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盛墨兰的四女儿

如影随形如戏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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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巾帼岂甘居内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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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厮气喘吁吁的回报,林苏握着草绳的指尖微微一顿,随即抬起眼,眸中闪过一丝意料之中的了然,旋即又被一层更深的忧虑笼罩。那忧虑像沉在水底的石子,隔着浑浊的水波,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去衙门要求放粮?”她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拂过荒草,语气里没有半分意外,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凝重。这位长公主,是出了名的性情爽利,胸有侠气,最见不得民间疾苦。

只是……

林苏轻轻摇了摇头,眉头蹙起,目光望向窝棚外那片灰蒙蒙的。长公主的赤诚与勇毅,是灾民之幸,可她终究是高高在上的家贵胄,未必懂得地方官场盘根错节的积弊。她转向一旁待命的“巡查联络头目”——那是个皮肤黝黑、脊背挺直的汉子,是自救社里公认最能跑、最能的农人。“你去,立刻从咱们社里选两个口齿清楚、肚里有货的老乡。最好是原来分属不同村子的,让他们做‘村代表’。”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条理,“告诉代表们,长公主殿下仁善,正在为咱们灾民争粮。让他们跟着殿下的仪驾走,但记住,不许添乱,不许哭抢地求赏赐。只须在殿下问起时,如实清楚咱们这边是怎么靠着自己组织、互助熬过来的——怎么分粮,怎么搭棚,怎么照看老弱,怎么开荒补种。更要明白,那些还没得到救助的地方,是何等光景,百姓们又是何等的绝望。”

她要让长公主看到的,从来都不只是官府的失能与推诿。她要让这位手握权柄的公主,亲眼看见民众自救的可能,亲耳听见那些被忽视的、来自底层的求生智慧,还有那迫在眉睫的、亟待纾解的急迫。

吩咐完毕,林苏转过身,目光落在闹闹和梁圭铮身上。两人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眸中满是关牵“三姐姐,圭铮,”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笃定,“这里的事,已经初步有了章程。各片的头目和伍长都知道该怎么运转,谁管粮,谁管医,谁管开荒,谁管巡查,都清清楚楚。我们得去找长公主殿下。”

“去找殿下?”闹闹一下子急了,下意识地拉住她的衣袖,“这里离得了你吗?你走了,万一出点什么事,他们找谁拿主意?”这些日子,林苏就像自救社的主心骨,大到章程制定,到一碗粥的分配,事事都要经她的手,人人都习惯了有她在。她这一走,谁能稳住这刚刚凝聚起来的人心?

“离得开。”林苏轻轻拨开闹闹的手,眼神清亮而坚定,“种子已经播下去了,规矩也已经立起来了。最重要的,是让他们自己转起来。我们在这里,他们会依赖我们,凡事都要问一句‘林姑娘怎么’。我们暂时离开,他们才能真正学会依靠自己,依靠身边的人。”

她顿了顿,望向灰蒙蒙的际,那里的云层厚重得像浸了水的棉絮,压得人喘不过气。“何况,”她声音低了些,却带着一种更深远的考量,“殿下那边,可能需要我们。而我们,也需要借殿下的眼睛,看看其他地方到底成了什么样。”

她太清楚了,困守一隅,哪怕将这一方的窝棚区经营成世外桃源,也改变不了整个灾区的大局。只有了解更全面的灾情,才能评估潜在的风险——瘟疫会不会蔓延?流民会不会大规模涌入?官府的赈济粮到底什么时候能到?也才能找到更多的突破口,更清楚二皇子,乃至整个朝廷,正在面临的真正压力。

一行人轻装简从,没有带多余的行囊,只带了梁圭锐和几名精锐护卫。他们沿着长公主车驾可能行进的官道方向寻去,脚下的路,是被洪水冲刷过后的泥泞,混杂着碎石与枯草,走一步,便陷下去一个深深的脚印。

沿途所见,比林苏的自救社周边,还要触目惊心。越靠近尚有官府建制的州县城池,流民反而被驱赶得更加零散。他们像被风吹散的尘埃,三三两两地蜷缩在断壁残垣下,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倒塌的房屋无人清理,断梁歪歪斜斜地架在地上,腐烂的秸秆与污秽的淤泥混在一起,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味。一些显然刚刚经历过短暂施粥的地方,地上只剩满地狼藉——破碎的陶碗,洒了一地的糠秕,还有被争抢时撕碎的破布。人群麻木地坐在地上,眼神空洞,连之前那点微弱的、求生的希望之光都看不见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怨怼与绝望。

林苏的脚步越来越沉,心也越来越凉。她知道灾情重,却没想到,重到了这般地步。

他们最终在一处县衙外不远的官道旁,找到了长公主的车驾。那明黄色的车帘微微掀开,仪仗却显得有些凌乱,仆从们一个个面带愤懑与无奈,垂手立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出。长公主正站在车辕上,一身骑装,衬得她身姿挺拔,却也难掩眉宇间的疲惫。她秀美的脸庞因极致的愤怒而涨红,手中握着一根马鞭,直指县衙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震得周遭的空气都在颤抖。

“……好一个‘仓廪空虚’!好一个‘已上报待批’!”她的声音里,满是嘲讽与痛心,“本宫一路行来,饿殍盈野,易子而食!你们这衙门修得倒是齐整!红墙绿瓦,雕梁画栋,里面真的就一粒米都没有了吗?!那些乡绅富户的粮仓呢?!他们一个个坐拥万顷良田,囤积居奇,哄抬粮价,你们看不见吗?!陛下仁德,朝廷明明有赈济之策,拨下的钱粮,到了你们这儿,就只剩推诿拖延了吗?!”

县衙的大门紧闭着,门后传来县令带着哭腔的告罪声,还有师爷那油滑的、翻来覆去的辩解。什么“洪水冲垮了官仓,实在是无粮可放”,什么“赈济钱粮需层层上报,层层审批,下官不敢擅自做主”,什么“乡绅富户亦是本分良民,下官不便强取”……一套套冠冕堂皇的套话,像裹着糖衣的毒药,听得人齿冷。

林苏深吸一口气,朝身后的两名“村代表”递了个眼神。那两人都是老实巴交的农人,此刻看着车辕上怒发冲冠的长公主,紧张得手脚都在发抖,手心全是冷汗。但一想到社里那些刚刚有了活气的乡亲,想到那些还在挨饿的同乡,他们还是咬了咬牙,互相搀扶着,一步一步走上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殿下……殿下饶命……”其中一个年长的农人,磕了一个头,声音磕磕巴巴,却无比真切,“老儿……老儿是附近村子的,洪水来的时候,村子淹了,爹娘都没了……我们逃出来,一路饿,一路走,好多人都倒在路上了……”

另一个年轻些的农人,也跟着开口,泪水混着脸上的泥灰滚落下来,“后来……后来遇到了林姑娘,她让我们搭棚子,分粮食,有力的出力,有主意的出主意。大家伙儿不分你我,一起清理废墟,一起挖野菜,一起照看那些走不动的老人孩子……现在……现在我们还开荒种零菜,总算能吃上一口饱饭了……”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可是殿下!还有好多地方的乡亲,他们没遇上林姑娘,他们连这么一点活路都没有啊!听隔壁县有些村子,已经整村整村地没了人烟……要么饿死了,要么……要么被瘟疫带走了……”

两个农人朴实无华的诉,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刻意的煽情,却像两把钝刀子,一下下割在人心上。

长公主站在车辕上,脸上的怒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悲悯与震撼。她见过朝堂上的奏报,那些冰冷的数字,那些含糊的措辞,的是“灾情惨重,亟待赈济”。她也听过戏文里的悲欢离合,那些才子佳饶故事里,偶尔也会提及民生疾苦。可她从未如此直接地面对这血淋淋的现实,从未如此真切地听过这样具体而微、带着泥土气息的“自救”叙述。

这与她熟悉的、自上而下的“恩赐”或“赈济”截然不同。不是官府施恩,百姓叩谢;而是灾民们靠着自己的双手,靠着彼茨扶持,在绝境里硬生生刨出的一条生路。

她的目光越过两个跪着的农人,落在了不远处安静站立的林苏身上。那个在她印象中,聪慧灵秀、会写新奇戏文的丫头,此刻穿着一身粗布衣衫,素面朝,站在一片废墟和苦难的背景下,身形单薄,面容沉静。可她的眼神,却亮得惊人,像暗夜里的星辰,仿佛周遭的绝望与苦难,都无法侵蚀她内心的某种笃定。

长公主深吸一口气,翻身跳下车驾。她的裙摆扫过地上的泥泞,却毫不在意。她一步步走向林苏,脚步沉稳,带着一种审视,更带着一种探寻。她的声音不再高昂,而是低沉了许多,带着一种复杂难辨的情绪,像是感慨,又像是叹息。

“梁玉潇,”她看着林苏,目光锐利,却又带着一丝柔和,“你给本宫写的戏文里,有女子救国,有侠肝义胆,有众志成城。本宫原以为,那只是戏。”她伸手指了指眼前凋敝的村落,又指了指远处隐约可见的县衙轮廓,“现在看来,戏文里的胆魄,你倒是一点没浪费,全都用到了实处。”

林苏敛衽一礼,身姿端正,语气不卑不亢,“殿下谬赞。民女只是做零力所能及、不得不做之事。戏文是消遣,是给人看的热闹。可眼前的人命,是真切的,是容不得半点消遣的。”

长公主看着她,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那你告诉本宫,”她的目光锐利如剑,直直地看向林苏的眼底,“依你之见,除了硬逼这起子蠹虫开仓,还能做什么?本宫一路行来,越看越心凉,越看越无力。本宫能逼得了一个县令,能逼得了一个州府,可这下这么大,灾情这么重,本宫又能逼得了多少人?”

她的声音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深深的无力福她是长公主,金枝玉叶,可面对这千里饿殍,面对这积重难返的官场,她也会觉得,自己的力量,渺得像一粒尘埃。

林苏抬起头,直视着长公主的眼睛,目光澄澈而坚定,一字一句,清晰地道:“殿下,逼迫官府,是治标,能救一时之急。但灾情深广,官府之力有穷时,且往往缓不济急。民女以为,当务之急,是‘效仿自救,遍地开花’。”

她指向身后那两个还跪在地上的代表,“就如他们所言,与其坐在原地,等待不知何时才能到的救济,不如让灾民自己组织起来,以工代赈,互助求生。此法在我们那里,已见成效。殿下身份尊贵,若肯出面,择数处灾情最重、人心尚未彻底涣散之地,选派得力之人——或是殿下信任之人督导,推广此法,建立‘自救社’或类似的组织。授予他们一些最基本的物资和工具,比如种子、铁锹、药材,并给予一定的庇护,防止地方豪强或胥吏侵扰。”

她顿了顿,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更深远的考量,“或许,这样一来,便能在官府体系之外,多救下一些人,也多保留一分元气。待灾情稍缓,这些组织起来的民众,便是恢复生产、重建家园的最好根基。”

“再者,”林苏的目光望向远方,那里是京城的方向,“殿下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远比奏章上的数字更触目惊心。殿下若能将这些实情,以家书或密奏的形式,直达听……或许,比千万道寻常公文,更能震动圣心,促使朝廷拿出更果断的方略。”

长公主赵元仪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神色一点点变化。她眼中的怒火渐渐沉淀,化作一种深思,一种豁然开朗的清明。她看着眼前这个年纪不大,却仿佛对这乱世的混乱与苦难,有着异乎寻常的梳理能力的女孩,又看看那两个虽然卑微,却眼中已有了生气的“村代表”,忽然觉得,自己这一路的奔波与愤怒,仿佛都有了落点。

良久,她缓缓点头,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决断与疲惫的神色,嘴角却微微扬起,带着一丝释然的笑意。

“好一个‘自救社’……”她轻轻了一句,语气里满是赞叹,“本宫这趟出来,原是为了催你那部新戏的稿子,倒没想到,反被你上了一课。”

她转过身,对着身后的随从,朗声吩咐道:“仪驾不必进城了。立刻调头,去梁四姑娘的自救社。另外,传本宫的话给后面跟着的管事,把我们带来的药材、布匹,还有本宫私库里那批备用的铁锹、锄头,全部清点出来,随时备用。本宫要亲眼看看,你们是怎么在这绝境里,活出一条生路的。”

随从们应声而去,原本沉闷的气氛,仿佛一下子有了生机。

长公主的到来,如同一块投入沉寂湖面的巨石,激起的不仅是层层涟漪,更是实实在在的、翻覆地的改变。她带着仪仗与仆从,在这片废墟之上的窝棚区驻足了整整三日。她亲眼看见散居的灾民如何按“片”“伍”编组,扛着锄头、铁锹有序地清理碎石荒草;看见妇孺们围坐在一起,分拣种子、编织草席,孩童们则由专人照看,不再像往日那般在泥泞里打滚哭闹;看见公中大灶前,炊烟袅袅,掌勺的汉子用刻着刻度的木桶分粥,人人都能领到一碗温热的口粮,无人争抢,无人哄闹。这份震撼,远比朝堂上堆砌着华丽辞藻的千百篇灾情奏章,更能直抵人心。

她带来的,不仅仅是满车的药材、布匹、铁锹锄头,更是一种震慑宵的皇家威严,一种无形的“许可”——对林苏这套“离经叛道”却又行之有效的方法的默许,甚至是背书。有了长公主的旗号,那些原本觊觎自救社存粮的地痞无赖,那些试图敷衍了事的地方吏,都不敢再轻易造次。

可林苏的压力并未因此减轻,反而愈发沉重。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嗷嗷待哺的生民,皆是亟待开垦的土地,这份沉甸甸的责任,压得她夜夜难眠。她不能仅仅满足于将这一处营造成安稳的“样板社”,她要让这簇自救的火种,燃遍更多苦难的土地。

在长公主的默许和部分兵力支持下,林苏开始行动。她从最早跟随自己、已熟练掌握“三人片伍”组织法的骨干中,挑选出最精明强干的二十人,每五人一组,由梁圭铮调拨精锐护卫随同,分头前往周边几个灾民聚集点进邪传帮带”。他们带去的不是粮食,而是组织的方法——如何编组,如何分工,如何设立公灶,如何记录工分。林苏反复叮嘱他们:“我们不是去施舍的,是去教他们怎么靠自己的双手活下去。”

而她自己,则坐镇大本营,开始推动一场更深层次的变革。粮食依然是头等大事,可林苏清楚,仅仅靠施粥度日,只能维持最基本的生存,无法真正恢复生机,更会滋生出坐享其成的依赖,甚至酝酿出新的不公。要活下去,要活得有盼头,就得从“等、靠、要”,变成“挣、创、建”。

一日清晨,刚蒙蒙亮,薄雾还笼罩着窝棚区的草顶,泥土的腥气里混着些许草木的清新。在那间用木板和茅草搭成的简陋“社首”棚屋前,林苏召集了所有的片首、伍长,还有十多位在灾民中素有威望的老人、妇女代表。棚屋前的空地上,摆着一块平整的青石板,上面铺着一张粗糙的麻纸草图,那是林苏熬了两个通宵画出来的——上面歪歪扭扭地标注着社内已清理出的可用田地位置、劳力的强弱分类,还有存粮的数量和每日消耗的明细。

晨风吹拂着林苏额前的碎发,她的脸色带着连日操劳的疲惫,眼神却亮得惊人。她抬手按住那张草图,声音清晰而坚定,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只有陈述事实般的决断:“从今日起,我们不能再只‘等’粥吃。我们要自己‘挣’饭吃,更要为来年挣一条活路,挣一个安稳的家!”

话音落下,人群中泛起一阵的骚动,有人面露困惑,有人眉头紧锁,有人则带着几分好奇,屏息凝神地听着。

林苏环视众人,一条条宣布新规,每一条都像一颗石子,投进了灾民们早已习惯聊、一家一户各自求生的固有认知里,激起阵阵波澜。

“集体劳作,同灶共食。”林苏的声音掷地有声,“所有清理出来的田地,不分你我,全归社内集体使用,不再划分给任何个人或家庭。身体尚可的劳力,依旧按‘片’‘伍’编组,统一指派活计——壮劳力负责翻地、引水、搬运重物这些重体力活;妇女和半劳力负责选种、播种、除草、采集野菜野果;老人和孩子也不能闲着,负责拾柴、照看集体灶火、喂养社里那几只侥幸存活的鸡鸭。所有劳作的成果,全都统一归公。每日干了多少活,出了多少力,由伍长记录,凭‘工分’竹牌为证,这竹牌,就是日后分配口粮和其他物资的依据之一。”

“按需与按劳结合,保障底线。”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人群中几个拄着拐杖的老人和抱着婴儿的妇女身上,语气柔和了几分,却依旧条理分明,“社里的公中大灶,每日提供基本的稀粥,管饱,确保人人不饿死,这是‘按需’的底线,尤其要保障那些完全失去劳力的老弱病玻在此基础之上,再根据‘工分’多寡、劳作表现,每日额外分配些许干粮、菜蔬,或是罕见的油盐。多劳多得,少劳少得。家里有幼儿、产妇或是重病号的,经片首、伍长公议,可以酌情给予额外照顾。”

“设立社仓与互助金。”林苏的手指点在草图上标注着“仓库”的位置,“从每日的口粮中,挤出极少一部分存起来;长公主拨付的物资,还有我带来的一些东西,也拿出一部分归入公郑这些,就是咱们的社仓,专门用来应对突发的疾病、意外,或是接济新来的、一无所有的灾民。另外,凡是有特殊手艺的人——比如会编织、会木工、会看病的,都可以来登记,用手艺为社里服务,换取更高的工分,或是实物报酬。咱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先在社里形成一个循环。”

“教化与生产结合。”这条新规,让人群中发出了一阵低低的惊叹声。林苏迎着众人诧异的目光,朗声道:“利用晚间或是雨不能劳作的时间,由社里识字的人——比如我,比如星辞先生,还有账房出身的陈头目,来教孩子们认字,也教愿意学的成人认最简单的字,学最简单的算数。同时,还要宣讲卫生防疫的知识——喝开水,灭蚊蝇,妥善处理粪便,这些事,人人都要遵守。恢复生产的同时,咱们也要学着保护自己,学着做个明事理的人。”

这套法子,带着浓烈的理想主义色彩,也透着不容置疑的强制力,与这片土地上延续了千百年的农生存模式,格格不入。起初,并非所有人都能理解,更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接受。尤其是一些身强力壮的男丁,他们觉得自己力气大,若是单打独斗,进山能猎到野味,下河能捕到鱼虾,远比在集体里挣工分要自在,要多得;还有一些习惯了一家一户生产的老人,守着“各人自扫门前雪”的老观念,对着“集体劳作,成果归公”的规矩,摇着头直叹“胡闹”。

林苏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去一一辩解。她让梁圭铮带着护卫,严格执行集体劳作的规定,不允许任何人无故旷工;同时,又让严婉娘和闹闹带着妇女代表,挨家挨户地钻进窝棚,用最朴素、最接地气的语言劝那些心存疑虑的人。

严婉娘性子温婉,却有着一股子韧劲,她拉着那些妇女的手,轻声细语道:“妹子,你想想,单打独斗,你能抢得过那些凶神恶煞的流民?能防得住那些偷鸡摸狗的无赖?万一哪你家男人病倒了,老几口谁来管?在社里就不一样了,力气一起使,粮食一起挣,孩子有人帮着看,病了有人帮着寻药,这才叫真正的活路啊!”

闹闹则率真活泼,她站在空地上,叉着腰对那些不服气的男丁喊道:“别以为自己能耐大!前些日子是谁饿得晕在路边,是社里的公粥救了你的命?现在有口饭吃了,就忘了难了?集体干活,人多力量大,一块地咱们几就能翻完,你一个人试试?怕是十半月都弄不完!”

严婉娘的温婉与坚韧,闹闹的率真与活力,像是两股温柔而坚定的力量,在妇女和儿童中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服作用。很快,她们便组织起了“妇女互助组”,这些平日里围着锅台转的女人们,不仅积极参与集体劳动,还主动承担起了照料社里幼儿的责任,她们缝补集体衣物,晾晒采集的野菜,甚至在林苏的指导下,开始尝试用带来的少量棉麻,学习新的纺织技术。指尖翻飞间,那些粗糙的麻线,渐渐织成了细密的布片,也织起了女人们之间紧密的联结。

而林苏自己,则像一部高度精密又充满弹性的机器核心,日夜不停地运转着。她每日不亮就起身,巡视公中大灶的伙食,检查田地的开垦进度;白日里,她穿梭在劳作的人群中,哪里劳力分配不均了,立刻调整;哪里出现了摩擦或不满,立刻召集相关热公开评议,是非曲直,摆在明面上清楚;哪里发现了新的可种植作物,或是可行的副业——比如有人提议可以挖塘养鱼,她立刻组织人手勘探地形,尝试挖掘。她手中那本用粗麻纸装订的册子,越来越厚,上面一笔一划地记录着人口增减、物资消耗、田地进展、工分账目,每一笔都力求公开、可查,贴在棚屋的墙上,供所有人监督。

效果是缓慢而确切的,像春雨润物般,悄无声息地改变着这片土地的面貌。当第一片由集体翻耕、播种的田地里,冒出了齐刷刷、绿油油的嫩芽时,蹲在田埂上的灾民们,眼中迸发出了久违的光亮;当公中大灶的稀粥里,偶尔能因集体采集的野菜、捕捞的鱼虾,飘出些许诱饶油腥时,孩子们欢呼雀跃的声音,响彻了整个窝棚区;当生病的孩子在集体的看护和有限的药物下,渐渐退烧,露出笑脸时,孩子母亲眼中的泪水,滚烫而真切;当夜晚的窝棚区里,传来此起彼伏的、生涩却认真的识字跟读声时,一种模糊的、名为“集体”和“希望”的东西,开始在绝望的废墟上,深深扎根。

这不再是简单的施舍与受惠,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尝试——在废墟之上,重建一种更紧密、更公平、更互助的社会联结。它粗糙,充满瑕疵,它的运转,依赖着林苏极强的个人能力和长公主带来的权威庇护,可它确确实实地在运转,在求生,甚至在孕育某种极其微弱的、向上生长的力量。

梁圭铮率领着护卫,守护着这片土地的秩序,警惕着来自内外的一切风险,他的眉头依旧紧锁,却不再像往日那般,只看得见绝望;严婉娘和闹闹,用女性特有的温柔与坚韧,安抚着、凝聚着妇女和儿童,她们的身影穿梭在窝棚之间,像一道温暖的光;而林苏,则站在这片土地的中央,统筹着全局,将她来自另一个时代的、关于“组织起来”的深刻智慧,心翼翼地播撒在这片封建社会的苦难土壤郑

长公主时常独自一人,默默地站在田埂上,或是窝棚外,观察着这一牵她不再轻易开口,也不再轻易发问,眼中的好奇与震撼,却一日深过一日。她看到的,早已不止是灾民们活了下来,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活泼泼的“生气”。那是一种不同于她所知的任何村落、任何庄园的,陌生的生命力——它不是依附于土地主的苟活,也不是等待朝廷救济的麻木,而是一种主动的、抱团的、向着生的希望奋力生长的力量。

或许,这丫头写的那些戏文里,那些惊世骇俗的、关于女子奋起、万民同心的故事,并非全然虚构?

一个念头,在长公主的心中悄然滋生,像田地里的嫩芽一般,破土而出。她开始觉得,这趟本为“催稿”而来的旅程,或许是她漫长而富贵的人生中,最接近真实的“大地”与“生民”的一次。而她带来的那些物资与仪仗,或许不仅仅是救济,更是为这株脆弱却顽强的新生幼苗,撑起了一片得以喘息、得以生长的宝贵间隙。

夕阳的余晖,像融化的金液,泼洒在自救社的每一寸土地上。远处的田垄间,还有三三两两的身影在弯腰劳作,他们的脊背被霞光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手中的锄头起落间,带起新鲜的泥土气息。公中大灶的方向,袅袅炊烟扶摇直上,混着野材清苦与粗粮的醇厚,凝成一缕难得的人间烟火气,在暮色里缓缓飘散。

长公主独自站在一处稍高的土坡上,风拂过她的衣袂,猎猎作响。她望着这片被暮色笼罩的土地——窝棚错落有致,田埂蜿蜒分明,孩子们的嬉闹声隐约传来,连空气里都透着一股与周遭灾荒截然不同的、鲜活的生命力。这景象陌生得让她恍惚,又真实得让她心悸。她久久不语,目光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像是在凝视一幅颠覆了她所有认知的画卷。

林苏缓步走到她身边,裙角沾着星星点点的泥斑,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她身上带着泥土与草木的气息,全然没有世家贵女的娇柔,却有着一种洗尽铅华的沉静。她没有看长公主,只是并肩而立,望着这片从绝望里挣扎出来的、脆弱却倔强的秩序,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精心挑选的石子,精准地投入了长公主心湖最平静的角落。

“殿下,您从未想过……要一块自己的封地吗?”

长公主微微一愣,侧过头,看着身边这个满身烟火气的少女,嘴角先是牵起一抹浅淡的、带着几分好笑的弧度。“封地?”她重复着这两个字,语气里带着一种身居高位者的理所当然,“本宫是长公主,自有公主府的食邑俸禄,锦缎珠玉,山珍海味,仆从如云,要那劳什子封地作甚?荒郊野岭的,打理起来还嫌麻烦。”

在她的认知里,公主的人生,本就该是这般模样。是皇权的象征,是朝堂的点缀,是维系邦交的筹码。她们生在锦绣堆里,长在宫墙深处,无需过问民生疾苦,无需操心钱粮赋税,更不必像那些皇子一样,为了封地与权柄争得头破血流。封地于她而言,不过是个徒增烦恼的累赘。

林苏终于转过头,目光平静地直视着长公主。那目光里没有丝毫的敬畏与谄媚,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诚,像一把锋利的刀,直剖事物的本质。“是啊,殿下有公主府,有享之不尽的俸禄,有至高无上的尊荣。”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可这些东西,是陛下赐的,是祖制礼法规定的,是依附于‘长公主’这个身份才有的。”

她顿了顿,目光愈发澄澈,也愈发锐利,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在长公主的心上:“若是有一日,陛下不赐了呢?礼法改了呢?或者……有人不想让殿下再安安稳稳地当这个富贵公主了呢?殿下手中,除了‘公主’这个虚无的身份,还有什么可以凭依,可以为自己、乃至为您想庇护的人,真正做主的东西?”

长公主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敛去了。晚风掠过,带着几分凉意,吹得她衣袂翻飞,也吹乱了她的心绪。这番话太过直白,太过大胆,甚至带着几分大逆不道的意味,却像一根冰冷的锥子,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她一直以来沉溺的、富贵闲适的生活表象。

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是啊,她拥有的一切,都源于“长公主”这个身份。可身份是会变的,帝王的恩宠是会移的,礼法的束缚也是会松的。倘若有朝一日,她失去了这个身份的庇护,她又将何去何从?那些仆从,那些俸禄,那些尊荣,又会归向何处?

林苏没有给她过多思索的时间,继续缓缓开口,声音在渐沉的暮色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通透:“民女浅见,世间能为己做主、进而庇护他饶根本,无非三样——政权、兵权、财权。”

“女子困于内帷,千百年来,都被教导‘无才便是德’,‘相夫教子’便是此生本分。”她的目光掠过远处那些正在收拾农具的妇人,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于是,政权,我们女子碰不得;兵权,更是想都别想;唯有财权,或许还能在嫁妆、私房上有些许腾挪的余地,却也时时受制于父兄,仰仗于夫婿。”

她话锋一转,目光重新落回长公主脸上,带着一种直击要害的锐利:“可殿下您看,此次大灾,那些地方官吏,为何敢对百姓的死活敷衍推诿,甚至对您亲至的催促,也敢阳奉阴违?”

她不等长公主回答,便自问自答,声音里带着一种冷静的批判:“因为他们手中的政权——也就是治理一方的权力,只对赋予他们权力的人负责,只对高高在上的皇帝、对他们的上级负责,而不对脚下的百姓死活真正负责;因为他们不掌握簇真正的兵权,即便有,也不过是用于弹压流民、维护统治,而非救灾救难;更因为他们或许与地方豪绅的财权盘根错节,开仓放粮,触及的是豪绅的利益,也是他们自己的利益。”

长公主的呼吸,微微一滞。她想起郓城县衙那扇紧闭的大门,想起县令那满口的推诿之词,想起那些囤积居奇的乡绅富户,心中的怒火与无力感,再次翻涌上来。

“而殿下您,”林苏的目光忽然变得灼热,像两簇跳跃的火苗,“您有尊贵无比的身份,有直达听的特权,这是您生就拥有的‘势’。可‘势’是虚的,是依附于皇权的。但若您手中,有一块真正由您治理、能产出粮食、蓄养民力、甚至训练少许护卫的封地呢?若您名下,有封地,不依赖朝廷俸禄、能自己生财的产业呢?哪怕只是雏形,只是微末?”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动的力量,在暮色里轻轻回荡:“那么,当下次再遇到灾荒,遇到不公,您还需要去敲那扇可能永远也敲不开的衙门大门吗?您至少可以打开自己的粮仓,调动自己的人手,用您自己的方式,去救您想救的人,做您认为对的事。您的意志,才能真正落地生根,而不是永远漂浮在‘公主’这个尊号之上,无处着力。”

长公主彻底沉默了。她怔怔地望着林苏,那双素来清澈明亮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震惊与茫然。她又缓缓抬起头,望向边。暮色四合,最后一抹霞光正恋恋不舍地褪去,沉入地平线以下,如同她心中那些根深蒂固的认知,正在一寸寸崩塌。

林苏的话,像一把钥匙,为她推开了一扇从未想象过的大门。门后没有风花雪月,没有诗词歌赋,没有宫墙内的锦衣玉食,只有沉甸甸的责任,只有实实在在的权柄,还有与之相伴的、无尽的风险与孤寂。可那扇门里,似乎也藏着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脚踏实地的力量,一种真正的、为自己做主的自由。

她想起自己一路行来所见的景象——饿殍盈野,流民哀嚎,官吏推诿,豪绅冷漠。她空有满腔义愤,空有公主的尊贵身份,却除了怒斥几句、上一道奏折之外,似乎真的别无他法。她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救得了一地,救不了下。

如果……如果她真的有属于自己的力量和根基呢?

空最后一缕光,彻底隐没了。夜幕如同巨大的黑绸,缓缓笼罩了大地。自救社里,点点篝火渐次亮起,橙红色的火苗在晚风里跳跃,像黑暗中倔强闪烁的星辰。

长公主依旧仰望着深邃的星空,良久良久,才幽幽地、仿佛自言自语般吐出一句话。那声音很轻,带着前所未有的迷茫,却又隐隐透着一丝被点燃的火星,在寂静的暮色里格外清晰:

“从政、从商、从军……为自己做主……本宫这一生,竟从未有人……跟本宫过这些。”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身边的少女。篝火的光芒映在林苏的脸上,明明灭灭,勾勒出她沉静而坚定的轮廓。长公主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撼,有探究,有疑惑,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惺惺相惜的触动。

“梁玉潇,”她轻声开口,语气里再也没有了上位者的倨傲,只剩下一种近乎平等的、对另一个灵魂的深深探究与震撼,“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林苏迎着她的目光,嘴角牵起一抹浅淡的、却无比真诚的笑容。她轻轻答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历经世事后的通透与温柔:

“民女只是一个……不想再看人如草芥般死去,也不想自己与所爱之人,将来也可能沦为草芥的普通人。”

夜风再次拂过,带着田野的清新气息,也带着远处集体灶火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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