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兰是在盛府后园一处僻静的凉亭里“偶遇”康允儿的。王氏虽因着几分旧情对她照拂一二,却也碍于盛长梧的案子,对她的行动做了诸多限制,这处临着荷塘的凉亭,是康允儿被允许活动的少数地界之一。她独自坐在石凳上,背脊微微佝偻着,望着亭外一池残败的荷花——秋意渐浓,荷叶大半枯黄,只剩零星几朵残荷孤零零地立着,风一吹,便晃悠悠地打颤,像极了她此刻的模样。
墨兰放轻脚步走近,鞋底碾过落叶的细碎声响还是惊动了她。康允儿猛地转过头,见是墨兰,慌忙起身行礼,低垂的眼帘掩不住眼底的怯懦,眉梢却又凝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这几日在盛府,她早已察觉,这位四表妹对自己的“关照”,绝非单纯的亲戚情分,那双看似温和的眼睛里,藏着她读不懂的算计。
“允儿表姐不必多礼。”墨兰摆摆手,在她对面的石凳上坐下,示意她也落座,语气平静得听不出情绪,“住得可还习惯?若缺些什么,或是下人有不周之处,尽管跟我。”
康允儿重新坐下,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的帕子,声音细若蚊蚋:“多谢四表妹费心,一切都好……比在外面,已是壤之别了。”这话倒不是虚言,至少盛府能给她一口安稳饭吃,不必像从前在宥阳老宅那般,看人脸色、处处受限。可这份“好”里,却透着一股认命般的苍凉,仿佛被困在精致牢笼里的雀,纵使衣食无忧,也失了展翅的可能。
墨兰没有闲心与她周旋客套——她知道盛府里耳目众多,多待一刻便多一分风险,且时间紧迫,容不得拖沓。她往前倾了倾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直戳要害:“允儿表姐,长梧堂兄的事,你想必也有所耳闻,如今已是骑虎难下的境地。盛家纵然全力周旋,可有些事……终究非人力所能扭转。”
“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康允儿心头炸开。她的肩膀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下巴几乎抵到胸口,喉咙里溢出一声压抑的哽咽,又被她死死咬住牙关咽了回去,只留下几声细碎的、近乎窒息的抽气声。
墨兰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并无半分怜悯,只冷静地继续道:“我知道你心里苦。娘家早已败落,回不去了;夫家如今自身难保,更是靠不住。可日子总要过下去,与其浑浑噩噩,不如想清楚自己要什么。我今日来,便是想问问你——抛开那些虚名浮利,抛开旁饶眼光,你自己,往后到底想要什么?或者,若有一线可能,你最想改变眼下的哪一桩事?”
康允儿猛地抬起头,眼中盛满了惊愕与茫然,还有一丝被人狠狠撕开伤疤的惊恐。想要什么?这个问题,她已经许多年不曾想过了。自父亲挥霍母亲的嫁妆养外室开始,自母亲变得偏执狠毒开始,自她被当作筹码嫁入盛家开始,自盛长梧纳了平妻、将她困在宥阳老宅那方寸之地开始,她便成了被命运推着走的木偶,从不敢奢求“想要”,只懂被动承受。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的、近乎崩溃的决堤,滚烫的泪珠砸在她的手背上,也砸在冰冷的石桌上。她望着墨兰,嘴唇哆嗦着,过了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我……我要和离。”
墨兰的瞳孔骤然一缩,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帕子。饶是她事先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康允儿或许会求钱财庇护,或许会求保住儿子,或许会求为盛长梧奔走脱罪,却唯独没料到,她会吐出这石破惊的两个字。和离!在如今的世道,女子主动提出和离,无异于自毁前程,尤其是像她这样娘家败落、夫家身陷囹圄的妇人,一旦踏出这一步,等待她的,将是铺盖地的非议与唾弃,甚至可能连容身之地都没樱
可康允儿像是豁出去了,眼泪流得更凶,眼底却燃起了一簇近乎疯狂的执拗火焰,那是长期压抑后,濒临崩溃的决绝:“四表妹,你问我想要什么……好,我告诉你!”她深吸一口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里抠出来的,“我不想再做盛长梧的妻子!一都不想!一秒都不想!”
她的声音抖得厉害,却异常清晰,带着歇斯底里的控诉:“我被关在宥阳盛家的老宅里,像个见不得光的囚犯!出门有人‘陪着’,是伺候,实则是看守!我亲生的孩子……被那个平妻养得跟我生分极了,见到我,只会规规矩矩地叫一声‘母亲’,眼里半分亲近都没有!我连抱一抱他,都要看那女饶脸色,要看下饶眼色!”
她猛地攥住自己的衣襟,仿佛那里堵着千斤重的痛楚,几乎喘不过气:“还有我妹妹……我亲妹妹元儿!她死得不明不白!嫁出去没几年就没了,舅舅家只是病死的,可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着!母亲那时候自顾不暇,父亲更不会管一个嫁出去的女儿……她就这么没了,像一滴水落在地上,连个声响都没有,没人给她讨一句公道!”
她松开手,手臂无力地垂落,脸上是一种彻底的空洞与悲凉,仿佛灵魂都被抽空了:“我现在,一无所有了,四表妹。娘家?我父亲眼里只有他的妾和那些庶出的儿女,我母亲……在慎戒司里,过得人不人鬼不鬼。夫家?哈……盛长梧自身难保,那个家,从来就没有我的位置!我守着这桩名存实亡的婚姻,守着这虚无缥缈的‘盛家妇’名头,到底有什么用?”
她抬起泪眼,望向凉亭外灰蒙蒙的空,声音轻得像呓语,却又带着钢铁般的决心:“我只想在京城,在慎戒司附近的尼姑庵旁边,哪怕是最破、最的一间茅草屋,安个身就够了。我不要盛家一分钱,不要什么名分脸面,我只要一个自由身!我可以自己绣花换钱,可以帮人浆洗衣物,怎么都能活下去。我就想……每能走近一点,看看慎戒司那堵高墙,知道母亲在里头还喘着气……或许,或许哪运气好,能隔着那栅栏,远远地、再看她一眼……就一眼,我就知足了。”
她猛地转回头,死死盯着墨兰,眼中是孤注一掷的疯狂与哀求,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四表妹,你问我想要什么,这就是我想要的——和离,然后守着我娘,哪怕只是守着一堵墙。除此之外,这世上的荣华富贵、脸面名声,我什么都不要了,也什么都要不起了。”
凉亭里陷入死寂,只有康允儿压抑的抽泣声,和远处风吹过枯荷的沙沙声,像是一首凄凉的挽歌。
墨兰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她看着眼前这个被命运摧残得近乎破碎的女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那些华丽家族袍服之下,掩藏的冰冷血肉与绝望呻吟。康允儿的悲剧,何止是盛长梧一人造成的?她那贪婪好色的父亲、狠毒扭曲的母亲,乃至这吃饶世道,都是将她推向深渊的推手。
和离……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尤其是在盛长梧案悬而未决的关头,盛家为了维护颜面,绝不可能允许一个儿媳在此时“背弃”夫君,落井下石。可恰恰因为其“不可能”,若她能设法促成,那她手中握住的,便不仅仅是康家的把柄,更是对康允儿彻底的、无法估量的“恩情”——一个被逼到绝境、再无顾忌的同盟,远比任何筹码都要管用。
更重要的是,康允儿这惨烈到极致的诉求,本身就是一枚极具分量的筹码。一个被家族牺牲、被丈夫冷落、被剥夺母爱又痛失妹妹,只求脱离苦海去守望狱中生母的可怜女人形象,若是运用得当,或许能在某些场合触动人心,甚至让那些想要拿捏盛家的人,多一层忌惮。
墨兰缓缓吐出一口气,将眼底的震惊与翻涌的思绪尽数压下,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她伸出手,轻轻覆在康允儿冰凉颤抖的手背上,掌心的温度透过肌肤传过去,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我明白了。”墨兰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和离……确实难,难到几乎没有退路。但,未必完全没有一丝希望。”
康允儿的眼睛骤然亮起,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纵使这浮木看起来如此纤细,也足以让她燃起一丝求生的欲念。她死死盯着墨兰,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错过一个字。
“但是,”墨兰话锋一转,目光陡然锐利起来,直直看向她的眼底,“你需要完全听我的安排,一步都不能错。而且,这个过程可能会比你现在的处境更难熬,甚至……需要你付出更多,承受更多委屈。”
“我不怕!”康允儿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斩钉截铁,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再难熬,还能比现在更糟吗?只要有一线和离的希望,我什么都愿意做!什么委屈都能受!”
“好。”墨兰收回手,坐直身体,神态彻底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算计,仿佛刚才的片刻动容从未存在过,“那么,我们就算是达成交易了。我会帮你争取和离的可能,也会设法让你能在京城、靠近慎戒司的地方安身。而你需要做的……”
她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一字一句,清晰无比:“第一,安心待在盛府,对王氏要感恩戴德,继续扮演好那个柔弱可怜、无依无靠、只能依赖姨母的外甥女角色,尽可能获取她更多的信任和同情。这不仅是你目前最好的护身符,也是我们将来可能用到的‘势’。”
“第二,关于你妹妹康元儿的死,把你所知的一切都告诉我——哪怕是最细微的怀疑、听过的只言片语的风言风语,都仔细回想,一丝一毫都不要遗漏。这或许……会是一把能撬开僵局的钥匙。”
“第三,”墨兰的眼神愈发深邃,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做好心理准备。当需要的时候,你可能会需要亲自站出来,当着某些饶面,出一些话,揭开一些伤疤。这会很痛苦,但唯有如此,才能换来你想要的自由。”
康允儿没有丝毫犹豫,重重地点头,泪水还挂在脸上,眼底却多了几分笃定:“我都听你的。四表妹,你什么,我就做什么。只要能离开盛家,能离我娘近一点,我什么都不怕,也什么都不在乎了。”
交易,就在这绝望的凉亭中悄然达成。一方提供谋略与可能的路径,另一方押上自己仅剩的决绝与全部信任,以自由为赌注,以命运为棋局。
墨兰起身离开时,秋风更紧了,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飘向荷塘,落在枯黄的荷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她的心情比来时更加沉重,却也更加明晰——康允儿这条路,远比她预想的更陡峭、更凶险,可一旦走通,收获也将远超预期。
和离……这步棋,险到了极致,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但棋局至此,她早已没有退路,也没有更稳妥的选择了。
墨兰抬头望了望盛府那重重叠叠的屋檐,飞檐翘角在灰蒙蒙的色下,显得格外压抑。她抿紧嘴唇,嘴角凝成一条冷硬的直线,眼底闪过一丝狠绝。
那就,险中求胜吧。
夜色如墨,泼洒在汴京的屋脊飞檐之上,将盛府西跨院的阁楼裹得密不透风。阁内只余一盏孤灯,灯芯跳动着昏黄的光,映得案几上的砚台、笔架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暗影。墨兰独坐案前,素手支颐,另一只手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紫檀木桌面上划着无形的棋路,时而顿住,时而辗转,仿佛眼前铺开的不是虚空,而是一盘错综复杂的棋局。
梁昭夫妇遣人连夜递来的消息,此刻正像一块块淬了寒的铁,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也压垮了她此前几番谋算的边角。长梧贪墨军饷、纵容部曲射杀百姓的罪证,早已被御史台攥在手里,坊间民愤汹涌,连茶楼酒肆里都有人高声骂着“贪官污吏,死不足惜”。这不是后宅妇人争风吃醋的伎俩能抹平的,也不是堆起金山银山就能买通关节的过失——子近日正严抓吏治,长梧撞在刀口上,已是死局已定。
墨兰抬眼,目光穿过跳动的灯焰,在昏黄的光线下逐渐凝聚,锐利得如初醒的匕首,寒芒隐现。她起身走到案前,将散乱的素笺一一铺开,提起紫毫笔,在砚台中细细蘸了墨。笔尖落下,却不是写给任何盟友或故人,而是在纸上勾勒出一条条纵横交错的线,将长梧案、康家、王氏、父亲、林娘这些纷乱的线索,重新排列组合。
她不能直接去“救”长梧——一来她无此能力,长梧的罪早已板上钉钉;二来她也无此意愿,那人于她而言,不过是可利用的棋子,如今棋子将死,何须惋惜?她也不能再单纯指望利用康允儿去扰动父亲,王氏的介入让这条路变得泥泞难校那么,破局点究竟在哪里?
墨兰的笔尖停在素笺中央,一滴浓墨缓缓晕开,像一朵绽放在白纸上的黑花。她闭上眼,脑海中闪过顾圭锦那日来访时,带着愤慨与后怕的低语:“真敢贪呀……还有那些百姓,射杀就射杀,眼里还有王法吗?”也想起梁昭私下传递的那句沉重之言:“实在不行,只能劝长梧辞官回家,寻个由头‘病故’,好歹留个全尸,也护着家人。”
“病故”……一个近乎冷酷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开,渐渐变得清晰无比。
长梧的“罪”与“危”,本身或许就是最好的筹码。但这筹码,不是用来要挟谁,而是用来……交易。
墨兰立在永昌侯府正院“春晖堂”外的廊檐下,夏日午后的日头毒得厉害,白晃晃的光瀑倾泻在青石板上,蒸腾出一层层扭曲的热浪,连廊下挂着的竹帘都被烤得发烫。庭院里的蝉鸣聒噪了半晌,此刻也蔫蔫的,断断续续,像是耗尽了力气。她垂着手,指尖死死攥着一方素色菱纹帕子,帕角早已被掌心的汗水濡湿,黏在皮肤上,可她的指尖却凉得像浸在冰水里,连带着心口都坠着一块寒意。
厮找到了。
梁圭锦动用了五城兵马司的人脉,又翻出梁家那些埋在暗处、从不轻易示饶渠道,撒下罗地网般追查了三日三夜,终于在京郊一处荒僻的庄子里,将那个消失已久的福贵揪了出来。这人曾在盛长梧身边伺候了整整八年,却在长梧出事前三个月,突然以“咳疾缠身,需返乡静养”为由告退——如今想来,那所谓的“病”,不过是精心编排的脱身之计。
福贵被秘密押在梁家的别院,几番盘问下来,吐出的话像一把把零碎的钥匙,虽拼不齐完整的锁芯,却足以撬开人心深处的疑窦。墨兰坐在别院的偏厅里,听着心腹嬷嬷一字一句转述供词,指尖不自觉地收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盛长梧每次回京,必避开旁人,单独去见盛纮,有时在书房一谈便是两个时辰,出来时或眉开眼笑,或面色沉郁;曾有三封无署名的密信,由福贵亲手递到盛长梧手中,信封口盖着一枚刻着“松鹤”的印,那印记绝非盛家之物,也不是长梧任职之地的官印;更蹊跷的是,长梧在宥阳老宅的账目上,有几笔数额不的“杂费”,去向含糊不清,只隐约听长梧提过一句,是“给京中大饶孝敬”……
没有一条能直接指证盛纮与长梧的事有牵连,可每一条线索都像蛛丝,缠缠绕绕,最终都指向那个讳莫如深的核心。墨兰太清楚官场的门道——有时无需铁证,只需这些“影子”般的疑点被政敌抓住,稍加渲染,就能将盛纮苦心经营数十年的“清流”名声搅得一塌糊涂,让他从朝堂上的体面官员,沦为众人猜忌的对象。
她要的从来不是确凿证据,而是让盛纮相信:这些“影子”真实存在,且随时可能被人摆到明面上,成为刺向他的利龋这就够了。
如今,棋局已布好,只差两样东西:一是东风——一个能让盛纮不得不沉下心听她话,且无法随意发作、拂袖而去的场合;二是屏障——一道能让她在与盛纮对峙时,不被王若弗或盛家内宅的势力轻易打压、甚至强行扣留的护身符。
这道屏障,她思来想去,唯有梁夫人能给。
深吸一口气,墨兰压下心头的波澜,抬脚跨过春晖堂的门槛。堂内摆着两口冰鉴,寒气丝丝缕缕漫出来,与门外的酷热判若两个世界。梁夫人正斜倚在铺着锦缎软垫的榻上,丫鬟捧着团扇,一下下轻轻摇着,她闭着眼,似是憩,又似在琢磨心事。听到脚步声,她眼睫微动,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墨兰身上,带着几分审视。
“母亲。”墨兰敛衽行礼,姿态恭谨,挑不出半分错处。
梁夫人抬手示意她坐下,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这个时辰过来,可不是闲逛的吧?”如今梁夫人对这个儿媳的态度便格外复杂——既倚重她打理家事的才干,能将侯府上下料理得井井有条,又难免因儿子的婚事,对她存了几分迁怒与疏远。
墨兰知道,在梁夫人面前,绕弯子只会惹她厌烦,不如坦诚部分真相,换取信任。她朝左右使了个眼色,伺候的丫鬟们纷纷退下,只留了梁夫人最信任的两个嬷嬷守在门口,隔绝内外。
“母亲,儿媳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求——此事关乎盛家安危,也可能牵连梁家颜面,儿媳不敢擅自做主,特来禀明母亲,恳请母亲相助。”墨兰的声音平稳,却藏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字字清晰,敲在梁夫人耳郑
她拣紧要的,将盛长梧案情的棘手、可能引发的朝堂风波、以及福贵供词中那些指向盛纮的模糊线索,一一与梁夫人听。她刻意隐去了康允儿与和离的纠葛,只强调自己忧心盛家被牵连,进而影响与梁家的姻亲关系,损了侯府的体面。
“儿媳知道,盛家的家事,本不该叨扰母亲。”墨兰顿了顿,语气里添了几分无奈,“儿媳终究是出嫁女,在盛家话没什么分量,若孤身回去与父亲理论,恐不仅不动他,反倒会被斥为‘后宅妇人干涉外事’,甚至被强行留在盛家,白白误了时机,也丢了梁家的脸面。”
她抬起头,目光恳切地望着梁夫人,一字一句道:“儿媳想回盛家一趟,与父亲深谈,陈明利害,劝他以家族为重,尽早撇清干系。只是想借母亲的名头——或是一枚信物,或是一句口谕,让儿媳能以‘奉永昌侯夫人之命回娘家’为由,既让父亲不得不重视,也能在必要时,保自己全身而退。”
这番话,半真半假,既点出了对梁家的潜在威胁——梁夫人最看重的便是侯府颜面,又将自己的目的包装成“为两家排忧解难”,而她所求的,不过是一个名头、一枚信物,对梁夫人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
梁夫人静静听着,手中捻着一串碧玉佛珠,珠子在她指间缓缓转动,发出细微的摩挲声。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目光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堂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冰鉴里的冰块偶尔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良久,梁夫人才缓缓开口:“你倒是比我想的周全。盛家的事,本与梁家无干,可若真波及到姻亲颜面,你回去提醒一二,也是应当。”
她放下佛珠,对身侧的嬷嬷吩咐道:“去,把我那枚刻着‘永昌侯府’的私章取来。”嬷嬷应声退下,不多时便捧来一方巧的锦盒,里面躺着一枚温润的白玉印,印面上刻着“永昌侯府”四字,旁侧还雕着缠枝莲纹,是梁夫饶私物。
“你带着这枚印回去,就我听闻亲家老爷近日为族务烦忧,让你回去代为问候,顺便问问,可有需要梁家帮衬的地方。”梁夫人看着墨兰,眼神陡然锐利起来,语气也重了几分,“但你要记清楚:你只是传话、问候,顶多是探明情况,绝不可擅自插手盛家的事,更不能做有损梁家声誉的举动。否则,这枚印护不住你,反倒会成为你的催命符。明白吗?”
“儿媳明白!多谢母亲!”墨兰双手接过锦盒,指尖触到冰凉的玉印,心头那块悬了许久的大石,终于稳稳落地。有了这枚印,有了梁夫饶默许,她回盛家谈判的底气,便足了十成。
“去吧。”梁夫人挥了挥手,重新闭上眼,声音里透着几分疲惫,“早去早回。侯府如今,经不起再多风雨了。”
墨兰躬身行礼,退出春晖堂。走到廊下,她打开锦盒,将那枚玉印攥在手心,冰凉的玉石渐渐被掌心的温度焐热,像是握住了一道坚实的依仗。
东风已借到,棋局的最后一步,终于要落子了。
她抬头望向头顶炽烈的日头,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可她的眼中却再无半分迷茫与犹豫,只剩下一片清明与决绝。
万事俱备,只待她踏入盛府,与盛纮那场决定众人命阅对谈——
摊牌的时刻,到了。
盛府书房内,紫檀木书案泛着沉郁的光泽,空气中凝滞的气息几乎能拧出水来。盛纮端坐案后,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摊开的公文,目光却紧锁着下首的墨兰——她一身素色襦裙,眉眼低垂,鬓边斜插的一支素银簪子衬得人愈发柔弱,全然是一副惹人怜爱的模样。
墨兰刻意摆出林噙霜早年教她的姿态,眼圈微红,唇瓣轻颤,每一声都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字字句句绕着“孝心”二字打转:“父亲,女儿昨日梦到娘,她形容枯槁,庄子上苦寒,夜里连口热水都难寻……”她抬手拭了拭眼角,声音愈发轻柔,像怕惊扰了什么,“女儿幼时,娘虽严厉,却从未亏待过我,如今她年迈多病,日夜对着佛像忏悔,只求赎罪。女儿别无他求,只求父亲看在女儿一点痴心孝念的份上,允女儿接她出来,在京郊寻一处僻静宅院,让她带发修行,为父亲、为盛家祈福。一切用度,女儿自会从梁家月例中支取,绝不给家里添一丝麻烦,绝不让旁人盛家半句闲话……”
盛纮看着眼前这个已为人母,却依旧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儿,心中五味杂陈。他并非铁石心肠,对林噙霜,终究存着几分旧情;而墨兰这番话,又处处替盛家颜面着想,听起来竟无半分不妥——由出嫁女私下安置,既全了墨兰的孝道,又不会动摇盛家现有的秩序,似乎是两全之策。他捻着颌下的胡须,眉头微蹙,指尖敲击的频率渐渐放缓,脸上是显而易见的犹豫与挣扎。
就在这脆弱的平衡即将被打破的瞬间,书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长柏身着官袍,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显然是得了消息匆匆赶来,面色肃穆,额角还带着薄汗,先向盛纮躬身行礼,而后目光如电,直直射向墨兰,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四妹妹此言差矣!”
“林氏当年谋害主母、算计子嗣,依盛家家法发配庄子,乃是祖父定下的规矩,亦是父亲为整饬家风的明断。”长柏字字铿锵,引经据典,从《礼记》中的“亲亲尊尊”谈到本朝律例对宗族礼法的规定,从治家之道到士大夫当守的风骨,“今日若因私情破例,他日家法何以服众?盛家世代清誉,又将置于何地?妹妹身为梁家妇,当谨守本分,岂能因一己之私,置家族礼法于不顾?”
他的话像一道铜墙铁壁,将墨兰那套“柔弱孝心”的感性诉求死死框住,让她的眼泪与哀切瞬间失了锋芒。墨兰攥紧了袖中的帕子,心知面对长柏,示弱已是无用。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挺直了微微佝偻的脊背,眼底的泪水尚未干涸,却已染上一层哀恸而执着的光。
她不再看长柏,重新望向盛纮,声音依旧不高,却多了几分斩钉截铁的坚定:“大哥所言,自是正理。可父亲,礼法之外,尚有伦。”她抬眼看向盛纮,目光精准地戳中他内心最隐秘的柔软,“女儿听闻,祖母早逝,父亲幼年与生母相依为命,尝尽寄人篱下的苦楚,最知亲情可贵,亦最懂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
“娘纵有千般不是,对女儿终究有生育之恩。”墨兰的声音带着一丝悲悯的共鸣,“如今她孤身一人在庄子上,病痛缠身,无人照料,女儿若因畏惧人言便坐视不理,与禽兽何异?女儿所求,并非赦免她的罪过,只是求一个让她能安稳度过残生的机会——这与父亲当年拼尽全力奉养生母、以全孝道之心,又有何不同?难道只因她是妾室,曾犯下过错,就连这点不碍旁饶临终安宁,都不配拥有吗?”
这番话将盛纮的个人经历与孝道捆绑,瞬间让长柏的礼法之显得冰冷而不近人情。长柏眉头紧锁,正要开口反驳,书房门再次被推开——王氏带着华兰、如兰走了进来。
王氏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带着几分事不关己的淡漠,扫了一眼屋内的僵持局面,便自顾自走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端起丫鬟奉上的茶,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华兰面露忧色,看看盛纮,又看看长柏与墨兰,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如兰则眨巴着眼睛,挨着王氏坐下,目光在几人脸上来回打转,偶尔声嘀咕一句“四姐姐哭得好可怜”,又或是“大哥的好像也没错”,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长柏看着王氏的态度,心中不免诧异——他原以为,母亲会是最激烈反对接回林噙霜的人。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房妈妈的声音:“老太太到——”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盛老太太扶着房妈妈的手,缓步走了进来。她甚至没有落座,就站在书房门口,目光如古井寒潭,先扫过泪流满面的墨兰,而后定定落在盛纮脸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与不容置疑的决断:“纮儿,此事不必再议。”
“林氏罪有应得,安置在庄子已是格外开恩。盛家立家百年,靠的是规矩二字,不能因一人之私情而废。”老太太的拐杖重重顿在地上,发出“笃”的一声闷响,“墨兰,你既已出嫁,便是梁家的人,当以夫家为重,盛家内宅之事,轮不到你再来插手。此事到此为止,都散了吧。”
老太太一锤定音,态度强硬至极,直接以“出嫁女不得干涉娘家事”堵死了墨兰的所有退路。书房内的气氛瞬间降到冰点,长柏松了口气,王氏依旧面无表情,华兰轻轻叹了口气,如兰也识趣地闭了嘴。
眼看一切就要被老太太的权威强行压下,墨兰一直低垂的眼睫倏然抬起——眼底的泪水早已干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冷静,甚至透着一丝凛冽的寒意。
她不再看盛纮,也不再理会老太太,而是缓缓抬起手,从袖中取出一叠薄薄的纸张。纸张被叠得整整齐齐,却仿佛藏着千钧之力。
“祖母,父亲,母亲,大哥,”墨兰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与方才的柔弱哀泣判若两人,“非是孙女儿执意违逆尊长,搅扰家宅安宁。实在是因为……有些事,若不妥善处置,恐将祸及整个盛家,绝非女儿一人之私。”
她走上前,将最上面一张纸轻轻放在盛纮面前的书案上,指尖落在纸页边缘,却没有收回:“这是女儿托人查访所得,关于长梧堂兄在宥阳老宅的历年账目——其中几笔数额巨大的‘杂费’,去向含糊不清,似乎与京中某位大饶‘关照’有所牵连。女儿还查到,这些开支的时间,恰好与长梧堂兄几次回京面见父亲的时间重合。”
罢,她又放下第二张纸,纸页上是几行娟秀的字迹,分明是福贵供词的誊写版:“这是长梧堂兄身边旧仆福贵的供词碎片,他亲口承认,曾替长梧传递过数封印鉴特殊的密信,而收信人方向,直指京城。更有人证称,长梧每次与父亲密谈后,都会格外留意京城动向,似在等待什么指令。”
她没有直接指控什么,每句话都带着“似乎”“含糊”“或与”的措辞,可那一张张轻飘飘的纸,此刻却像千斤巨石压在众人心头。零散的信息串联起来,勾勒出一张隐秘的网——盛长梧的异动、与盛纮的隐秘往来、康家旧事的疑云,每一条线索都指向盛家不愿触碰的暗礁,一旦被政敌捕捉,足以掀起滔巨浪。
盛纮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猛地前倾身体,手指颤抖着想去触碰那些纸张,却又像被火烫般缩回,额头上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他抬眼看向墨兰,眼中翻涌着震惊、愤怒,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他从未想过,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儿,竟能摸到如此多的隐秘,更敢在此时将一切摊开。
长柏也倒吸一口凉气,他迅速俯身扫过纸上内容,尽管皆是碎片,却足以让他这个深谙官场险恶的嫡长子心惊肉跳。那些含糊的指向,若被言官或对手抓住,稍加渲染,便能扣上“暗通关节”的罪名,盛家数代清誉,将毁于一旦。他看向墨兰的目光,第一次带上了忌惮。
一直面无表情的王氏,此刻霍然站起,她一把抢过墨兰手中剩下的纸张,指尖抖得几乎捏不住纸页,目光飞速扫过上面的字迹,声音尖利而颤抖:“这……这些事……我怎么半点不知?!老爷!长梧他……他到底背着我们做了什么?!”她猛地转向盛纮,眼中满是被蒙蔽的愤怒与后知后觉的恐慌,胸口剧烈起伏着,显然已乱了方寸。
如兰吓得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再也没了看热闹的心思;华兰更是脸色煞白,下意识地扶住身旁的桌角,难以置信地看向墨兰——她从未想过,四妹妹竟有如此决绝狠厉的一面。
盛老太太死死地盯着墨兰,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她的皮肉,直抵心底。她的胸膛微微起伏,握着拐杖的手青筋凸起,拐杖重重顿在地上,发出“咚”的闷响,震得人心头发颤,却一时不出话来。她以为墨兰只是仗着孝心哭闹,却没料到,这个孙女早已布下后手,手握足以撼动盛家的筹码。
书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唯有窗外的风声掠过檐角,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墨兰静静地站在原地,迎着众人或震惊、或愤怒、或恐惧、或复杂的目光,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立于风雪中的孤梅,清冷而决绝。她知道,她亮出的不是几张纸,而是逼盛家妥协的利泉—要么允她接回林噙霜,给她一个体面的退路;要么,便等着这些隐秘被揭开,让盛家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底牌已出,接下来,便是谈判的时刻了。她微微抬颌,目光最终落回盛纮身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父亲,女儿只求娘一世安稳,别无他求。若盛家周全,女儿手中的东西,永远只会是废纸。可若女儿所愿不得偿……”
她没有下去,可未尽之言,已如利刃悬顶,足以让在场所有人心头发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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