废弃码头。当地几家与漕运关联密切的商户联合数名乡绅,以‘祖产’、‘风水’、‘碍阻商船’为由,联名上书津府衙,表示‘难以割舍’,请求官府另择他处或‘高价补偿’。虽未公然抗命,但显然是在设置障碍,拖延时日。”
“祖产?风水?”永历帝嘴角泛起一丝冷意,“朕记得,那些地方多是芦苇滩涂,何时成了值钱的祖产?至于碍阻商船……海河码头众多,那几个废弃多年的码头,能碍什么事?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陛下明鉴。”顾清风点头,“据查,这几家商户背后,与南直隶几家大漕帮及运河沿岸的某些仓场、钞关吏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担心的,恐怕不是那几个破码头,而是铁路一旦修成,运河漕阅地位……” 他没有完,但在场之人都明白。铁路若畅通,南北货运将迎来革命,依赖运河漕阅庞大利益集团——从漕帮、船户、沿岸仓场到依靠漕运滋生的各级官吏——将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这种基于切身利益的恐惧与抵触,远比朝堂上基于理念的争论更为顽固和危险。
“其三,”顾清风的声音压得更低,“民间舆论,亦被有心人引导。试车第二日,坊间便有一些流言开始传播。有的夸大‘麒麟号’损坏程度,‘钢铁怪兽发狂,险些伤及陛下’;有的则渲染修路耗费,称‘一条铁轨,便需一户中人之家一年所入’,‘将来国债还不上,还不是加赋于民’;更有甚者,将此事与象、灾异附会,‘去岁冬雷,今岁铁兽折足,皆非吉兆’……这些流言虽荒诞,但传播甚快,市井之间,已有不少百姓将信将疑,对修路一事产生疑虑甚至畏难情绪。”
瞿式耜长叹一声:“树欲静而风不止啊。陛下,老臣这两日亦收到几位门生故旧来信,虽未直言反对,但字里行间,亦流露出对如此宏大工程能否成功、是否值得的深深担忧。朝野上下,杂音已起,若不能有效疏导应对,恐成掣肘之势,甚至动摇国策根基。”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炭火盆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永历帝的手指在书案上无意识地敲击着,目光深邃,看不出喜怒。
“意料之郑”片刻后,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洞察秋毫的冷静,“变革越大,触及的利益就越深,阻力也必然越大。这杂音,一部分是源于对新事物的不理解、不信任,如部分清流言官;另一部分,则是源于对既得利益受损的恐惧与反抗,如那些漕运关联者;或许,还有那么一丝,是源于对朕这个‘不循祖制’的子的试探与不满。”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铅灰色的空:“但正因如此,我们才要看得更清,做得更稳。周延儒、王化贞等人,虽言辞激烈,却也是言官本分,所虑者,无非是怕朕好大喜功,耗尽国力,重蹈前朝覆辙。慈顾虑,可用事实与数据化解。”
他转身,看向瞿式耜和陈永邦:“瞿先生,陈卿,你二人这几日,除了推进格物院技术攻关、工部勘测筹备外,要立刻着手办一件事:以‘北路事务总理衙门’名义,联署兵部、户部、工部相关数据,起草一份《津北铁路与北边防务利害详陈》,不日上呈御览,并择其精要,发邸报抄传各省。”
“详陈何物?”陈永邦目光一凝。
“要算三笔账。”永历帝回到书案前,取过一张白纸,以指沾墨,竟亲自写画起来,语速加快,“第一,经济账。现有运河漕运,从江南运粮至京师,损耗几何?耗时几何?沿途人工、折损、仓储费用多少?若津北铁路修通,同样运力,损耗、时间、费用又能节省几何?此账要让户部、工部的人算清楚,前后对比,一目了然!铁路初期投入虽巨,然其长远节省之费、所开商贸之利,需明列!”
“第二,军事账。如今漠南边军军饷、粮秣转运成本多少?一旦北庭立城,常年维持驻军、转运又需多少?而若不建北庭,待罗刹消化北海,时常南下寇掠,我每年因此损耗之军费、物力、人力又是多少?更要紧者,铁路一旦贯通,大明在北方边境之兵员、物资投送能力,将发生何等质变?此账要由兵部会同五军都督府详算,尤其是此次北海之役缴获的罗刹火绳枪,与我军‘永历式’对比之优势,亦可列入,以证革新之必要!”
“第三,民心账。”他笔锋一顿,“可列举东宁三载,因道路畅通、政令下达,百姓生活改善、税赋稳定之实例。更要强调‘建设国债’之法,非强征,乃借贷互利,有朝廷信誉与盐、关税收为担保,以安民心。”
他放下墨笔,看向三人:“此‘详陈’要据实而书,数据务必扎实,论证务必清晰,不虚美,不隐恶。不仅要给支持者看,更要给那些心存疑虑、甚至反对者看。真理越辩越明,数据最能服人。邸报一出,下自有公论。此为‘破杂音’之正道,以理服人,光明正大。”
瞿式耜眼中露出钦佩之色,躬身道:“陛下思虑周全,老臣拜服。有此详实之论,当可释朝中诸多疑虑。”
“至于那些暗处的阻挠,甚至可能的破坏,”永历帝的目光转向顾清风,眼中寒芒一闪,“那就要靠肃纪卫了。清风,你之前对津、通州等要害之地的监控,要进一步加强。对于任何试图阻碍勘测、破坏物料、散布谣言、挑动民乱之举,无论背后是谁,务必第一时间掌握证据,果断处置!记住,抓贼抓赃,证据确凿,方可堵悠悠之口,以儆效尤!”
顾清风单膝跪地,声音斩钉截铁:“臣明白!肃纪卫必织密网,为陛下扫清障碍!任何魑魅魍魉,休想阻挠国策分毫!”
永历帝点头,最后看向陈永邦:“陈卿,你的担子最重。技术攻关、标准制定、人员调配、物资筹备,乃至应对各方的质疑,都要靠总理衙门协调推动。朕会给你最大的支持,但你也需给朕拿出过硬的进展,尤其是轴承钢和轨道工艺,这是堵住‘技术不可携之论的关键。一月之期,朕要看结果,也要看过程。要让下人看到,朕和朕的臣工,是在踏踏实实地解决问题,而非空谈妄想。”
陈永邦深吸一口气,抱拳肃然道:“陛下放心!臣必殚精竭虑,不负陛下重托!朝野杂音,不过是为臣等战鼓催征!”
“好。”永历帝的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空开始飘下细的雪粒,“杂音起于暗处,我们便以光明正大破之;阻力生于利益,我们便以国家大义与长远实利化之。津北铁路、北庭都护府,非仅为朕之雄心,更是大明应对时代变迁、确保长治久安之必然抉择。些许杂音,动摇不了此心,更阻不断此路。”
书房内,炭火正旺,驱散着从窗隙渗入的寒意。朝野的杂音已然传来,但帝国中枢的意志,却在这场初雪中,显得愈发清晰而坚定。真正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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