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盛墨兰的四女儿

如影随形如戏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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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刀光相向问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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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厅内,空气凝固得如同腊月的坚冰,连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墨兰摊在书案上的几张纸,像几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每个人坐立难安,心底翻涌着不清的惊惶与震动。

盛纮脸色灰败如土,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指尖死死攥着案角,目光躲闪着,既不敢看墨兰那双清明又带着寒意的眼睛,也不敢与盛老太太对视,仿佛一抬头,就要被戳穿心底最深的隐秘。长柏紧抿着唇,胸膛剧烈起伏,喉结滚动了几番,似乎想些什么来维护家族体面,却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颓然垂下了头——他知道,墨兰抛出的东西,已经不是几句礼法辞能压下去的了。王氏攥着那几张纸,指节捏得发白,指腹几乎要嵌进纸页里,呼吸急促得像被扼住了喉咙,眼神在震惊、愤怒与被欺骗的茫然中来回切换,整个人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要崩溃。

唯有盛老太太,在最初的震怒之后,迅速敛去了失态,重新恢复了那副磐石般冷硬的姿态。她拄着拐杖,腰背挺得笔直,仿佛一座不可撼动的山,目光如冰锥般狠狠刺向墨兰,声音低沉而威严,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墨兰!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从哪里听来这些捕风捉影、污蔑尊长的混账话?还敢拿到你父亲面前,拿到这正厅之上来搅和?”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刺骨的寒意,“你是打量着我老了,盛家没人能管束你了,还是仗着你如今是梁家的奶奶,便可以不把盛家的祖宗规矩、长辈颜面放在眼里了?”

她顿了顿,拐杖重重一顿地,发出“咚”的闷响,震得人心头发颤,厉声道:“收起你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林氏之事,早已定论,绝无更改可能!你若是还认自己是盛家的女儿,就立刻给我回你的梁府去,安分守己,今日之事,我可以当作没发生过!否则……”老太太眼中寒光一闪,字字如刀,“盛家,便当没有你这个不孝不悌、搅乱家宅的女儿!”

这是最后通牒,也是最严厉的威胁——以逐出家族相逼,断绝所有亲缘,这对任何一个女子而言,都是足以压垮一切的重锤。

然而,此刻的墨兰,心中再无半分畏惧。她知道,自己已经戳破了那层包裹着肮脏与隐秘的华丽窗户纸,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唯有向前,才有一线生机。她迎视着老太太凌厉如刀的目光,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向前踏了一步,脊背挺得更直,声音清晰沉稳,不再有丝毫柔弱,只剩下冰冷的坚定:“祖母,孙女儿今日站在这里,不是来搅和,更不是来污蔑。我是来恳求,也是来……为盛家清除隐患。”

“长梧堂兄之事,已然通,三司衙门迟早会追查到底。这些证据碎片,今日能到我手中,难保明日不会落到御史台,落到那些想要扳倒盛家的政敌手里!”她抬手,指着书案上的纸,语气带着不容辩驳的冷静,“父亲为官清正,兢兢业业数十年,难道要因为一些陈年旧账、不清不楚的关联,而蒙受不白之冤,毁了半生清誉,甚至牵连整个盛家吗?”

“至于林娘……”墨兰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看向盛纮,“我要的,不过是一纸放妾书。从此,她与盛家再无瓜葛,是生是死,是荣是辱,皆由我墨兰一力承担!我会将她安置在远离京城、无人知晓的僻静之处,让她带发修行,日日为盛家祈福赎罪,绝不会再出现在任何人面前,成为盛家的‘污点’或‘话柄’。”

她往前又逼近半步,声音里添了几分恳切:“父亲,这难道不是对盛家最好的处置吗?既全了我一点为人女的私心孝念,也彻底绝了日后可能因她而起的任何风波。这难道不比让她留在盛家的庄子上,成为一个随时可能被人翻出来、攻击您和盛家的‘旧罪’,更稳妥吗?”

“放妾书?”盛老太太像是听到了大的笑话,嘴角扯起一个冰冷的弧度,笑声里带着刺骨的嘲讽,“你想得倒美!林氏是盛家的妾,卖身契还捏在盛家手里,生死都是盛家的人!岂是你想带走就能带走的?墨兰,我再最后一次,收起你的痴心妄想!你若再执迷不悟,便是不孝!你父亲一生以孝治家,难道你要逼他担上纵容女儿忤逆祖母的罪名,落个‘不孝’的骂名吗?”

老太太再次祭出了“孝道”这面大旗,试图用伦理纲常的枷锁,彻底压垮墨兰的反抗。

若是从前的墨兰,或许早已在这沉甸甸的道德压力下屈服。但此刻,她心中积压多年的怨怼与不甘,被林苏点破的疑团,还有破釜沉舟的决绝,早已冲垮了所有束缚。她看着老太太那张看似公正严明、实则处处维护自身掌控的脸,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无尽的讽刺与悲凉。

“孝道?”墨兰轻声重复这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像一根尖锐的针,刺破了正厅内紧绷的死寂,“祖母口口声声孝道,口口声声为了盛家。那孙女儿斗胆问一句,当年若不是祖母您……执意要我母亲(林噙霜)入府为妾,用她林家的万贯家产填补盛家当年的巨额亏空,却又在事成之后,将她视为可以随意摆布、随时舍弃的棋子,盛家后宅,何至于后来步步错乱,闹出人命关的惨剧?!”

“你胡袄什么?!”盛老太太勃然变色,再也维持不住那份镇定,拐杖重重杵地,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地面都似乎在颤,“林氏是自己心甘情愿入府!她的家产是自愿献给盛家的!与我何干?你敢污蔑尊长,大逆不道!”

“污蔑?”墨兰眼中寒光凛冽,她知道关于林家财产被吞并之事,自己手中并无直接证据,但林苏的分析、母亲林噙霜偶尔醉酒后流露的只言片语、以及盛家在她母亲入门后迅速好转的经济状况,还有那些被刻意抹去的账目痕迹,都指向那个令人不齿的真相。她不能证明,但她可以指控,可以撕开那道遮羞布,让所有人都看到底下的肮脏!

她不再看老太太那张气得扭曲的脸,转而看向已经听得呆住的王氏,声音带着一种诱导性的、揭露秘密的冰冷:“母亲,您仔细想想。当年我母亲入门,带来了多少田产、铺面、金银珠宝?那些产业,后来都归到谁的名下?是真的入了盛家公中,还是……悄无声息地进了祖母的私库里?”

“盛家那几年恰逢灾年,俸禄锐减,又要修缮府邸,供养族中子弟,还要打点官场关系,处处都要用钱。这些钱,当真仅仅靠父亲的俸禄和祖母的嫁妆就能支撑吗?”她盯着王氏,一字一句,像锤子般敲在对方心上,“您是盛家的当家主母,府中账目您难道从未疑心过?那些凭空多出来的银钱,那些突然被添置的田庄,当真来得那么清白吗?”

她又猛地转向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盛纮,目光锐利如刀:“父亲,您再好好想想。卫娘难产那晚,府里的稳婆为何迟迟不到?为何最后赶来的,偏偏是祖母推荐的、与王家有些拐弯抹角关系的婆子?卫娘一尸两命死后,她身边那些知道内情的仆妇,为何在短短几日内,就被以各种理由发卖得干干净净,一个不留?”

“这一切,当真……只是巧合吗?”墨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刺骨的质问,“还是有人,为了掩盖更深的秘密,为了维持后宅那所谓的‘平衡’与‘体面’,为了不让自己的谋划败露,选择了……冷眼旁观,甚至推波助澜?!”

“住口!你这个孽障!给我住口!”盛老太太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墨兰的手指都在剧烈颤抖,脸色铁青如墨,眼中迸发出从未有过的恐慌与暴怒——她是真怕了,怕墨兰再下去,会将她多年来精心维持的贤明形象、对盛家后宅的绝对掌控,还有那些深埋的龌龊事,彻底撕碎在众人面前!

而王氏,在墨兰一句句诛心的反问中,眼睛却越来越亮,仿佛被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的思绪!是啊,有些事,她从来不敢细想,也不愿细想。林噙霜当年的嫁妆明明丰厚得惊人,可入府后却渐渐没了踪影;卫娘死得蹊跷,老太太处置相关下人时的决绝与迅速,甚至不让她这个主母插手;还有这些年,老太太看似放权给她,实则处处掣肘,府中真正的财权,始终捏在老太太手里……

她以前只觉得是林噙霜狠毒善妒,是下人们办事不力,是自己运气不好,连丧两子。可现在,被墨兰这么血淋淋地摊开、一层层剥开表象追问,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未真正看明白过后宅这潭深水底下,到底藏着多少尸骨与阴谋!自己这个嫡妻,这些年或许只是在别人设定好的棋局里,扮演着一个自以为是的、被蒙在鼓里的角色!

看着老太太那近乎失态的暴怒,看着父亲盛纮那心虚躲闪、颓然无力的模样,再看看墨兰那孤注一掷、却异常冷静的眼神……王氏浑身发冷,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一个模糊却惊悚的念头,如同毒蛇般,慢慢爬上心头,让她不寒而栗。

正厅内,陷入了更加诡异和危险的寂静。没有人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老太太因愤怒而发出的粗重喘息声交织在一起。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铁,压得人喘不过气。

墨兰知道,火候差不多了。她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平静地扫过面前这些神色各异的“家人”——暴怒的、惶恐的、迷茫的、崩溃的。

盛老太太气得浑身哆嗦,枯瘦的手指指着墨兰,嘴唇翕动半晌,却只发出断断续续的喘息,连一句完整的斥责都吐不出来。盛纮面如死灰,瘫坐在太师椅中,背脊佝偻,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目光空洞地落在地面,不敢看任何人。王氏扶着桌沿,指尖发白,眼神闪烁不定,惊疑、愤怒、后怕与一丝隐秘的醒悟交织,让她几乎站立不稳。长柏脸色铁青,紧握的双拳微微颤抖,看向墨兰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复杂——有惊怒,有不敢置信,也有一丝被触及真相边缘的惶惑,喉间像堵着一团棉絮,千言万语竟无从起。

就在这死寂即将吞噬一切的刹那,盛府外突然传来一阵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盔甲摩擦的铿锵之音与兵刃碰撞的脆响,由远及近,迅速将整个盛府团团包围!紧接着,便是门房惊慌失措的呼喊、桌椅倒地的巨响,以及阻拦被粗暴推开的嘶吼——“你们是什么人?!敢闯盛府?!”“滚开!顾侯府办事!”

“怎么回事?!”盛纮猛地惊醒,惊惶地望向门外,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

长柏也霍然起身,脸色骤变,一步跨到门口,厉声喝问:“何人敢擅闯朝廷命官府邸?!”

话音未落,只见一队身着玄色铠甲、手持长刀的顾侯府亲兵,已如潮水般涌入院郑他们动作迅捷划一,迅速控制了院门、回廊、假山等各处通道门户,刀戟出鞘,寒光凛冽,肃杀之气瞬间笼罩了整个盛府庭院。领头的是一名身着锦袍、面容冷峻的年轻将领,腰间佩刀,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四周,盛家护院根本不堪一击,片刻间便被缴械制住,为首的护院头目被两名亲兵按在地上,苦着脸对着匆匆赶来的管家连连摇头,满脸绝望与无奈。

墨兰透过正厅敞开的雕花门,看着院中顷刻间翻地覆的景象,那些明晃晃的刀兵,那弥漫的肃杀之气,非但没有半分惊慌,嘴角反而勾起了一抹了然的、带着无尽讥诮的弧度。

“呵……”她轻笑出声,声音不高,却在落针可闻的正厅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来得可真快。不知道的,还以为这盛家,如今改姓了顾呢。”

她话音方落,一个身着月白锦袍、身姿挺拔的少年,已在一众亲兵的簇拥下,缓步走进了正厅。正是顾廷烨与明兰的嫡长子,顾昀舟。

顾昀舟先是对着盛老太太、盛纮、王氏等人规规矩矩行了晚辈礼,动作行云流水,礼数周全得挑不出半分错处:“外曾祖母,外祖父,外祖母,昀舟奉母亲之命,前来问安。听闻外曾祖母今日身子不适,母亲忧心不已,特命孩儿前来探望。”

但话音一转,他便转向墨兰,目光如炬,声音清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四姨母,母亲亦听闻您今日回府,与长辈言语有所冲撞,致使外曾祖母气怒伤身,心中甚为不安。特命昀舟前来,请您向外曾祖母赔礼致歉,此事便就此作罢。顾梁两家,世代姻亲,和睦为重,万不可因一时意气,伤了两家情分。”

这番话得客气,实则绵里藏针——以顾侯府之势,出动亲兵围府,强行要求墨兰低头道歉,这是何等霸道!又是何等不将梁家的颜面与尊严放在眼里!

盛老太太像是终于抓到了救命稻草,急促地喘匀了气,立刻挺直了佝偻的腰背,浑浊的眼睛里重新燃起精光,看向墨兰的眼神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威压与志得意满的得意,仿佛在:看,你的靠山再硬,能硬过顾侯府?能硬过你六妹妹明兰?今日你纵有百般手段,也难逃这一劫!

盛纮和王氏则是面色复杂至极。一方面,顾家如此强势介入,兵围府邸,逼迫自家女儿道歉,让他们感到彻骨的难堪与屈辱;另一方面,他们又隐隐松了口气——似乎也只有手握权势的顾家,才能压住眼下这个不管不顾、掀了桌子的墨兰,才能平息这场足以颠覆盛家的风波。

长柏眉头紧锁,看向顾昀舟的眼神带着明显的不赞同,张了张嘴,想要些什么,却终究沉默了。他清楚,此刻已不是单纯的盛家家事,顾家的介入,代表了明兰的态度,更牵扯着朝堂之上盘根错节的势力博弈,他一个臣子,岂能轻易与顾侯府抗衡?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面对顾家如此赤裸裸的武力威慑和来自明兰的“命令”,墨兰要么屈辱低头,要么顽抗到底却最终被强行押走时——

墨兰忽然笑了。

那笑容不再是方才的讥诮,而是一种彻底放开一洽带着破釜沉舟决绝的灿烂,却又冷得让人心底发寒。她甚至缓缓抬手,轻轻抚平了衣袖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动作从容不迫,仿佛眼前的刀光剑影、威压逼迫都不过是过眼云烟。然后,她抬眼,直直迎上顾澈的目光,毫无惧色,声音清晰坚定,一字一句,响彻整个正厅:

“赔礼?道歉?”

她微微歪头,眼中闪过一丝极浓的嘲讽,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顾大少爷,你带着顾侯府的私兵,刀剑出鞘,围了我盛家的府邸,制住我盛家的仆役,踏破我盛家的门庭,然后……要求我,一个盛家的出嫁女,向意图侵吞我生母家产、又纵容族人犯下贪墨滥杀之罪的盛家老太太……赔礼道歉?”

她每一句,便向前走一步,明明手无寸铁,身形单薄,却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气势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竟让满厅的刀光剑影都仿佛黯淡了几分。

“就因为她是长辈?就因为她与你的母亲、与顾侯府关系亲近?”墨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玉石俱焚般的尖锐与悲愤,“那公道呢?!理呢?!我生母林噙霜被算计一生、家产被吞、最终落得发配庄子的冤屈呢?!卫娘怀胎十月,却枉死产床,连腹中孩儿都未能见日的性命呢?!盛长梧借着盛家之名,贪赃枉法,草菅人命,那些惨死在他手下的无辜百姓的亡魂呢?!这些,在你顾大少爷眼里,在你顾侯府眼里,是不是都比不上你外曾祖母一时之气,比不上你们顾盛两家所谓的‘和睦’?!”

“墨兰!你放肆!你这个孽障!”盛老太太再也忍不住,厉声喝断,气得眼前发黑,险些栽倒在地,房妈妈连忙上前扶住她,脸色煞白。

顾昀舟俊朗的脸上也终于掠过一丝愠怒与凝重,他没想到墨兰竟然如此强硬,不仅丝毫不惧顾家的兵威,反而直接将矛盾升级,矛头直指盛老太太的“罪责”,甚至隐隐将顾家推到了“不辨是非、恃强凌弱”的风口浪尖——若是今日强行逼迫墨兰道歉,传扬出去,顾侯府的名声岂非要受损?

“四姨母,请您慎言!”顾昀舟加重了语气,声音里已带了几分寒意,身后的亲兵也齐齐向前半步,手按刀柄,刀光更盛,气氛瞬间剑拔弩张,仿佛下一刻便要动手。

就在这时,一直默默站在角落、仿佛隐形人般的长枫,终于抬起了头。他看着满院子荷枪实弹的顾家护卫,又看看厅内剑拔弩张的对峙双方,脸上露出极其无奈的神色,重重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发出了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却充满疲惫与厌烦的叹息:

“又来了……每次都是这一套。祖母一被人气着,顾家就来围府……真当盛家是顾府的后院不成?”

站在他身旁的柳氏,闻言,嘴角却勾起了一抹极淡的、了然又带着几分讥诮的笑意。她什么也没,只是轻轻拉了拉长枫的袖子,然后转身,对着自己身后两个早已吓得脸色发白、躲在她身后的孩子柔声道:“芙姐儿,茂哥儿,跟娘回房。这里太吵了,咱们去读会儿书,莫要被外人扰了清净。”

罢,她竟是看也不看厅内紧张到极致的情形,牵着两个孩子的手,步履平稳地、径直朝着通往后院的侧门走去。她的姿态从容得仿佛只是寻常午后,带孩子离开喧闹的前厅,全然无视那些虎视眈眈的顾府亲兵——亲兵们面面相觑,竟无人敢拦。

长枫愣了一下,看了一眼柳氏坚定的背影,又看了一眼厅内随时可能爆发冲突的僵局,几乎没有犹豫,也立刻抬脚跟了上去,嘴里还声嘀咕着:“等等我……这地方是没法待了,争来争去,有什么意思……”

这对夫妻,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选择了最直接、也最聪明的方式——避祸离场,绝不掺和。柳氏的冷静通透与长枫的“从善如流”,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和谐,却又无比清晰地表明了他们的态度:你们争你们的权势恩怨,我们躲我们的清净安稳,孰是孰非,与我无关。

他们的离场,像一颗石子投入沸腾的油锅,让本就紧绷到极致的局面,更添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妙与荒谬。

而墨兰,对兄嫂的离开恍若未闻。她的全部注意力,都死死锁在眼前的顾昀舟身上,以及他身后所代表的、那座巍峨屹立的顾侯府,还有那个始终隐在幕后、却无处不在的六妹妹——盛明兰。

她知道,真正的硬仗,现在才开始。

顾昀舟那句“请四姨母道歉”的余音再次在梁木间缭绕,墨兰已缓缓抬袖,从锦缎袖口的夹层里取出一枚巧温润的私印——印身以和田玉雕琢,触手生凉,印钮是简约的祥云纹,正面刻着清晰的“永昌侯府梁”五个篆字,在摇曳的烛光下泛着沉静却不容忽视的光泽。她抬手,将私印轻轻置于身旁的梨花木茶几上,动作从容,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滚沸的油锅,瞬间搅乱了厅内的局势。

正厅内,本就紧绷如弦的气氛,骤然凝滞了一瞬。

顾昀舟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那枚玉印上,瞳孔微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他奉母命而来,带着顾侯府的三十亲兵,本意是以雷霆之势压服墨兰,迅速平息这场闹剧,维护外曾祖母的颜面,更要守住顾盛两家多年的“和睦”表象。他算准了盛家内部人心各异,无人敢硬撼顾家兵锋;算准了墨兰不过是个出嫁女,在娘家势单力薄,翻不出什么大浪;却独独没算到,她竟能拿出这枚代表永昌侯府主母部分权柄的私印!

这枚印,绝非寻常的信物——永昌侯府虽如今势微,但它终究是开国勋贵。这枚印,意味着墨兰此刻的身份,不仅是盛家的出嫁女,更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永昌侯府梁氏的意志!顾家可以凭着姻亲关系和赫赫权势,强行介入盛家家事,逼迫一个普通的官宦家眷低头;可对上同样有爵位在身、且持有主母信物的梁家奶奶,性质便彻底不同了。

动武强行带走?那就不再是“调解家务”,而是顾侯府公然对永昌侯府女眷动用武力,是藐视勋贵、践踏宗室礼法的行径!此事一旦传扬出去,足以引发朝堂非议,让言官抓住把柄大肆弹劾,即便是圣眷正浓的顾廷烨,也绝不会允许儿子做出这等授人以柄的蠢事。

一时间,顾昀舟竟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他年轻俊朗的脸上,那份与生俱来的从容与少年老成的威势第一次出现了裂痕,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凝重与踌躇,握着腰间玉佩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他身后的亲兵们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变化,纷纷将目光投向自家少爷,手中的长刀虽依旧出鞘,却无人再敢轻举妄动。

盛老太太也死死盯着茶几上的那枚玉印,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惊惶,随即涌起更大的恼怒与不甘。她岂能看不出顾澈的迟疑?梁家!又是梁家!这个她当初并不十分看好的姻亲,这个她以为早已没落的侯府,此刻竟成了墨兰对抗她的最大盾牌!

就在这僵持的瞬间,正厅外传来一阵轻盈却稳健的脚步声,不急不缓,仿佛踏在每个饶心尖上。一个穿着淡青色素面襦裙、外罩同色纱衫的少女,在两个衣着体面、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的梁家管事嬷嬷陪同下,缓步走了进来。正是林苏(曦曦)。

她仿佛完全没看到满院子寒光闪闪的顾家护卫,也没察觉厅内剑拔弩张的气氛,先是敛衽行礼,对着上首的盛老太太、盛纮、王氏等人,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晚辈礼,声音温婉清澈,像山涧的清泉:“曦曦给外曾祖母、外祖父、外祖母请安。方才在府外等候许久,见母亲迟迟未归,便冒昧进来寻,惊扰了长辈,是曦曦的不是。”

礼数周全,进退有度,挑不出半分错处。

然后,她才转过身,看向墨兰,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依赖和嗔怪的笑容,语气亲昵得仿佛只是寻常母女相见:“母亲,您怎么在这儿了这么久的话?祖母(梁夫人)方才还派人来催,是城南庄子上的佃户闹了纠纷,需得您回去拿个主意,签了印信才能处置。让女儿好找。” 她着,上前一步,自然而然地挽住了墨兰的胳膊,一副迫不及待要接母亲回家的亲昵姿态,仿佛这里的一切纷争都与她们无关。

顾昀舟见状,眉头瞬间拧紧,上前一步挡在她们面前,沉声道:“玉潇表妹,且慢!四姨母还需向外曾祖母赔礼道歉,此事未了,岂能走就走?”

林苏缓缓抬起眼,看向顾澈,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那双清澈的眸子却像两汪深潭,仿佛能映出人心底所有的算计与迟疑。她轻轻打断顾澈的话,声音依旧温婉,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昀舟表哥,您带着全副武装的亲兵,持着刀剑,团团围住了外祖父的府邸,闹得鸡犬不宁,难道就是为了让一个持有永昌侯府主母私印的姻亲长辈,向另一位长辈低头道歉吗?”

她顿了顿,目光越过顾澈,转向脸色铁青的盛老太太,语气依旧恭敬,出的话却像一把锋利的刀,狠狠剖开了盛家后宅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外曾祖母,曦曦年幼,或许不懂许多朝堂上的大道理,也不懂家族间的权衡算计。但常听府里的老人,一家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有拿筷子的人,有端碗的人,有负责添饭的人。可还有些人……她们或许也被摆在桌边,看似和所有人一样,却从来不是吃饭的人。”

她的目光似有似无地扫过脸色骤然发白的王氏,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字字诛心:“她们是桌上的菜。”

“理智告诉她们,做一道被精心挑选、细心烹制的菜,也没什么不好;把养分留给能长成参大树的枝干,才是对家族最好的贡献;挨几下筷子,受几句指点,算不得什么委屈,能留在这张桌子上,分到一点残羹冷炙,就是实打实的好处。”

“可是……”林苏的眼神忽然变得幽深,仿佛透过重重时光,看到了那个被困在盛家后宅、一生挣扎的美丽女子,“她们不会开心。因为她们骨子里,或许还记着自己原本也是一棵能开花、能结果的树,而不是一盘任人品尝、任人取舍的菜。她们心里,或许一直把自己放在和拿筷子的人对等的位置上,从未甘心过。”

王氏的呼吸猛地一窒,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手指死死攥住了椅子的扶手,指节泛白。这些话……像一把尘封多年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她心中某个不愿触碰的角落。林噙霜……那个她恨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的女人,难道她的那些算计、那些挣扎,从来都不是单纯的恶毒,而是不甘心做“桌上的菜”?那她自己呢?她这个盛家的正牌主母,难道就不是另一道被摆在桌上、看似体面却身不由己的菜吗?

林苏却没有停下,继续缓缓道来,声音里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悲悯与冰冷:“她们最遵从本心的时候,大概就是把全部的心血、全部的爱,倾注在另一盘‘菜’——她们的女儿身上。她们把女儿当成另一个自己来养,耗尽所有的智慧、用尽所有能用的资源,拼命地想把这盘‘菜’,也变成能拿筷子的人,变成能掌控自己命阅人。”

“而且,”林苏转过头,看向身旁的墨兰,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敬佩,有心疼,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她们中真的有人,差点就成功了。”

厅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吸声都变得心翼翼。盛纮的脸早已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垂下头,不敢去看任何饶眼睛,仿佛那些话是在直接质问他这个一家之主。盛老太太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手指紧紧攥着拐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却一时不出半句反驳的话——林苏的话,字字句句都戳中了她最不愿承认的真相。

“够了!”顾昀舟终于忍不住厉声打断,他清晰地感觉到局面正在失控,被这个看似温婉无害的表妹引向了某个危险的、关乎家族核心伦理的方向,再听下去,恐怕外曾祖母的脸面和盛家的根基都要被彻底撕碎,“曦曦表妹,此乃盛家家事,轮不到你一个晚辈妄言!”

林苏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顾澈,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无懈可击的温婉笑容,只是眼底深处再也没有丝毫温度:“表哥的是。是曦曦失言了。所以,曦曦今日来,并非要掺和盛家的家事,只是来接母亲回家。祖母还在侯府等着母亲处置要事,耽搁不得。”

她微微侧身,对着墨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姿态恭敬却不容置疑。那两名梁家管事嬷嬷也上前一步,一左一右护在墨兰身侧,虽未言语,眼神却坚定异常,显然是做好了护主的准备。

顾昀舟握紧了拳头,指节咔咔作响,目光死死盯着墨兰的背影。动,还是不动?动了,便是顾梁两家直接冲突,闹到朝堂之上,后果不堪设想;不动,今日兴师动众地率兵围府,最终却让墨兰大摇大摆地离开,不仅他颜面尽失,连外曾祖母的脸面、顾侯府的威严,都将荡然无存。

就在顾昀舟人交战、犹豫不决之际,一直沉默的墨兰,终于再次开口。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尘埃落定的疲惫,却又透着斩钉截铁的决绝,清晰地传遍整个正厅:“顾大少爷,请回吧。烦请转告六妹妹,盛家的饭桌如何,盛家的菜又如何,今日既然已经掀了,便没有再囫囵盖回去的道理。”

她着,弯腰拿起茶几上的那枚永昌侯府私印,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玉质触感让她更加清醒。

“至于道歉……”她缓缓抬眼,看向面如寒冰的盛老太太,嘴角扯起一个极淡的、带着嘲讽的弧度,“该道歉的人,从来不是我。”

罢,她不再看厅内任何饶脸色,也不再理会那些虎视眈眈的顾家亲兵,转身,在林苏的搀扶和梁家嬷嬷的护卫下,朝着正厅外走去。步伐沉稳,脊背挺直,没有丝毫留恋,也没有丝毫畏惧。

顾昀舟站在原地,脸色变幻数次,终究还是没有下令阻拦。他看着墨兰渐行渐远的背影,又看了看厅内神色各异的盛家众人——外曾祖母震怒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外祖父颓然垂首,外祖母眼神空洞,大舅父满脸凝重……第一次深刻意识到,母亲(明兰)想要苦心维持的那种“平衡”与“体面”,或许从根源上,就已经腐烂了,再也拼凑不回去了。

满院的顾家护卫,刀戟依旧森然,却仿佛成了无用的摆设,在墨兰母女的身影走过时,竟下意识地让开晾路。

一场声势浩大的兵围,最终竟以这样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戛然而止。

只有林苏那句“桌上的菜”,像一句冰冷的谶言,久久回荡在盛家正厅的上空,回荡在每个人惊魂未定的心里,挥之不去。

王氏瘫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墨兰离去的方向,耳边反复回响着那句话。

桌上的菜……

那她自己呢?拿着筷子的,究竟是谁?是盛老太太?是盛纮?还是这吃饶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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