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三十年,元月初九,巳时初刻。
距离那道震动下的诏书颁布,仅仅过去两日。京师的年节气氛,已然被一股更加炽热、焦灼的浪潮所取代。街头巷尾的议论焦点,从“津北铁路何时修”、“国债利钱几何”,悄然转向了今日即将在京西郊皇家猎苑外围禁地举行的、那台名为“麒麟号”的“钢铁神兽”的第二次公开运行试验。朝野上下,无数双眼睛,或明或暗,都投向了西郊。
格物院上下,更是度过了两个不眠不休的日夜。苏绣绣几乎寸步未离工院,眼下的淡青显示出她的疲惫,但眸中的光芒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锐利明亮。皇帝的一月之期,如同一柄悬顶利剑,也如同一面催征的战鼓。她与李铁柱等大匠,针对首次试车暴露的气缸密封垫片泄露、压力阀不稳、以及驱动轮连杆受力不均等主要问题,进行了近乎疯狂的改进。
新的多层复合垫片(铜片-石棉-浸油牛皮)经过数十次压力测试,表现稳定;压力阀增加了冗余备份和手动泄压装置;驱动轮连改关键受力部位,用上了格物院最新冶炼出的、韧性更强的“百炼钢”。整个“麒麟号”看起来比几前更加厚重敦实,一些粗糙的边缘被打磨光滑,裸露的铆钉也被精心遮盖,黑色的车体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此刻,猎苑外围特意平整出、铺设了木枕与短铁轨的环形测试场上,气氛凝重而热烈。以永历帝为首,首辅瞿式耜、新任“北路事务总理衙门”协理大臣陈永邦、兵部、工部尚书等核心重臣,皆已到场。更外围,则是被特许前来观礼的国子监格物科优等生、京师各大官办匠坊的匠头,以及部分消息灵通的富商代表。肃纪卫的便衣精锐混杂在人群和四周的警戒线外,顾清风本人则如影子般立在皇帝侧后方不远,目光沉静地扫视着全场。
所有饶目光,都聚焦在场地中央那台喷吐着淡淡白汽的“麒麟号”上。它不再是一个孤零零的机器,后面连接了一节临时改造的、装有护栏的平板车厢,上面整齐码放着用麻袋装填的沙土配重块,模拟载重状态。
苏绣绣一身利落工服,外罩御寒的深色斗篷,正与李铁柱做最后的检查。她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压下心头的紧张,来到御前,屈膝一礼:“启奏陛下,‘麒麟号’改进完毕,载重测试已准备就绪,请陛下示下。”
永历帝看着那比几前显得更“精神”了些的机车,微微颔首:“可。按计划进校”
“遵旨。”苏绣绣转身,对李铁柱点零头。
李铁柱得令,亲自带着两名最得力的司炉工,开始最后的操作。鼓风机嗡嗡响起,优质的西山蜂窝煤被投入炉膛,火焰在鼓风下由暗红转为炽白,灼热的气浪即便在数丈外也能隐约感受到。巨大的卧式锅炉开始发出低沉有力的轰鸣,那是水被迅速加热化为高压蒸汽的声音。锅炉上崭新的气压表指针,开始稳健地向上爬升。
围观的人群屏住了呼吸,偌大的场地上,只闻风声、火声、锅炉的轰鸣声。格物科的学子们瞪大了眼睛,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老匠头们捻着胡须,神色复杂,既惊叹于这造物的庞大与精巧,又暗自怀疑其真能拖动身后那看似不轻的负载。
陈永邦低声对身旁的瞿式耜道:“瞿相,此次载重,怕是关键。空车能行,载重能稳,方见真章。”
瞿式耜捻须,目光紧锁锅炉压力表:“压力已近红线……看那新改的压力阀是否堪用。”
就在压力即将达到额定值时,李铁柱果断扳动了经过改进的主汽门控制杆。
“呜——!!!”
比上一次更加洪亮、更加悠长、也似乎更加稳定的汽笛声,猛然撕裂了冬日的空气,声传数里!许多第一次听到这“钢铁巨兽”咆哮的人,被惊得浑身一颤,甚至有胆的商贾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汽笛余音未绝,只见“麒麟号”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震,伴随着一阵密集而沉重的“咔嚓!咔嚓!咔嚓!”声,巨大的主动轮在连改强力驱动下,开始缓缓转动,碾过冰冷的铁轨。连接处的挂钩绷紧,后面那节载重的平板车厢微微一滞,随即也被拖动,跟着动了起来!
“动了!又动了!”
“看!拉着货呢!真的拉动了!”
“好家伙,这力气!”
人群爆发出抑制不住的惊呼。只见“麒麟号”喷吐着更加浓密的白色蒸汽,如同一头真正苏醒的巨兽,开始沿着环形轨道加速。虽然速度依旧不算快,大约与常人跑相仿,但那种稳定、持续、仿佛不知疲倦的牵引力,以及车轮与铁轨撞击发出的、富有节奏和力量感的金属撞击声,带给观者无与伦比的震撼。
尤其是当它经过观礼台正前方时,大地传来的轻微震动,蒸汽混合着煤炭燃烧气息的热风扑面而来,更是让所有人真切感受到了这“钢铁血脉”中蕴含的磅礴力量。
“成了!真成了!” 工部尚书忍不住挥了一下拳头,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兵部尚书也捻须微笑,显然在设想这样的“铁马”将来能运送多少兵员粮草。
永历帝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他看得比旁人更细:新改进的密封处没有泄漏的蒸汽,运行噪音虽然依旧巨大但显得平稳,没有异常的金属摩擦或撞击异响。载重运行,初步成功。
苏绣绣紧紧握着的手,稍稍松开了一些,但目光依旧不敢有丝毫放松,紧盯着机车的每一个部位。
陈永邦则低声对皇帝道:“陛下,观其运行,虽缓而稳,载重有力。若能长程奔驰而不出大故障,则铁路之基,确可立矣。”
然而,就在“麒麟号”平稳运行了三四圈,众人情绪渐趋高涨,甚至开始有人窃窃私语讨论这“铁马”一个时辰能跑多少里时,异变突生!
当机车运行到第五圈,经过一段铺设时略有微不平的轨道接缝处时,车体猛地颠簸了一下。就在这颠簸发生的瞬间,车体中部靠后的位置,骤然传来一声尖锐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吱嘎!!!”
紧接着,是更加令人牙酸的、仿佛什么东西被强行扭曲撕裂的“咯嘣”声!只见“麒麟号”右侧一组联动杆与车轮轴承的连接处,突然冒出一股淡淡的青烟,随后整个右后侧的驱动轮组动作猛地一滞,变得歪斜而不规则起来!机车整体瞬间失去平衡,剧烈地左右晃动,后面拖拽的平板车厢也跟着危险地摇摆,险些倾覆!
“不好!” 李铁柱脸色惨白,不待皇帝下令,嘶声冲着司炉工大喊:“关汽!刹车!快!”
司炉工手忙脚乱地扳动控制杆,切断蒸汽供应,并拉下紧急制动闸。刺耳的刹车声响起,“麒麟号”在又踉跄着滑行了一段距离后,带着不祥的倾斜姿态,歪歪扭扭地停在了轨道上,右侧后部的车轮甚至微微脱离了铁轨。白色的蒸汽从各处嘶嘶地泄漏出来,方才还威风凛凛的“麒麟号”,此刻像一头受伤跛足的巨兽,喘息着瘫在原地。
全场死寂。方才的欢呼与激动,瞬间冻结在每个人脸上,转化为错愕、失望与难以置信。几个格物院的年轻工匠甚至腿一软,坐倒在地。
苏绣绣的心猛地沉到谷底,但她强行稳住身形,第一时间看向御座方向。只见永历帝眉头紧锁,面色沉静,并未显露震怒,但目光如电,已投向事故点。
“陛下,臣……” 苏绣绣上前一步,便要请罪。
永历帝抬手止住了她,沉声道:“先查原因。李铁柱!”
“臣在!” 李铁柱连滚爬跑过来,跪下时浑身都在发抖。
“速查,何处损坏,因何损坏。” 永历帝的语气冷静得让人心寒。
“遵、遵旨!” 李铁柱如蒙大赦,立刻带人冲向瘫倒的机车。
苏绣绣也顾不得礼仪,快步跟上。工部尚书、格物院其他大匠也围了过去。很快,初步检查结果出来:右侧驱动轮组的主轴承,在承受连续运转负荷及经过轨道不平处产生的额外冲击时,发生了金属疲劳断裂!断裂的轴承卡死了轮轴,导致连杆扭曲,险些造成更大破坏。而问题根源,初步判断,一是轴承钢材质在极端应力和冷热交替下的韧性仍不足,二是轨道铺设的平整度要求极高,现有工艺难以完全保证。
“陛下,” 苏绣绣检查完毕,回到御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汇报清晰,“是驱动轮主轴承断裂,引发连锁故障。原因有二:轴承钢质需再强化;轨道铺设平整精度亦需大幅提高,否则长途运行,类似颠簸冲击恐难避免。此次事故,暴露了我等在材料与工程精度上之不足,臣督导不力,请陛下治罪。”
瞿式耜、陈永邦等人面色凝重。他们听懂了,这不是简单的操作失误,而是更深层次的、材料科学与基础工程精度的问题。解决这些问题,需要时间和更扎实的技术积累。
永历帝听完,沉默了片刻。场中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所有人都等着子的雷霆之怒。
然而,永历帝开口,声音却异常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早有预料的了然:“朕看到了。它动起来了,载着重物,跑起来了,这是‘喜’。它跑了五圈,轴承断了,轨道不平,这是‘忧’。喜忧参半,便是进步。”
他走下御座,来到瘫倒的“麒麟号”旁边,不顾蒸汽余热,俯身仔细查看了断裂的轴承断面,又用脚丈量了一下那段不平的轨道接缝。然后,他直起身,对苏绣绣及所有格物院工匠道:
“都抬起头来。此次试车,非为炫技,乃为求真。发现问题,暴露短处,远比在御前平稳跑上十圈更有价值!轴承要断,就在朕面前断!轨道要出问题,就在测试时出!总好过将来满载军资民生物资,飞驰于荒野之上时再出纰漏,那才是滔大祸!”
他目光扫过众人:“一月之期不变。但朕要的,不是一台只能在平整轨道上慢跑的‘麒麟’。朕要的,是能适应长途、负重、乃至略有颠簸的‘真正的铁马’!苏绣绣,”
“臣在。”
“集中全力,解决这两大难题。一,轴承钢。将格物院所有关于冶铁炼钢的卷宗、匠人集中,朕不管你们是用百炼、灌钢、还是苏钢之法,或是另辟蹊径,试验各种合金配方、淬火工艺,给朕找出更韧、更硬、更耐疲劳的钢来!要建立标准,测试其极限!二,轨道与路基。工部与格物院成立联合工务所,专门研究轨道铺设标准、路基夯实工艺、道岔设计。这环形测试场,就给朕往复杂了改造,设坡、设弯、设不平处,用未来的‘铁马’,去碾未来的‘坏路’,提前把问题都碾出来!”
他又看向陈永邦和工部尚书:“筑路标准与物料规范,要尽快出台。未来津北铁路沿线采集石料、枕木,乃至铁轨铸造,皆需依规范而行,严禁偷工减料。此事关乎国运,一丝一毫不能含糊!”
“臣等遵旨!” 众人齐声应诺,心中压力巨大,却也因皇帝清晰的方向和并未因失败而气馁的态度,重新燃起斗志。
“至于此次事故,” 永历帝最后看了一眼“麒麟号”,“详细记录,成因、过程、损坏部件,皆绘成图册,编入《格物·机要卷》,以为后世之鉴。李铁柱,”
“罪臣在!”
“戴罪立功,主持轴承钢攻关。若成,将功折罪;若不成,两罪并罚。”
“谢陛下隆恩!罪臣必竭尽所能!” 李铁柱重重叩首。
试车以这样一种“喜忧参半”的方式结束了。围观人群怀着复杂的心情散去,但“钢铁巨兽”能拉动重物奔跑的景象,以及皇帝面对失败毫不气馁、反而更加执着于攻克难题的态度,也随着他们传遍了京师。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某些暗处。茶馆雅间里,有韧声嗤笑:“果然,奇技淫巧,不堪大用。” 但也有人忧心忡忡:“皇帝陛下似乎……信心十足啊。那铁路,莫非真能成?”
肃纪卫的案头,关于“试车失利”后民间及官场各种反应的密报,又多了几分。顾清风知道,真正的较量,不仅仅在格物院的工坊里,更在这弥漫于朝野上下的信心与疑虑的无声战场之郑
而经此一役,无论是苏绣绣、陈永邦,还是格物院上下,都更加清晰地认识到,皇帝所描绘的“钢铁动脉”,绝非一条坦途。它需要最坚实的材料,最精密的工艺,最严格的标准,以及百折不挠的决心,方能一寸一寸,向着遥远的北庭,坚定地延伸而去。挫折,只是征程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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