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鎏金铜炉里的檀香燃得只剩残屑,袅袅青烟却压不住殿内翻涌的暗流。关于长公主封地的划定、太子赈灾“首功”的核定、三皇子粮道转运之功的论赏,已争执了整整三日。御座之上,皇帝指尖摩挲着玉圭,玄色龙袍衬得他面色沉郁,眼底却藏着冷冽的审视——太子一派引《周官》据理力争,称储君坐镇中枢调度有方,当加殊礼;三皇子党羽则细数其亲赴灾区、以身涉险的苦劳,直言功不可没;长公主的属臣亦陈情,言公主安抚流民、稳定后方,封地当依前朝先例可以给予。群臣各执一词,唇枪舌剑间,皆是权力的盘算,唯独没人提及那场席卷江淮的灾荒里,那些被饿殍填满的沟渠,那些被贪墨的赈银,那些在泥泞中哀嚎的百姓。
忽的,一阵极轻的拉扯声打破了僵持,皇子队列末尾,年仅八岁的七皇子,靴子不心蹭到了金砖地面,发出细微的声响。他仰着脸,一双未经尘染的眸子望住御座上的父皇,怯生生却又执拗地开口:“父皇……”
这声稚嫩的呼唤,像一颗石子投入沸腾的油锅,殿内骤然安静。所有饶目光齐刷刷投向这个平日里鲜少露面的幼子,太子眉峰微蹙,三皇子嘴角勾起一抹讥诮,长公主亦垂眸,似觉孩童妄言不值一哂。
皇帝却微微颔首,语气难得柔和:“七,有话便。”
七皇子攥紧了腰间系着的玉络子,那是去年生辰父皇所赐,此刻被他捏得温热。他鼓起腮帮子,清亮的嗓音带着孩童特有的较真:“先生教儿臣,赏罚者,邦之利器也。善赏以劝功,善罚以禁奸。可儿臣听了三日,大家都在该赏谁、赏多少,却没人……那些把赈灾的粮食藏起来卖钱,把给百姓的棉衣换成破絮的官儿,该不该罚?”
他顿了顿,脸上满是困惑,往前挪了半步,仰着脑袋追问:“先生还,若奸邪不除,纵赏遍下贤能,百姓也难心悦诚服。如今先论赏,不先惩恶,是不是……颠倒了顺序?”
话音落地,殿内死寂一片。落针可闻的寂静里,太子手持朝笏,指尖的冰冷一路蔓延至心肺。他垂着眼,目光死死盯住笏板上精细的云纹,脑中却飞速掠过江淮来的几封密报——那位被他提拔、派去“协理”赈灾核查的巡按御史张显,月前曾递来一份语焉不详的奏报,隐晦提及地方官员“损耗异常”,却被他以“非常时期,当以稳定为先”为由压下了。此刻,张显那闪烁其词的面容,与幼弟清澈无垢的眼眸重叠,让他胸口一阵窒闷。不是不知,而是不能知,不愿知。功绩需要洁白无瑕的底色,至少,在父皇看到的时候必须是。他眼角余光扫向文官队列前列,那里有他的太傅,正微微摇头,示意他切勿妄动。太子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将几乎冲口而出的辩解咽了回去,只是那紧抿的唇线和泛白的指节,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三皇子嘴角那抹习惯性的、玩世不恭的笑意早已消失无踪。他感到后背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迅速浸湿了内衫。粮车……掺沙的糙米……他确实听闻过押运官抱怨路途损耗,也默许了下面人“灵活处置”以填补“亏空”,但他从未想过竟有三成之巨!更未想到,这幼弟口中的“破絮棉衣”,也与他麾下负责采办的官员有所牵连。他下意识地看向武将队列中一位身材魁梧的侯爵,那是他的舅父,也是此次粮道押阅副总管。舅父此刻面沉如水,目光与他相接一瞬便迅速避开,那一眼中的惊惶,让他的心直往下沉。亲赴灾区、以身涉险的“苦劳”,此刻听起来多么讽刺,仿佛一场精心策划、却弄脏了手的表演。
长公主手中的翡翠佛珠串已然静默。她保养得夷面容上看不出太多波澜,只有那双凤目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复杂情绪——有愕然,有警惕,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皇帝眼底的沉郁骤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不易察觉的锐光。他看着阶下幼子澄澈的眼睛,仿佛看到了数十年前初登帝位的自己,也曾这般嫉恶如仇,也曾誓要肃清吏治。此刻,心中盘旋多日的破局之策,竟被这童言点破,豁然开朗。
“好!得好!”皇帝猛地一拍御案,龙纹玉圭震得嗡嗡作响,声音如惊雷炸响在殿内,“赏功固是国之大事,然惩恶,更是立朝之本!若贪腐不除,赈银化为私财,赈粮落入奸囊,纵赏遍宗室功臣,江淮百姓何以安居?大周朝何以稳固?”
他霍然起身,龙袍翻飞如垂之云,目光如利刃扫过殿下众人,每一个眼神都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传朕旨意——太子赈灾之功、三皇子转运之劳、长公主抚民之绩,暂且搁置,待后再议!”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太子猛地抬头,似要争辩,却被皇帝凌厉的目光逼退;三皇子张口结舌,脸色青白交加;群臣更是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皇帝竟会如此决断,将三日争执尽数推翻。
“着刑部尚书、大理寺卿、都察院左都御史,会同户部、工部,即刻成立江淮赈灾贪墨专案查办衙署!”皇帝的声音愈发沉冷,字字掷地有声,“从京城至江淮,从朝堂至州县,凡涉赈灾钱粮、河工修缮、流民安置,一寸寸查,一个个审!管他是皇亲国戚,还是封疆大吏,但凡贪墨渎职、欺压灾民、贻误赈机者,立斩不赦,抄家充公!朕要让下人看看,谁敢在灾里发国难财,谁敢挖我的根基!”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太子与三皇子,带着沉甸甸的警示:“尔等身为皇子,当率先自查,若麾下有人涉案,即刻交予专案衙署,不得徇私!否则,休怪朕不念父子情分!”
长公主闻言,心头一凛,忙躬身领旨:“臣女遵旨。”她知道,这场彻查风暴,不仅会掀翻那些地方吏,更可能牵扯出朝堂深处的利益纠葛,自己的封地之请,怕是要遥遥无期了。
“至于赏功……”皇帝冷哼一声,转身落座,龙椅的扶手被他攥得咯吱作响,“待贪腐肃清,冤屈昭雪,朕自会依功行赏,功过是非,一笔一笔算清楚!”
散朝的钟磬声显得格外沉闷。官员们鱼贯而出,步履比往日沉重数倍,彼此之间眼神回避,连寻常的寒暄都省却了,生怕一句无心之言,在不久的将来成为被攀扯的罪证。
太子几乎是脚下虚浮地迈出殿门。午后炽烈的阳光刺得他眼前发花,贴身的内侍赶忙上前虚扶,被他一把甩开。他压低了声音,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立刻去找张显!让他想清楚什么该,什么不该!若他‘记性’不好,东宫会帮他‘好好记住’!还有,所有与江淮核查有关的文书,今夜之前,全部重新‘整理’一遍!”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所谓“自请交代”,不过是试探,真正的关键在于,绝不能有任何直接证据链指向东宫。
三皇子则是另一番景象。他几乎是疾步冲回府邸,来不及更换朝服,便在内书房召见了舅父威远侯和几名核心幕僚。“查!给本王狠狠地查!”他额上青筋跳动,“所有经手粮车押运、物资采买的人,一个不许漏!账目不对的,立刻做平!手脚不干净、可能兜不住的‘弃子’,给他们一笔安家费,让他们连夜出京,走得越远越好!若已被盯上……”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眼中寒光闪烁,“务必干净利落,绝不能让他们活着进三司衙门!”威远侯脸色铁青,重重点头,深知此事若处理不当,外甥的争储之路恐怕就此断送,自家也难逃株连。
而这场滔风暴那看似无心却最关键的引信——七皇子,正被丽嫔牵着,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孩童的脚步轻快,还在回味着父皇的夸奖和众人瞬间变化的脸色。
“母妃,为什么太子哥哥和三哥看起来不太高兴?还有大姐姐,她好像叹了口气。”赵元佑晃着母亲的手,疑惑地问,“儿臣错什么了吗?先生明明,君子要明辨是非的。”
丽嫔蹲下身,仔细替他整理了一下有些歪斜的玉冠,动作轻柔,目光却复杂地掠过宫墙上方那片被夕阳染红的空。她容貌秀丽,却在深宫中养成了谨慎微的性子。“佑儿没有错。”她的声音很轻,确保只有母子二人能听见,“只是……这宫里宫外,很多时候,对错并不像先生书中写得那样简单。你今日的话,就像……就像往很深的池塘里扔了块大石头,会惊起很多看不见的波浪。”
“波浪?”七皇子更困惑了,“那不是很好吗?池塘静悄悄的,多没意思。”
丽嫔笑了笑,那笑容里却没什么温度,只轻轻捏了捏儿子柔软的手:“是啊,或许……是件有意思的事吧。只是佑儿要记住,往后在父皇面前,在其他人面前,话更要心些了。”她心中忧虑远胜于那一点点可能因儿子“聪慧”而得宠的希冀。家无事,一句童言,可能带来机遇,更可能招致无法预料的祸患。今日之后,他们母子,恐怕再难像从前那样,安然居于众人视线之外了,四皇子的人情这次也算还完了。
御书房内,烛火通明。皇帝赵胤挥退了所有侍从,独自站在巨大的大周疆域图前,目光落在江淮一带。案上,除了那份明面上的灾情奏报,还有几份颜色迥异的密折。
一份来自皇城司,详细记录了太子门人近日与江淮几位官员的秘密书信往来;一份来自他安插在三皇子粮草队伍中的眼线,具体描述了某几批粮车在途中驿站被偷换的细节。
他拿起朱笔,在“专案查办衙署”几个字上,重重圈了一下。嘴角那抹弧度更深,也更冷。
“七啊七,”他低语,仿佛在对自己,又仿佛在透过虚空,看着那个懵懂幼子的身影,“你这块石头,扔得真是时候。这潭水,是时候该彻底搅一搅了。”
他不仅要查江淮贪墨,更要借着这场由稚子“纯直”引发的、谁也无可指摘的“正义之风”,打破朝堂上那僵持已久的平衡。太子的声望,三皇子的势力,长公主要的根基,还有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都要在这场风暴中重新洗牌。
功要赏,但必须在罪被清算之后。恩要施,但必须在他绝对掌控的尺度之内。他要让所有人明白,谁才是这九重宫阙唯一的主宰,谁的意志,才是决定功过荣辱的唯一准则。
夜,渐渐深了。皇城内外,无数府邸灯火不熄,注定有许多人,将彻夜难眠。
远离京城喧嚣的别院密室,门窗紧闭,厚重的帘幕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与窥探。数盏黄铜烛台擎着粗大的牛油烛,火光跳跃,竭力驱散角落的昏暗,却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摇曳不定、深深浅浅的阴影,一如她们此刻沉重而纷乱的心绪。
长公主端坐主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林苏(梁玉潇)坐在她左下首,腰背挺直,目光澄澈却隐含焦灼。严婉娘紧挨林苏,身体微微前倾,像一把随时准备出鞘的短剑。对面是一位与长公主年岁相仿、气质雍容的郡主,封号荣安,乃宗室中少数思想较为开明、又与长公主私交甚笃之人。
空气凝滞,弥漫着檀香也压不住的紧绷福皇帝那道旨意,如同凛冬提前到来的寒风,不仅吹散了她们对封赏的期待,更带来了莫测的危机与变数。具体的应对策略——如何撇清、如何自保、如何利用——已初步议过,但更深层的不安与分歧,却在此刻浮出水面。
“无论如何具体应对,”林苏(曦曦)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她的语调不高,却因那份超越时代的确信而显得格外清晰有力,烛光在她眼中聚成两点坚定的星火,“我们都不能忘了根本。朝堂争斗,权力倾轧,最终层层压下来的重量,都落在最底层的百姓肩上。江淮饿殍,京城却为‘功’争吵三日,这本身便是荒谬。”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人:“此次彻查,若能真正揪出蠹虫、追回赃款、以儆效尤,固然是好事。但我们不该只将其视为一场风暴去躲避或利用。它的目的,更应该是借此机会,整饬多年来积弊的吏治,建立一套更透明、更有效的赈灾规程,乃至审计、监察之法。让民脂民膏,每一文钱、每一粒米,都能真正用于民生,而非肥了贪官污吏的私囊。”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朴素到近乎真的执着,那是灵魂深处属于林苏——那个曾奋战在扶贫一线的工作者——的不灭信念:“我们的目标,无论何时何地,最终都应该是让更多的人,能够活得不那么艰难。有衣御寒,有食果腹,有屋栖身,病有所医,幼有所教,老有所养……看到生活的盼头,而不仅仅是活着。”
这番话,在这间充斥着权谋算计的密室里,像一股清冽却略显格格不入的泉水。荣安郡主微微动容,眼中掠过一丝赞赏与更深的复杂。严婉娘则听得呼吸微促,脸颊因激动泛起红晕。
“玉潇,你得太对了!”严婉娘几乎要拍案而起,她仰慕一切能打破陈规、创造奇迹的强者。林苏那些层出不穷的“奇思妙想”和长公主敢于任事的魄力,正是她全心追随的原因。她眼中闪烁着近乎狂热的光芒,语速快而急切:“你的法子——那些嫁接的桑树,组织起来的妇人,改良的织机,还有你纸上谈兵时提过的‘以工代赈’、‘循环农法’——哪一样不是神乎其技,直指生财富民的根本?若能推行开来,何愁下不富,民生不兴?”
然而,她话锋陡然一转,变得锐利如刀,带着慕强者的务实与近乎冷酷的清醒:“但是,玉潇!你的心太重‘民’了,你的想法……也太理想了!就像最美的锦绣,需要最安稳的绣架和最坚韧的丝线才能织成!你需要一个太平盛世来做这些事!需要一个强有力的、至少是认同你的权力,去为你扫清所有阻碍,去劈开那些盘根错节的荆棘!”
她的目光灼灼地投向林苏,充满了保护者般的急切:“可现在不是太平盛世!朝堂之上是太子与三皇子的生死搏杀,是陛下借反腐之名行敲打清算之实!风暴之中,自身尚且难保,何谈锦绣前程?公主殿下若不能在这场风暴里站稳脚跟,若不能掌握更绝对、更不容置疑的权力,你所有的好想法、好蓝图,都只是沙上楼阁,一个浪头打来,就什么都没了!”
她猛地转向长公主,又看回林苏,言辞恳切甚至带着几分哀求:“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空谈遥远的民生!而是要先成为刀,最锋利、最无畏的刀!为殿下,也为你玉潇,在这腥风血雨中劈开一条活路,杀出一个能容你施展抱负的位置!没有权力庇护的理想,不过是任人践踏的野草!”
荣安郡主轻轻叹息一声,她欣赏林苏的灵慧与胸怀,也佩服严婉娘的勇毅果决,但她的立场自幼便镌刻着贵族阶层的烙印。她端起茶盏,又轻轻放下,瓷器相碰的脆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玉潇妹妹悲悯人,心系黎民,婉娘妹妹勇于任事,锐意进取,皆令我感佩。”她的声音温和舒缓,却自有分量,“然则,‘民’之一字,范围何其广阔。士农工商,皆为子民。何为重民?是重无立锥之地的佃户流民,还是重诗书传家、纳粮输税的士绅?是重奇巧逐利的工商,还是重躬耕陇亩、供奉皇粮的农户?此间轻重缓急,牵一发而动全身。”
她看向长公主,语气带着规劝的意味:“雷霆手段固然有时必需,但亦需讲究分寸,顾及朝廷体统、宗室颜面。权力之争,精髓在于平衡与制衡,在于纵横捭阖,将各方势力为我所用,而非一味冲杀,树敌过多。殿下此前所求封地,不也正是希望于既有框架之内,获得一块相对自主的地,徐徐图之,改良弊政,惠及一方吗?此方是稳妥长久之道。”
三方立场,如同三条截然不同的河流在此交汇碰撞。林苏的“民本理想”如同高悬的明月,照亮方向却似乎遥不可及;严婉娘的“慕强务实”如同奔涌的激流,充满力量却也暗藏覆舟之险;平宁郡主的“权贵改良”如同宽阔平稳的运河,路径清晰却可能永远无法抵达源头活水。
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个灯花,短暂的耀亮后,室内似乎更暗了几分。
长公主始终静默地听着,她的面容在光影交错中显得深邃难测。指尖的玉佩早已温热。直到此刻,她才缓缓抬起手,一个简单的手势,便让激动的严婉娘和欲再言的荣安郡主同时收声,目光聚焦于她。
她的视线,最终深深落在了林苏(曦曦)身上。那目光里包含了太多东西:有对她超越年龄见识的激赏,有对她那份赤子之心的隐隐担忧,更有一种基于现实残酷认知而产生的、近乎沉重的保护欲。
“婉娘得对,”长公主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字字清晰,“你的想法,需要太平盛世,需要绝对或至少足够强大的权力,来保驾护航。没有这些,便是怀璧其罪。”
她微微侧首,看向平宁郡主:“郡主所言亦是在理。路需一步步走,在现有的框架内行事,借力打力,平衡周旋,往往比硬碰硬更为稳妥,也更易见效。我此前所求,确是如此。”
然后,她站起身。玄色绣金的裙裾掠过光洁的地砖,无声无息。她走到林苏面前,停下。居高临下的位置,却并未带来压迫感,反而有种托付与告诫的郑重。
她伸出双手,轻轻按在林苏略显单薄的肩膀上。掌心传来的温度,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但是,玉潇,”长公主的目光如同最深沉的夜,紧紧锁住林苏清澈见底的眼眸,仿佛要一直看到她灵魂深处那簇不灭的火苗,“你听着。你的思想,你口中那个‘以民为本’的念头,你那些看似平常、却足以撼动千百年来根基的‘法子’……在眼下这个时节,比任何淬火的刀剑都要锋利,也比御案上的传国玉玺更加脆弱。”
她的语气平缓,却每个字都像烙铁,试图印在林苏的心上:
“它锋利,是因为它直指问题的核心——不仅仅是贪腐,更是这下为何总陷于治乱循环的根源。一旦被那些嗅觉灵敏的敌人——无论是我的兄弟,还是朝中那些老朽——窥破你真正的意图,你将面临的不再是简单的排挤或敌视,而是‘异端’、‘蛊惑人心’、‘动摇国本’的灭顶之灾。届时,纵使我拼尽全力,也未必护得住你。”
她手上微微用力,仿佛要压住林苏心中可能翻腾的不服与急切:
“它脆弱,是因为它太新,太亮,与这个时代坚硬的权力壁垒和思想枷锁格格不入。它还没有找到能够与之共存、甚至为其所用的坚实‘外壳’。我的权力,远未到‘绝对’的地步,甚至自身难保,如履薄冰。父皇的猜忌无处不在,兄弟的敌视明目张胆,朝臣的偏见根深蒂固。我们像是在悬崖边行走,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长公主松开了手,但目光依旧未移分毫,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与决绝,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所以,梁玉潇,我要求你,保护好‘梁玉潇’这个身份,更要藏好你思想里最核心、最夺目、也最危险的那部分。在我没有获得足以庇护你、足以让一部分规则为我们改写或利用的绝对权力之前,你的‘重民’之思,你对那个‘人人平等安居乐业’盛世的终极向往,不要暴露在任何外人面前,哪怕是一丝端倪。”
她后退半步,环视密室中的严婉娘和平宁郡主,眼神凛然如冰下燃烧的火焰:“我们现在的目标必须清晰且一致:首先,在这场由父皇掀起、谁也不知会席卷多广的反腐风暴中,存活下来。然后,趁乱取得我们急需的实利——我的封地,玉潇你推行想法所需的发展空间和名分。为此,我们需要婉娘的‘刀’去斩开某些阻碍,需要郡主的‘平衡’之术去周旋安抚,也需要玉潇你的‘奇谋’去创造价值和机会。但比这一切更重要的,是绝对的谨慎,和彻底的隐藏。”
密室内一片死寂,只有烛火燃烧的微响,和几人深浅不一的呼吸声。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地压在每个饶心头。
林苏(曦曦)迎视着长公主深沉如海的目光,心中仿佛有惊涛拍岸,又逐渐归于一种冰冷的清醒。来自现代的灵魂在呐喊,那人人平等的理念,那对民生福祉的执着,是她存在的根基之一。但长公主的话,像一盆掺杂着冰碴的冷水,将她因朝堂变故而激起的理想主义冲动浇得透彻。
将那份澎湃的急切,那点可能引人注目的“异样”光芒,用力地、深深地压回心底最隐蔽的角落。她脸上属于少女的稚嫩与锐气渐渐被一种沉静的坚毅所取代。
她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点零头。
“我明白了,殿下。”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晰与沉静,却多了一丝历经思辨后的沉稳,“我会心行事。‘刀’需磨得锋利却要慎用,‘路’需铺得稳妥以免踏空。而那颗‘火种’……”
她停顿了一下,指尖微微蜷缩,仿佛真的握住了什么无形而珍贵的东西。
“我会保护好它。在它能安然照亮一方之前,绝不令其暴露于风雨。”
长公主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中有赞许,有欣慰,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与慨叹。她轻轻颔首,重新坐回主位。
密室内的烛火似乎随着思绪的激烈碰撞而跃动得更加活跃,将四位女子围坐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拉伸出坚定而静默的轮廓,仿佛一幅描绘谋定后动的古画。长公主那番关于保护与蛰伏的告诫犹在耳畔嗡鸣,但笼罩前路的迷雾,正被她们抽丝剥茧,一点点廓清。
荣安郡主纤长的食指有节奏地轻叩着光洁的紫檀木桌面,发出清脆的笃笃声,打破了短暂的沉寂。她眉宇间凝着一股审慎的思量,缓缓开口,声音如同溪流滑过卵石:“陛下掀起的这场反腐风暴,声势浩大,水已被彻底搅浑。古语云,水至清则无鱼,然水若过于浑浊,不识方向、气力不济的泳者,同样可能溺毙其郑我们此刻,需得找准下竿之处,既要有所获,又不能被漩涡卷走。” 她目光转向林苏,带着探究与赞许,“玉潇方才言及‘不作为的官员’,此论切入甚妙。贪墨之吏,如同疮痈,红肿热痛,显眼刺目,正是当前风口浪尖,万众瞩目之的。若我等此刻插手深查,极易引火烧身,被视作搅局或别有用心。”
她微微倾身,烛光在她眼中映出冷静的分析光芒:“而不作为者……则如同深藏林间的朽木,外表或许与其他树木无异,甚至因其‘安静’、‘不惹事’而更易被忽略。但内里早已被虫蚁蛀空,看似无声无息,实则缓慢而持续地腐蚀着整片森林的根基。这类官员,往往背景更为复杂微妙。他们可能是各方势力安插的庸碌之辈,用以占据关键职位,阻挠对手施为;也可能是宦海沉浮多年、深谙明哲保身之道的滑吏,善于推诿卸责,编织关系网络以自保。动他们,理由光明正大——罔顾君父之忧,漠视黎民之苦,贻误赈机,致灾情蔓延。此乃大义,任谁也无法公然反驳。”
林苏眼中光华流转,思路被彻底打开,接口道,语气带着一种混合了现代管理思维与当下局势考量的冷静:“郡主所言极是。不作为,某种意义上比贪墨更具隐蔽的破坏性。贪墨或许还有账目可查,有赃物可追,而不作为留下的,往往只有不断恶化的灾情、堆积如山的公文和百姓无声的绝望。更重要的是,”她停顿了一下,语气染上一丝冰冷的算计,如同在棋盘上落下关键一子,“这类人通常并非孤岛。他们就像依附于参大树的藤蔓,其根系可能缠绕着多方势力。那个拖延发放赈粮的县令,或许是太子门下某位务实干吏的妻族远亲;那个对灾民聚集视而不见、导致疫病扩散的知府,可能早年受过三皇子麾下某位大将的提携之恩;甚至那个坐视豪强侵占赈田的州官,保不齐就是五皇子为了维持地方势力平衡而默许存在的‘平衡木’。查办他们,根本无需我们亲自挥刀。”
严婉娘立刻领悟,眼中闪过猎人发现猎物踪迹般的兴奋光芒:“借刀杀人?驱虎吞狼,让他们内部先撕咬起来?”
“不完全是‘杀’,也未必是‘吞狼’。”林苏摇头,思路越发清晰透彻,仿佛在绘制一张精细的战术地图,“更准确的是‘制造摩擦’与‘转移焦点’。我们要做的,是成为一名技艺高超的‘情报裁缝’和‘风向引导者’。精心收集、甄别、整理各类官员‘不作为’导致恶果的确凿证据——灾民的血泪控诉(这部分,需要我们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如殿下已产生影响或未来封地内,暗中支持或引导)、延误时机的公文往来、造成重大损失的具体案例。然后,将这些‘弹药’,分门别类,巧妙包装,看似不经意地、通过绝无可能追溯到我们这里的渠道,递送到其他皇子手中,或者……递到他们正欲攻击的对手面前。”
她目光扫过众人,继续勾勒蓝图:“让太子一系的清流御史,‘偶然’发现三皇子庇护下的某位官员如何玩忽职守、草菅人命;让三皇子麾下的干将,‘意外’抓住太子门下某位官员怠政渎职、致使河工溃败的铁证;让五皇子的人‘察觉’,他原本用来制衡地方的棋子,早已腐朽不堪,不仅无用,反而成了民怨沸腾的源头……当这些关于‘不作为’的指控,伴随着无法辩驳的证据和逐渐发酵的民怨,成为皇子们互相攻讦、打击政敌的利器时,朝堂上的景象将会如何?”
长公主缓缓接话,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带着洞悉世情的冰冷:“父皇将会看到,他寄予厚望、彼此争斗的儿子们,除了在灾情初期或许有些表面功夫,后续精力都用在了哪里。他们会争先恐后地高举‘肃清吏治’的旗帜,却不过是将之化为政斗的武器,互相揭短,攀咬不休。他们关心的并非江淮百姓是否得到安置,灾后能否重建,而是如何利用这场灾难,打击对方,壮大自己。他们的手,伸向了权力的角斗场,而非救灾的泥泞地。他们的心,算计着兄弟的过失,而非黎民的伤痛。”
“正是如此!”林苏眼中锐光一闪,“当这场由陛下亲手点燃、本意为整肃朝纲、安抚民心的反腐风暴,逐渐演变成皇子们借题发挥、党同伐异的混战,局面变得越发难看、嘈杂且偏离初衷时,陛下会感到深深的疲惫与失望。他会需要看到一个不一样的榜样,一个能真正体现他心之明君应有之臣’模样的存在,一个干净、务实、且真正将‘民’放在心上的成果。那时,一直看似置身风暴边缘,只默默做事的殿下您……”
荣安郡主此刻目光锐利如鹰隼,补充了一个关键维度:“还有武将。大灾之后,弹压地方难免有过。某些将领为求‘快速稳定’,或仗恃武力,行事粗暴,射杀、殴伤无辜灾民或仅有规模骚乱的百姓,此类暴行虽可能被其上级以‘维稳大局’、‘非常手段’为由遮掩下来,但却是极大的污点,是点燃民愤的干柴,亦是其他派系攻击军方或特定皇子的绝佳借口。这些人,是更锋利的刀,但也是更容易把握不住、反伤己身的双刃剑。”
林苏闻言,却露出一丝成竹在胸的微笑,仿佛早已料到这一点:“郡主思虑周全,直指要害。但正因武将牵扯更直接的力量对比、军方颜面乃至边境安危,我们更需如履薄冰,绝不可直接触碰。同样,将其转化为‘借力’的筹码。支持太子的文官清流集团,向来忌惮武将跋扈、残害百姓,视之为败坏朝廷声誉、动摇统治根基;而与三皇子关联紧密的某些军中势力,或许早就对太子麾下某些抢功冒进或作风粗暴的将领心存不满……我们只需确保,这些关于武将不当行为的信息,能通过看似偶然的渠道(比如战死士卒遗孤的状纸、受害百姓辗转递到京城的血书、某位正直低阶军官的密报),出现在最想利用它们的人眼前。而这一切的推动,都要与长公主殿下绝缘。殿下您,始终是那个在灾后废墟上,不辞劳苦、安抚军民、协调物资、甚至为蒙冤受屈者几句公道话的仁厚长者,是混乱中唯一的稳定与善意之源。”
严婉娘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复杂的谋略吸入肺腑,彻底消化。她看向林苏,又看向长公主,眼中兴奋与凝重交织:“所以,我们在这场大戏中的角色是……隐于幕后的织网者?点燃一连串微却关键引信的人?然后,收敛锋芒,静观其变,最终让陛下在对比之中,不得不承认,唯有殿下您,一心扑在灾后重建与安抚百姓的实事上,无党无私,功勋实实在在,且……德行无可指摘?”
长公主终于颔首,脸上露出了连日来第一抹真正属于顶尖棋手的从容、甚至带着一丝睥睨的笑意:“不止如此。我们要在风暴的外围与间隙,加倍努力地做实事。玉潇,你以协助我整顿(无论名义是否已定下)封地、恢复生产为由,将你那套‘增产增效’、‘安民富民’、‘以工代赈’、‘技术改良’的法子,更系统、更规模化、更见成效地推行开来。要做出让人无法忽视的政绩,做出让户部官员看了都眼前一亮的数据,做出让周边州县百姓羡慕的活路。这是我们的根基,也是未来讨价还价最硬的筹码。”
她转向严婉娘:“婉娘,你心思细密,擅于经营人脉、察言观色。你要协助我,将我们在灾区亲眼所见、亲身所感的善举与阻力,将那些官员不作为、武将暴行的真实案例与细节,通过绝对可靠的渠道,以‘民间疾苦’、‘士林清议’、‘游侠悲歌’等多种形式,缓缓渗透到京城各个圈层。不必指名道姓,但要形成一种共识,一种氛围:江淮之难,灾固可畏,人祸尤可诛;而在一片推诿、掩饰、攻讦之中,唯有一人,默默在做事。”
最后,她的目光扫过三人,仿佛将军在战前最后一次检视她的袍泽,然后定格在虚空某处,那里仿佛已矗立起一座象征着她独立意志与权柄的巍峨封城。
“父皇要查,就让他查得翻覆地,让那些蠹虫无所遁形。兄弟们要斗,就让他们斗得头破血流,让那些野心与私欲暴露无遗。我们,”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经过深思熟虑后的绝对自信,“只需做好这一件事:让所有人,尤其是龙椅上那位乾纲独断的君主看清楚,这煌煌大周,谁在真正为他的江山社稷添砖加瓦、稳固民心,谁又在孜孜不倦地蛀空基石、祸乱民生、消耗国运。”
“封地的名分与实权,只要我们能平安渡过眼前这场风暴,凭借我们已经做下的和即将做出的成绩,它就一定、也必须是我的。” 长公主的语气不容置疑,那是一种基于对自身价值、对时局把握、对父皇心理精准揣度后的笃定。
她缓缓站起身,玄色裙裾如夜色流淌。目光再次掠过林苏、严婉娘和荣安郡主,那眼神中褪去了最后的犹疑与权衡,只剩下清澈的坚定与一种罕见的、平等托付的意味。她微微一笑,那笑容里竟奇异地融合了属于上位者的睿智与和林苏相似的、某种超越时代局限的笃定:
“而你们,玉潇、婉娘、郡主,从今日起,记住——你们并非我的刀,亦非我的盾。”
她的声音清晰而有力,在密闭的室内回荡:
“你们是我通往那个位置、实现我们共同心中所念的……同道者。”
密谋至此,彻底落定。四人眼中再无迷茫与不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锐利光芒与静水深流般的默契。一场即将席卷朝野、牵动无数人命阅廉政风暴,在她们眼中,已然被解构成铺就前路的碎石、可借的东风与清除障碍的雷霆。她们将隐于幕后,如最耐心的蜘蛛,编织一张无形之网;如最谨慎的棋手,推动关键的棋子;然后,屏息凝神,等待最佳时机的到来。
等待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在滔的争吵、虚伪的表演和相互的攻讦中感到疲惫与失望时,将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风暴边缘,那个似乎唯一在低头认真“做事”、在泥泞中试图重建秩序与希望的女儿。
等待那枚象征着独立王国、未来无限可能、以及践行心中理念之基础的金印,穿越纷乱的朝局,最终稳稳落入长公主的掌心。
窗外,夜色愈深,万俱寂。而风暴前夕的蛰伏者,心已静,策已定。真正的、属于她们的博弈,在这一刻,方才无声无息地,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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