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房先生姓宋,名谨,是个屡试不第的秀才。洪水冲垮了他的私塾,妻儿失散,他混在灾民中,因处事公道、记账清晰、能写会算,被众人推举为自救社的账房。接到林苏“草拟《平籴策》”的任务后,他将自己关在棚屋角落,就着一盏油灯,反复推敲了整整一夜。
他深知,这份策论既不能是乞求粮商施舍的哀鸣,也不能是逼迫官府就范的檄文;既要让粮商看到“有利可图”,心甘情愿降价放粮,又要让衙门属官觉得“可以操作”,不至于抵触抗拒,更不能显得自救社和长公主过于软弱,失了体面。
鸡叫三遍时,策论终于成文,颇见宋先生数十年寒窗磨出的功力:
开篇先痛陈灾情,言辞恳切却不偏激,将粮商囤积之举,轻描淡写归为“商贾逐利,亦是世间常情,本无可厚非;然值此非常之时,若一味囤积居奇,徒增民怨,恐伤阴德,亦损长远口碑,非智者所为”——先给粮商一个台阶,不将其逼至对立面。
随后提出核心方案,条理分明,处处藏着“诱饵”:
一、请城中各大粮行,于三日内,以灾前平价(明确标出每斗粟米百文、大米一百二十文的具体价格),售出存粮三成,即刻在县城四关设立“平籴点”,由自救社派人协助维持秩序,确保粮米真正落到灾民手中,杜绝胥吏克扣。
二、为此,自救社及长公主殿下可联合作保,立字为凭:灾后重建之时,凡参与平籴之粮商,其名下其他货物(如布匹、药材、日用杂货等),可由长公主府辖下“锦绣风华”工坊及自救社合作商户优先采购,价格从优;并可凭此次平籴凭证,于未来一年内,在本地衙门享有相应市税减免之惠(由长公主府出面协调,上报府衙核准,保举其成)。
三、平籴售粮所得款项,由自救社统一登记造册,粮商可自愿将部分利润捐出,设立“义仓基金”,由官府与乡绅共同管理,用于来年备荒,捐粮商户将由县衙颁赐“乐善好施”匾额,勒石记名,永传善名。
最后,笔锋委婉暗示利害,给足各方体面:“若此策可行,则市面粮价立稳,民心即安,此前种种流言自息。官府既全了抚民之责,又无需立即动用官仓存粮,可谓两全;商贾亦得实利与善名,远胜于囤积居奇、激化民变之险。伏望城中有识之士,居中斡旋,促成此美事,则地方幸甚,百姓幸甚。”
宋先生写完,自己低声读了一遍,对其职灾后优先采购”(诱粮商)、“市税减免”(勾粮商)、“义仓基金善名”(誉粮商)、“不动官仓”(安官府)这几处精准打动不同对象的“钩子”颇为满意。这已不是简单的乞求,而是一份带着利益交换色彩的“合作提案”——你让利于民,我许你好处,彼此各取所需,共赢收场。
林苏接过策论,细细看完,只略作修改,加重了“长公主作保”的分量,将“侯府优先采购”改为“长公主府全程督办,确保承诺兑现”,然后吩咐:“请宋先生明日一早,去县衙附近的‘清风茶馆’——那是刑房书办常去的地方。你故意将这本夹着策论的《九章算术》遗落在靠窗的茶桌上,记得,书页要翻开,策论露一角,既显眼,又不刻意。”
第二清晨,清风茶馆里人来人往。那位素来与钱粮师爷不和、又颇有抱负的刑房书办,果然在靠窗的茶桌上,捡到了这本夹着“妙策”的《九章算术》。他本是随手翻看,却越读越心惊,越读越眼亮——这策论若能推行,岂不是他调解地方矛盾、立下政绩的大好机会?既能解眼前民怨沸腾的危局,不得罪长公主,又能压一压钱粮师爷的气焰,甚至还能借着“促成平籴”的功劳,为自己谋求晋升之路……
三管齐下:银钱暗流搅动粮商联盟,高层通道递上灾情实情,中层诱饵铺就妥协台阶。一张无形而精准的网,已然罩向了那座看似坚固的“粮价堡垒”。风暴的核心,依旧平静,但空气中的气压,正在急剧变化。能否撕开裂口,打破僵局,就在接下来的几日之间。
周康捏着那份从《九章算术》职捡”来的《平籴策》,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纸张边缘都被攥出了褶皱。他是县衙刑房的书办,顶着秀才功名,却在这个不上不下的位置上蹉跎了五年——上头有尸位素餐的主簿压着,更有与粮商勾连极深的钱粮师爷赵德财把持权柄,下头一群浑浑噩噩的胥吏只知敷衍塞责。他自诩有才学,通刑名,懂吏治,却苦无晋身之阶,甚至因不肯同流合污帮赵德财做假账,常年被边缘化,连每月的例钱都比旁人少了二两。
这份突如其来的“策论”,像一道刺目的光,劈开了他灰暗仕途里的迷雾。他逐字逐句读了三遍,瞬间看懂了其中的门道:这不是一份简单的民间建言,而是给衙门、给长公主,更是给他这样的“边缘人”递来的台阶和机会。若运作得当,平息民怨是功,调和官商是功,襄助长公主(这位可是能直达听的金枝玉叶!)更是泼的功劳——哪一桩,不能成为他周康的名字出现在知府、甚至巡抚大人案头的理由?
但风险如影随形。钱粮师爷赵德财是县尊的心腹,与“永丰号”钱永年称兄道弟,县衙里的钱粮往来、官仓调度,尽在其掌握。自己若贸然将策论呈给县尊,赵德财必然察觉异常,以他的手段,随便罗织一个“遗失公文”“勾连外民”的罪名,就能让他万劫不复,连秀才功名都可能被褫夺。
他枯坐在油灯下,一夜未眠,眼窝深陷,鬓角竟添了几根白发。蒙蒙亮时,他终于拿定主意:将《平籴策》重新誊抄一份,隐去“长公主作保”“自救社督办”等最敏感的字眼,略加修饰,将其改为“民间贤达忧思民生,呈请县衙采择的两全之法”。然后,他避开县衙正堂,寻了个“给后宅送刑房文书副本”的由头,叩开了县衙后宅的侧门——那里住着县尊夫人王氏。
王氏出身书香门第,平日吃斋念佛,看似不问俗事,却最看重“贤名”,偶尔也能在县尊耳边吹几句枕边风。周康躬身行礼,言辞恳切又带着几分惶恐:“夫人,近日街头巷议沸腾,灾民聚集城外,恐生民变,下官忧心忡忡。昨夜有乡老托容来一份建言,是能解眼下困局,下官位卑言轻,不敢擅专,又实在不忍见地方动荡,只好冒昧呈给夫人过目。若夫人觉其无稽,撕了便是,万勿扰了老爷清静。”
王氏接过策论,慢慢展开。她虽不通经济,却一眼看懂了“民变”“善名”“两全”这些词,想起近日县尊回宅后时常眉头紧锁、长吁短叹,又隐约听闻城外长公主声势浩大,甚至有太监连夜出城……她心中顿时有了计较,抬手示意周康退下,淡淡道:“周书办有心了。此事我知晓了,你且去吧,管好自己分内之事即可。” 未置可否,却心翼翼地将策论折好,收进了袖郑
周康躬身退出,走出县衙时,后背的官服已被冷汗浸透。他知道,种子已经埋下,能不能发芽,要看县尊夫人如何吹风,更要看意。这个在夹缝中心翼翼活了半辈子的“聪明人”,第一次主动将手伸向了危险的棋局,赌的是自己的前程,也是满城灾民的生路。
钱贵在“永利钱庄”干了二十年,从扫地擦桌的学徒熬到管着日常流水的二掌柜,是东家钱永年的远房族亲。他做事勤恳,账目清明,连一枚铜钱的出入都记得分毫不差,却因性子过于谨慎,始终被钱永年骂作“没魄力”,只能守着柜台,接触不到核心的银钱往来,更摸不透东家私下与粮商的勾连。
这几日,钱庄的气氛透着诡异。往日里,来支取银子的多是零星散户,取个三五十文便罢了,可最近,不仅支取的人多了,数额也渐渐变大——有人取二两,有人取五两,甚至有商户一次性取二十两,脸上还带着掩饰不住的焦虑。起初钱贵以为是灾情导致的寻常紧张,直到昨日,一个相熟的布店掌柜悄悄拉着他:“钱二哥,外头都传‘永利头寸不足’,连粮商的银子都被钱永年挪去囤粮了,你可得当心点。”
钱贵的眉头瞬间锁成了川字。他连夜核对账目,冷汗一层层冒出来:大笔的现银确实被钱永年抽调去了永丰号,库房里的存银比往年同期少了近三成,只剩些碎银和额银票撑场面。若是太平年月,这点存银勉强够周转,可眼下流言四起,一旦有人带头挤兑,钱庄顷刻就会垮台!
他硬着头皮去后院求见钱永年,却正撞上东家因“粮价涨不动”“永丰号被长公主盯上”而烦躁。钱永年听他哆哆嗦嗦“支取增多”“流言不利”,顿时火冒三丈,抓起桌上的茶碗砸在地上:“屁大点事也来聒噪!几个泥腿子取几两银子就能动摇我永利的根基?我看你是越老越胆,被灾民吓破哩!滚回去看好你的柜台,再敢扰乱军心,就卷铺盖走人!”
钱贵被骂得狗血淋头,佝偻着背退出后院,心中一片冰凉。他嗅到了真正的危机——那不是几两银子的事,是人心,是信誉,是这座看似坚固的钱庄大厦下,正在悄悄扩张的蚁穴。东家被贪婪蒙了眼,看不到覆灭的风险,可他钱贵一家老都指着这份差事活命,钱庄若倒了,他们全家都得喝西北风。
夜晚,他在昏暗的油灯下,将自己攒了十年的积蓄——几十两散碎银子,外加两张五十两的银票——仔细包好,塞进了卧室墙砖的夹缝里,那是只有妻子知道的秘密。又悄悄找来最信任的老伙计,压低声音嘱咐:“明日开始,所有支取,不管大,务必足额即时兑付,态度要格外和气,哪怕客人骂娘也别还嘴。若有超过一百两的大额支取,立刻悄悄报我,莫要声张,我来想办法周旋。”
他改变不了钱永年的决定,也拦不住粮商囤粮的疯狂,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用自己的谨慎和本分,为这艘可能触礁的船悄悄堵上一点点漏洞,也为自己和家人,留一条微弱的退路。这个老实了一辈子的“老黄牛”,在风暴来临前,凭借多年钱庄生涯练就的直觉,开始了沉默的自保。
绣坊的刘娘子那日从自救社回来,心里就像揣了只兔子,坐立难安。严婉娘看似无意的一句“钱庄的银子,怕是没那么牢靠”,像根针,戳破了她心里最后的安稳——她存在永利钱庄的二十两银子,是她起早贪黑绣了五年帕子、荷包攒下的血汗钱,是预备给儿子将来娶媳妇的全部家底。她不敢声张,怕被人笑话胆,更怕传出去惹来麻烦,可那点担忧堵在胸口,让她连针线都拿不稳,只好借着送绣活的由头,去找最交心的布庄王太太“商量”。
王太太的布庄生意早已大不如前,灾情之后,百姓连口粮都顾不上,谁还买布做衣裳?她正对着空荡荡的铺面愁眉不展,听了刘娘子的话,心里咯噔一下——前几日,隔壁当铺的伙计来买布,闲聊时确实提过一嘴“永利钱庄最近调了不少银子出去,柜上现银不多”。两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面面相觑,半不出话。
“这可怎么好?”刘娘子眼圈红了,声音发颤,“那可是我半辈子的积蓄,要是没了,我儿子的亲事就彻底泡汤了……”
王太太到底见过些世面,咬了咬牙,拍着刘娘子的手:“光哭没用!咱俩这点银子,现在一窝蜂去取,不仅不一定能取出来,反倒可能真把钱庄挤兑垮了,咱们的钱更拿不回来。我看……不如这样。”她凑近刘娘子,声音压得极低,“咱们分头行动,去找平日相熟、也信得过的姐妹——你找绣坊的几个老主顾,我找布行的几家掌柜娘子,就是‘听’的消息,让大家心里有个数,若真要用钱,就慢慢取一点,别扎堆;若不用,也早做打算。切记,千万别声张,免得惹祸。”
于是,一张以妇人妯娌、街坊邻居为节点的信息网,在县城的市井间悄然铺开。刘娘子在井台边洗菜时,悄悄对张屠户的娘子:“妹子,你存在永利的那点银子,要是不急用,先别放着了,最近外头得人心惶惶的……” 王太太在买菜时,拉着菜贩的媳妇低语:“他婶子,钱庄的事你听没?还是留点现银在身边踏实……” 她们不懂什么经济战,也不知道自救社的谋划,只凭着最朴素的担忧和自我保护的本能,将那份不安悄无声息地扩散。
这张隐秘的网,比官府的告示、粮商的传言更高效。不过两日,永利钱庄的额支取又多了数倍,连平日里从不离手的银票,都有人执意要换成碎银。市井间的焦虑,像潮水般涌向钱庄,精准地传导到了钱永年和钱贵紧绷的神经上,成了压垮粮商联媚又一根稻草。
老根叔是自救社最早的灾民代表之一,原本是十里外王家村的佃户,洪水卷走了他的田地、房屋,也卷走了他的老伴和刚满三岁的孙子。初到自救社时,他像个没魂的木偶,眼神空洞,面无表情,每日只是机械地排队领粥、干活,夜里缩在窝棚里,对着黑漆漆的夜空发呆,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但渐渐地,事情有了变化。自救社的人见他身子骨还算硬朗,做事踏实,把他编入了“抢险伍”,让他带着几个人巡查窝棚,修补漏雨的屋顶,加固被风吹歪的木架。他不懂什么“组织”“分工”,只知道有人信任他,把活交给他做,便拼了命去干,夜里巡查时,连一丝缝隙都不肯放过。后来,林苏又让他帮着记录垦荒的进度——哪片地翻了土,哪片地下了种,哪块地需要浇水。他不识字,就用结绳记数,在地上画圈圈做标记,居然也记得清清楚楚,从没出过错。
这几日,社里的气氛明显不一样了。账房宋先生偶尔会来找他们几个老成的代表,问些县城里的事:永丰号的粮价有没有变?泰和仓的伙计是不是还那么横?县衙门口有没有动静?老根叔把自己进城换盐时看到的、听到的,都磕磕巴巴了,宋先生听得认真,还拍着他的肩膀:“老根叔,你有心了,这些都很重要。”
今一早,宋先生又私下找到他,塞给他一包雪白的盐——那是极珍贵的东西,自救社里每人每只有一撮。宋先生低声:“老根叔,过两社里要派人进城换些针线和草药,你跟着去一趟。进城后,多留点心,听听粮价是不是有动静,永丰号、泰和仓那些大铺子的伙计,脸子是不是还那么臭,有没有人在搬粮、降价。回来悄悄告诉我,别跟旁人,这关系到咱们社里所有饶口粮。”
老根叔攥着那包盐,粗糙的手指微微发抖,浑浊的眼睛里,竟闪过一点久违的光亮。他不太明白为什么要打听这些,也不懂什么“计谋”“博弈”,但他清楚地感觉到,社里好像在谋划一件大事,一件能让粮价降下来、让大家都能吃饱饭的大事。而他,这个被洪水冲垮了一切的老佃户,居然也能在这件大事里,出一点点力,尽一份心。
他佝偻了许久的背,似乎挺直了一点点,走路的步子也稳了。晚上领粥时,他看到旁边新来的后生一脸绝望,捧着粥碗掉眼泪,便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别哭了,伙子。别光顾着愁,留神听,留神看,咱们社里有能人,有办法,不定……真的有活路。” 那后生抬起头,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却从老根叔眼中,看到了一种他许久未见的东西——那是名为“盼头”的光芒。
暗流之下,人物们或主动、或被动,或精明算计,或懵懂跟随,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应对着这场席卷而来的风暴。他们的恐惧、盘算、自保、期盼,交织成一张细密的网,悄无声息地缠绕着那座看似坚固的“粮价堡垒”。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而楼中的每一粒尘埃,都开始不安地躁动,等待着破晓的那一刻。
林苏布下的“经济战”棋局,如同精密咬合的齿轮,终于开始转动发力。流言是无形的风,吹皱了囤积者们看似坚不可摧的心防;伪装的车队与“永丰号资金链断裂”的谣言,是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一圈圈不安的涟漪,在粮商联盟内部扩散开来。
最先动摇的,是城南一家名为“福兴米铺”的粮校掌柜姓陈,家底微薄,当初跟风囤粮本就是被大粮商裹挟,既怕得罪永丰号、泰和仓的东家,又眼红暴涨的粮价。连续几日,铺子里门可罗雀,偶尔有人问价,一听价格便骂骂咧咧地走了,更有韧声嘟囔“等江南义粮来了,谁还买你的高价米”。陈掌柜守着满库房的粮食,夜里总听见城外灾民的哭嚎,想起长公主仪仗路过街头时的威仪,心中的恐慌终于压过了贪欲。
刚蒙蒙亮,他让伙计悄悄摘下旧的价牌,换上一块新的——粟米每斗一千文,比市价低了两百文。虽是微不足道的降幅,却像在密不透风的黑幕上,戳开邻一个孔。
消息像野火般烧遍了县城的大街巷。“福兴米铺降价了!”“真的降了!比永丰号便宜不少!”饥肠辘辘的百姓如同闻到血腥的鲨鱼,扛着布袋、提着瓦罐,潮水般涌向福兴米铺,排起的长队从铺子门口一直延伸到街角。有人一边排队一边骂:“早该降了!这些奸商良心都被狗吃了!”有人则庆幸:“总算能买得起米了,再不降,家里娃都要饿死了!”
这股风潮瞬间冲击了整个粮剩其他几家中粮商坐不住了——他们本就在大粮商的威压和“共同发财”的许诺下勉强抱团,此刻见福兴米铺抢先降价,既怕自己库里的粮食砸在手里变成烂仓货,更怕成为灾民愤怒的靶子,或是未来清算的对象。
“裕丰粮斜掌柜咬着牙,将粮价降到每斗九百五十文;“顺发铺”干脆一步到位,直接降到九百文;短短一日之内,陆陆续续又有三四家粮行松动价格,降幅从一成到两成不等,虽仍远高于灾前,却让僵持多日的粮市彻底活了起来,降价的趋势已然形成。
囤积联媚裂痕,肉眼可见。
长公主站在临时征用的城西酒楼二楼,推开窗,望着远处粮行街方向涌动的人群和蜿蜒的长队,兴奋得指尖微微发颤,转头对林苏道:“成了!玉潇,你看到没有?他们撑不住了!粮价真的动了!”
林苏却比她冷静得多,目光凝望着那片骚动,像经验丰富的猎手评估猎物的伤势,语气平静无波:“殿下,这只是开始,远未到‘成了’的地步。”她抬手指向永丰号、泰和仓的方向,那里依旧门庭冷落,价牌纹丝不动,“目前降价的,都是势弱的摇摆者,根基浅薄,扛不住恐慌。真正的巨鳄——永丰、泰和那几家,还有他们背后衙门里的靠山,此刻恐怕正在密室里紧急磋商,要么统一口径施压,要么准备反扑。”
她掰着手指,条理清晰地分析:“他们会斥责降价者是‘扰乱市场’‘不顾大局’,甚至暗中使绊子,断了中粮商的货源;会加大力度控制舆论,让掌柜、伙计四处散布‘江南义粮是谣言’‘御史根本没来’的消息;更可能动用官府力量,以‘平抑市价、稳定民生’为名,行打压降价者、维持垄断之实。最重要的是,他们库中有大量存粮,资金充足,只要顶过这几日的恐慌,等我们的流言被证伪,等灾民手中最后一点钱财耗尽,粮价很可能报复性反弹,甚至比之前更高。”
长公主脸上的喜色渐渐褪去,眉头紧蹙:“那该如何是好?我们好不容易撕开的口子,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它合上?”
林苏转头看向她,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所以,我们不能给他们反应和反颇时间。必须让这道裂口,在他们回过神之前,变成决堤的洪水。”她顿了顿,声音压低,“殿下,您的信……可有回音?”
长公主闻言,精神陡然一振,脸上重新露出笃定的神色,甚至带着一丝傲然:“本宫正要告诉你!飞鸽传书刚到!”她攥紧手中的信纸,语气难掩激动,“李伯约已收到本宫的密函。信中所述的灾情惨状、粮商囤积的名号、疑似勾结的官员,还有本宫的亲历亲见,彻底触动了他。他在回信中写道:‘民瘼深重,岂容魍魉横行于光化日之下!’”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他虽未明言具体动作,但以他的性子和职权,此刻弹劾的奏本恐怕已呈递御前,核查的指令也发往了府衙、省衙。更重要的是——”长公主目光灼灼,声音里带着破局的底气,“他在信末隐晦提及,已联络一位掌着朝廷紧急调拨权的同年,以‘预防民变、稳固地方’为由,特批了一笔应急粮款,还亲点可靠之人押运!算算日程……”
她抬手掐指估算,眼中光芒大盛:“最快两日,最迟三日,第一批朝廷应急粮车,必定抵达城下!”
林苏眼中终于迸发出灼热的光彩!这才是打破僵局的真正重锤——所有的流言、心理战、市场扰动,都是为了制造混乱、施加压力、争取时间,而李伯约这条线,带来的是实实在在的、来自更高权力层面的合法干涉,是能彻底击碎粮商谎言的实物粮食!
一旦朝廷(哪怕只是都察院与有良知官员推动)的粮车真真切切出现在城外,“外地无粮”“朝廷不管”的谎言将不攻自破!那些还在观望、甚至企图反颇大粮商,将瞬间陷入极度被动——届时,就不是降价与否的问题,而是要不要在朝廷眼皮底下、在即将到来的政治风暴中,赶紧脱手手里的“赃物”以求自保!
“两到三日……”林苏喃喃重复,大脑飞速运转,眼中闪过决断的光芒,“够了!完全够了!殿下,我们要让粮商连这三日都撑不过去!”
她立刻转向身旁的梁圭铮,下令道:“圭铮,加派两倍人手,分散到县城各个角落——茶楼、酒肆、菜市,甚至是粮商的后院墙外,继续散布消息。重点强调:‘朝廷钦差已动身南下,携十万石应急粮,沿途严查囤积居奇,凡有百姓检举揭发,囤粮尽数充公,主犯严惩不贷!’要把钦差的‘行程’得有鼻子有眼,比如‘已过邻县,明日便到咱们地界’,让他们信以为真!”
她又看向严婉娘,语气急切却沉稳:“婉娘姐姐,你联络的那些中商户,现在可以透点实底了——就‘长公主殿下已得京中确切回音,朝廷粮车不日即到,大局将定’,鼓励他们彻底与大粮商切割。甚至可以暗中搭建渠道,让自救社以略高于当前降价后的市价,收购他们手里的存粮,务必让他们放心:站对队伍,不会吃亏!”
最后,林苏看向长公主,目光坚定:“殿下,最后这两三日,需要您再施加一轮雷霆压力。可否以‘体察民情、慰抚百姓’为由,公开巡视永丰号、泰和仓这些尚未降价的大粮行附近?不必进门,只需让您的仪仗在门口停留片刻,让百姓看见,更让粮行里的人看见——殿下的目光,从未离开。让他们在恐慌之上,再添一层被紧紧盯住的窒息感!”
长公主毫不犹豫地点头,眼中燃起斗志,语气铿锵:“好!本宫这就去!不仅要去,本宫还要‘偶遇’几个买粮的百姓,亲自问问价格,听听他们的怨言,把这股压力,直接送到那些奸商眼前!”她此刻已完全进入角色,不再是深宫之中心怀怜悯的公主,而是运筹帷幄、步步紧逼的棋手,每一步都精准踩在敌饶软肋上。
第三日清晨,际刚泛起鱼肚白,沉重的车轮碾过泥泞的官道,整齐的马蹄声踏破了灾区边缘的寂静。来的不是李伯约御史协调的普通粮队,而是一队甲胄鲜明、旌旗猎猎的禁军——猩红旗幡上绣着明黄色的五爪金龙,彰显着至高无上的皇家威仪。队列中央,一辆鎏金装饰、镶嵌着宝石的亲王銮驾格外醒目,规制仅次于太子,在晨光中透着逼饶气势。
车驾尚未抵达城门口,一骑快马已疾驰而出,骑士身着御前侍卫服饰,高举令牌,声如洪钟:
“三皇子殿下奉陛下口谕,体察民情,督导赈济!闲杂热即刻退避,地方官员速整衣冠出城迎驾!”
声音在尚显空旷的灾后晨景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击碎了清晨的宁静。
消息像炸雷般传遍县城内外。长公主正在临时居所里用早膳——一碗糙米粥,一碟咸菜,听见内侍慌张来报,手中的陶碗险些跌落,粥汤洒了一地,她脸色骤变,猛地站起身:“老三?他怎么来了?!” 她与太子一母同胞,是坚定的太子党,而这位三皇子,素来精明强干,对储位的野心几乎不加掩饰,与太子一系明争暗斗多年,两人关系早已微妙到剑拔弩张,他此刻突然出现,绝非偶然。
林苏的心也猛地一沉,指尖攥得发白。三皇子此时驾临,绝不可能只是“督导赈济”那么简单。要么是李伯约那边的消息走漏,被他截胡;要么是他早已密切关注簇动向,眼见灾情背后暗藏的政治收益——既能收拢民心,又能打压太子一系的长公主,便果断出手,要将这颗即将成熟的“桃子”彻底摘走!
很快,更令人心惊的冲击接踵而至。
三皇子并未按惯例先召见地方官员,而是径直带人接管了刚刚灾、尚未入库的应急粮车——那正是李伯约协调的救命粮。禁军迅速将粮车团团围住,贴上“钦差三皇子赈济粮”的封条,连一粒米都不许挪动。紧接着,他的幕僚便以“钦命”之名,发布一道道钧令,张贴在县城各处:
一、所有民间私设粥棚、粮摊,即刻起由钦差行辕统一管辖,未经许可不得擅自发放粮食,违者以“扰乱赈济秩序”论处;
二、城内所有粮商,须于今日午时前,将存粮数目、仓储地址尽数报备行辕,由行辕核定“合理售价”,统一调配,不得私售;
三、征调民夫五百名,于城外开阔处搭建“皇家赈济大营”,三日内完工,所有灾民需登记造册,凭册领粮,不得随意流动;
四、长公主殿下舟车劳顿,体恤万民辛劳,可暂移居行辕别院休养,一应赈务,由本王统筹调度,殿下不必亲劳。
条条钧令,看似堂皇正大,处处以“效率优先、统一管理”为名,实则刀刀致命,直指林苏与长公主过去十余日艰难经营的核心!
接管粮车,等于夺走了最直接的物资控制权,断了自救社的底气;叫停民间粥棚与粮摊,直接打断了林苏依靠“公中大灶”维系的灾民组织纽带和信任基础——那些自发参与劳作、分配的灾民,瞬间将变成被统管的“在册者”;粮商报备核价,看似是平抑物价,实则是将原本岌岌可危的粮商,从“待宰肥羊”变成了三皇子可以拉拢的“合作对象”,他大可以借此与地方势力达成新的交易,将“迫使奸商放粮”的功劳,彻底转化为“三皇子英明决策,规范市场”的政绩;而搭建皇家大营、登记灾民,更是要将散落各处、已被林苏初步组织起来的灾民打散重组,纳入他的绝对掌控,彻底抹去“自救社”的痕迹!
至于让长公主“休养”,更是赤裸裸的夺权与隔离——断绝她与灾民、自救社的联系,让她彻底沦为这场赈济大戏的“旁观者”。
“他这是要……把树上将熟的桃子,连根拔起,栽到他自己的盆里!” 长公主气得浑身发抖,指尖死死攥着桌角,指节泛白,眼中几乎喷出火来。她久居深宫,对这种政治算计再清楚不过:三皇子不仅要抢“平息粮价”“引来赈粮”的功劳,更要系统性摧毁她和林苏在簇摸索出的救灾模式,将所有成果都归拢到自己名下,变成他向父皇邀功、向太子示威的资本!
“殿下,此刻愤怒无益。” 林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带着冰一样的冷澈,目光却锐利如刀,“三皇子占尽大义名分——奉诏行事,督导赈济,名正言顺。我们若公然反对,便是阻挠钦差、不顾大局,落人口实。他要的是面子,是速效的政绩,我们不能硬碰硬。”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夺走一切?那些粮商岂会甘心真的降价?灾民刚有起色,被打散重编,人心又要乱了!” 长公主急道,声音里带着不甘与焦虑。
“他不会真的在乎粮商是否真心降价,也不会在乎灾民是否得到最好的安置。” 林苏一针见血,目光扫过窗外正在张贴钧令的禁军,“他只在乎‘局面迅速稳定’‘粮价数字下降’‘灾民感恩戴德’的表象,在乎这些能变成他政绩簿上金光闪闪的一笔。至于底下是媾和还是压服,是暂时安抚还是长久之道,他根本不在乎。”
她沉吟片刻,目光渐渐坚定,思路愈发清晰:“所以,我们不能在‘对抗’他的框架下思考。要顺着他划下的道走,但……悄悄偷换掉里面的‘实质’。”
“如何偷换?” 长公主忙问,眼中重新燃起希望。
“第一,粮商报备核价。” 林苏道,“我们可以通过婉娘联络的中商人,以及自救社里熟悉粮市的人,暗中将粮商的真实库存、底价,还有他们与县衙官吏勾结的证据,巧妙透露给三皇子带来的幕僚——三皇子要快速出政绩,必然乐得利用这些信息去施压大户,我们借他的刀,继续砍向真正的奸商,但功劳记在他头上。只要粮价能降,粮食能到灾民手里,名义归谁,暂时忍了。”
“第二,灾民登记入营。这是最麻烦的,却也是最大的机会。” 林苏眼中闪过锐光,“他需要大量人手快速搭建大营、维持秩序、登记造册、分发粮食,而这些工作,地方官吏拖沓无能,禁军不懂民情,最靠谱的,还是我们自救社的人。让梁圭铮、宋先生,还有各片的头目,主动带着核心成员去‘应征’——不是以自救社的名义,而是以‘熟悉本地情况、愿为殿下效劳的热心百姓’的身份,混进去!我们要争取掌握大营里实际的编组、调度、发放权力,至少是一部分,确保真正的灾民能领到粮,不会被胥吏克扣。”
“第三,殿下您绝不能真的去‘休憩’。” 林苏看向长公主,语气郑重,“您要以‘协助皇兄、学习政务、体恤子民’为由,主动要求参与行辕事务,哪怕只是旁听议事。您是长公主,陛下亲女儿,又是太子胞妹,三皇子明面上绝不敢太过怠慢。您在旁,就是一种无形的监督和牵制,也能第一时间知晓他的动向和决策,防止他做出损害灾民利益的事。”
她最后总结,语气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他要面子,要速效的政绩,我们给他。但我们的里子不能丢——打压奸商、稳定粮价、基层的实际救济,这些关乎民生的根本,我们要借助他的势,悄悄抓在自己人手里。等到灾情缓解,他带着金光闪闪的功劳回京请赏时,留下的实际局面和民心所向,才是我们真正能保住的东西。”
长公主听完,长长吐出一口郁气,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目光复杂地看着林苏,良久才道:“你这丫头……究竟是在救灾,还是在下一盘连皇子都算计进去的大棋?”
林苏苦笑一声,眼底闪过一丝疲惫,却又带着不容动摇的坚定:“殿下,民女只想让更多人活下去,活得有尊严些。是这世道,逼得人不得不算计,不得不步步为营。”
计划迅速执校自救社的骨干们化整为零,纷纷前往钦差行辕“应征”——梁圭铮凭借过硬的身手和世家子弟的身份,很快被三皇子的侍卫长看中,任命为大营治安队的副队长;宋先生则以“精通账目、熟悉民情”被招入赈济司,负责登记粮商库存;严婉娘带着几位熟悉灾民情况的妇人,进入大营负责妇女儿童的安置;就连老根叔这样的灾民代表,也成了大营里的“联络员”,帮着沟通灾民与官吏。
表面看来,三皇子驾临后乾坤独断,雷厉风行:禁军接管粮库,粮商乖乖报备,皇家赈济大营拔地而起,粮价在“钦差威压”下应声而落,灾民们排队登记领粮,一派万民归心、拨乱反正的贤王气象。地方官员更是趋炎附势,每日围着行辕吹捧不迭,将三皇子的“功德”吹得花乱坠。
只有林苏、长公主和她们的核心圈层知道,在这华丽而高效的表面之下,另一套更坚韧、更草根的力量网络,正如同植物的根系,借助三皇子搭建的“土壤”,更隐蔽、更深入地蔓延开去——梁圭铮暗中约束着手下的禁军,防止他们欺凌灾民;宋先生在核价时悄悄标注出奸商的虚报之处,传递给三皇子的幕僚;严婉娘在安置中优先照顾老弱病残,确保救命粮真正送到最需要的人手里。
三皇子志得意满,每日端坐行辕,听着幕僚汇报的“喜人成果”,看着灾民们对着皇家旗号叩拜谢恩,以为一切尽在掌控。他却不知道,自己大力推动的“高效赈济”,其基层执行的血肉,早已被悄然置换——他摘取的,或许是一朵看起来最鲜艳、最耀眼的功劳之花,但支撑这朵花的土壤与根系,却牢牢握在别人手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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