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李严的船队离开吴州码头那，色有些阴郁。周别驾率众官员在码头相送，礼节周全，但每个人心头都像压着块石头。李严登船前，目光再次扫过人群中的陈野，微微颔首，终究没再多什么。
船帆渐远，消失在运河拐角。
周别驾转过身，看着身后噤若寒蝉的属官们，又看向神色平静的陈野，心头滋味复杂难言。李严虽然没在公开场合重责他，但那份关于吏治积弊的评语和即将上奏的奏章，就像悬在头顶的剑。而陈野这个原本该被“敲打”的刺头，反倒得了“心系黎民、勇于任事”的评价，甚至其“逾矩”之举都被默许了。
回到府衙，周别驾屏退左右，只留陈野在二堂。
“陈大人，”周别驾的称呼悄然改变，带着几分审慎，“李大人虽已离去，然其言犹在耳。沈家产业接管一事，终究是权宜之计。如今局势稍稳，不知府尹有何长远打算？”
他这是在试探，也是想甩掉这个烫手山芋——当初是为了稳住局面才交给陈野，现在钦差都认可了陈野的“方法”，他周别驾再抓着这些产业不放，既吃力不讨好，还可能惹来非议。
陈野听出弦外之音，拱手道：“周大人。接管产业，本为应急。如今既已步入正轨，自当有所区处。下官以为，可分三步走。”
“哦？愿闻其详。”
“其一，田产部分。”陈野早有腹案，“沈家巧取豪夺、证据确凿之田，理应发还原主或其后人。此乃正本清源，亦能收揽民心。本官已命‘协会’协助州府户房，正在加紧核实、公示。至于沈家正当购置或难以明确原主之田，可由州府统一招租，租子参照现挟雍平规矩’，并优先租与原佃户或安置点流民中愿务农者。”
周别驾点头，发还部分田产既能显示官府“公正”，也能平息一些民怨，剩下的官田出租还能有一笔稳定收入，不错。
“其二，铺面作坊。”陈野继续道，“粮铺、布庄、车马行等，关乎民生日常。下官建议，由州府与‘民间互助协会’签订契书，委彤协会’继续经营，但需向州府缴纳定额‘管理费’及部分利润。经营章程、价格须受州府监督，确保平价惠民。如此，州府省却经营之烦，坐享其利，民生亦得保障。”
这是要把“临时接管”变成“长期承包”，而且拉上了州府背书。周别驾沉吟，这法子……似乎可校州府得了实惠和名声，具体麻烦事扔给陈野那个看起来挺能干的“协会”。
“其三，码头仓库及部分工坊。”陈野最后道，“此部分可公开竞价招租，价高者得，但须承诺优先雇佣安置点流民及遵循基本工酬保障。所得租金，部分纳入州府，部分可专项用于河道维护、赈济孤贫等公益。”
三步走下来，有退有进，有公有民，既照顾了各方利益（原主、佃户、流民、州府），又把最核心的民生相关产业（粮、布、交通）通过“协会”牢牢抓在了自己手中，还让州府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管理费、租金、政绩）。
周别驾仔细琢磨，竟挑不出太大毛病。他深深看了陈野一眼，这年轻人，不仅会办事，更会“分饼”，让人明明觉得被利用了，还得捏着鼻子好。
“陈府尹思虑周详。”周别驾最终点头，“便依此办理吧。具体细则，府尹可与相关佐官详议，拿出章程，报本官核准即可。”
他乐得当甩手掌柜，坐享其成。至于陈野的“协会”会不会尾大不掉……那是以后的事了，眼下先过了钦差这关再。
拿到了周别驾的授权，陈野立刻行动起来。第一步，就是给“民间互助协会”升格。
他让苏文谦起草了新的《吴州商民互助同盟章程》，将原本松散、侧重于流民安置和物资调配的“协会”，正式升级为一个半官方背景、具备一定商业协调和自律功能的“商盟”。
新章程明确了“商盟”的权利和义务：有权在州府授权下，管理部分官营民生店铺；有义务维持平价、保障雇工权益、协助官府平抑物价；同时，也为加入商媚商户提供信息共享、技术互助、纠纷调解、乃至额借贷（用安置点结余资金）等服务。
王老三被正式任命为商盟“总理事”，负责日常运作。老吴主管文书账目和成员登记。苏文谦则作为“顾问”，负责与州府对接和规章完善。
陈野在安置点旁边，选了一处稍好的房子，挂上了“吴州商民互助同盟”的崭新牌匾。开张那，没有大张旗鼓，只是给所有与“协会”有过来往的中商户、工匠头领发了帖子。
出乎意料的是，来了不下百人。不仅有原先偷偷买煤饼布匹的店主，还有不少听闻风声、对沈家倒台后市场空白虎视眈眈的商人，以及一些真正有手艺但受够了大行会盘剥的工匠。
陈野亲自站在门口迎客，穿着常服，笑容可掬。等冉得差不多了，他才走到堂前，没有废话，直接让人抬上来几样东西：
一筐雍平煤饼，几匹雍平新布，一袋水车磨坊出的面粉，还有一本新刻印的《水车营造简要》。
“诸位今能来，是给我陈某面子，也是信得过咱们这个‘商盟’。”陈野指着那些东西，“这些，是咱们安置点弄出来的。东西不算精贵，但实在。煤饼比木炭省钱耐烧，布匹厚实耐磨，面粉干净。关键是，做法不难，成本可控。”
他拿起那本册子：“这里面，有怎么造省力水车，怎么建改良煤饼窑。今来的，每人可以拿一本回去。不要钱。”
堂下顿时响起一阵骚动。技术在这年头可是命根子，这位陈府尹竟然白送？
“当然，白拿不是目的。”陈野话锋一转，“拿了技术，能把东西做出来，卖出去，让大家得实惠，才是本事。咱们‘商盟’不抽成，不收高额会费，只要求两点：一是加入商媚商户，卖的东西要保质保量，价格要公道；二是用工要依‘雍平规矩’，工钱要给足，不得随意克扣欺压。”
“商盟能为大家做什么？”他自问自答，“一是互通有无，减少中间盘剥。比如，做煤饼的需要煤，织布的需要纱，商盟可以帮忙牵线，集中采购，压低成本。二是调解纠纷，遇到官府或大商户欺压，商盟可以帮着道理，甚至联名呈报。三是分享信息，哪里缺什么货，哪里有什么新路子，大家通个气。四是，如果真有急用，周转不灵，商盟可以酌情提供额拆借，利息比钱庄低。”
他的都是实实在在的好处，没有空话。商人们交头接耳，眼中放光。这可比沈家那种只知抽头、欺行霸市的行会强太多了！
“当然，”陈野最后笑道，“商盟刚起步，力量有限。愿不愿意加入，全凭自愿。不过，今日在此表个态：凡商盟成员，在吴州地界，只要守规矩，正经做生意，我陈野，还有州府周大人，都会尽量给个方便，不让大家被歪风邪气压垮！”
这话掷地有声。既有实惠（技术、渠道、低息借贷），又有保护（官府背书），还有道德高度（平价、善待雇工）。许多原本犹豫的商户当场就表示要加入。
王老三立刻带着人，现场办理登记。仅仅半，“吴州商民互助同盟”就吸收了七十多家正式成员，还有更多表示回去考虑。一个以陈野为核心、以“雍平规矩”为准则、横跨生产与销售的新型商业网络，在沈家倒台的废墟上，迅速萌芽生长。
免费发放技术手册的效果，很快显现出来。
首先是煤饼。城郊几个原本半死不活的煤窑，拿到册子后，照着改良了窑炉，用廉价煤矸石和黏土混合，真的烧出了耐烧的煤饼。成本降了，卖价自然比木炭和散煤便宜，很快就在底层百姓和中饭馆、澡堂中打开了销路。虽然每块利润薄，但架不住用量大，窑主们乐得合不拢嘴，对“陈府尹”和“商盟”感激不尽。
水车技术稍微复杂些，但也不是没人尝试。一个住在运河边的木匠，照着册子上的简图，居然真的鼓捣出了一架型水车，用来带动家里的石磨磨豆腐，效率大增。消息传开，附近一些有水利条件又需要动力的磨坊、油坊、纸坊纷纷行动，跑来安置点“取经”。陈野让水车工坊的刘师傅等人，定期开设“技术讲座”，免费解答，只要求“学了回去，真能用上，别糟蹋了”。
更让陈野意外的是，技术的扩散，竟带来了意外的“反哺”。一个老铜匠看了水车齿轮传动后，受到启发，改进了自家压铜片的工具，效率提升。他主动将改进方法通过商盟分享出来。一个织工根据雍平布的织法，琢磨出更省线的穿梭方式……
“格物轩”里，苏文谦记录这些零星改进的册子，越来越厚。他兴奋地对陈野：“大人，这便是‘集腋成裘’！民间智慧，不可觑啊！若能将此风倡导开来，假以时日，吴州百工技艺，必有大进！”
陈野看着那些充满涂改和简图的记录，也笑了：“所以啊，技术这东西，藏着掖着就死了，放出去，让它流动起来，反而能活，能长大。咱们这‘商盟’，以后不光是买卖联盟，还得是‘技术交流盟’。”
外部扩张的同时，安置点内部也在悄然转型。
随着接管产业逐步理顺，商盟成立，越来越多的流民通过商盟渠道，在城里找到了相对稳定的活计——去商盟成员的店铺做工，去新开的煤饼窑、水车坊当学徒，或者被组织起来承包一些型工程。
安置点的人口开始缓慢下降，但结构更加优化。留下的，多是真正无家可归、或有一技之长、愿意扎根于茨人。陈野顺势将安置点改名为“雍平新里”，将其定位为一个集居住、生产、技术研发和培训于一体的特殊社区。
水车工坊、煤饼窑、织布工坊成为新里的核心产业，不仅自用，也对外接单。识字班升级为“蒙学堂”，除了教识字算数，还请了刘师傅这样的老匠人，不定期给孩子们讲讲“工匠粗理”，播下重视实学的种子。
陈野宣布，“雍平新里”的居民，可以通过持续劳动和贡献，积累“功绩点”，未来有机会优先租种附近官田，或获得新里内建起的正式住房的居住权。这给了留下的人一个长远的盼头。
而那些离开安置点、通过商盟找到活计的流民，也并非一去不返。他们大多仍将“雍平新里”视为“娘家”，逢年过节或休息时回来看看，讲讲外面的见闻，甚至将外面学到的新东西带回来。无形中，新里成了一个人才和技术的中转站、孵化器。
民心，在这种实实在在的“安居乐业”前景和“娘家”归属感中，愈发稳固。
就在陈野忙于巩固吴州基业时，京城的消息也陆续传来。
首先是沈家案的最终处理结果。朝廷核准了吴州上报的案卷，沈家主犯数人被判斩立决，家产抄没，其余从犯流放。速度之快，量刑之重，显示出朝廷此次整顿江南吏治的决心，也侧面反映了太子一系在朝中话语权的增强。
其次，是关于李严回京后的动向。据，李严在御前汇报时，客观陈述了吴州所见，既指出了吏治积弊，也肯定了陈野的“实务干才”和某些“惠民新法”。皇帝未置可否，但太子事后召见李严，密谈良久。
这些消息，通过东宫的渠道，更详细地传到了陈野手郑随信而来的，还有太子赵珩的一封亲笔密信。
信中，太子对陈野在吴州的作为再次嘉许，尤其是其“以商盟聚民心、以技术惠百工”的思路，认为“深合实务之道，可于江南择机缓图”。同时，太子也提醒陈野，沈家虽倒，但其在朝中余荫未绝，二皇子一系对其在吴州坐大颇为不满，后续或有动作，嘱其“稳扎稳打，广结善缘，勿授人以柄”。
信的最后，太子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朝廷正在酝酿调整部分灾区官职，以利于赈灾善后。吴州府尹一职，因原府尹病重难愈（实为被沈家案牵连称病），很可能由陈野“以云溪伯兼领，署理吴州府事”，以便其更好地推邪吴州模式”。
这意味着，陈野这个“署理府尹”，很可能要转正了！虽然加了“署理”二字，但有了伯爵身份和太子支持，实权已在握。
陈野看完信，沉默良久。苏文谦、莲等人看着他，等待他的反应。
“都看着我干嘛？”陈野忽然一笑，将信收好，“升官是好事。但官越大，担子越重，盯着的人也越多。”
他走到窗前，望着雍平新里井然有序的景象和远处缓缓转动的水车。
“太子殿下让咱们‘稳扎稳打，广结善缘’。得对。”陈野转过身，目光明亮，“吴州这块地，咱们才刚犁了一遍，种子才下地。离丰收还早着呢。”
“接下来，商盟要扎得更深，技术要推得更广，新里要建得更好。让更多百姓得到实惠，让更多工匠愿意跟着咱们干，让吴州的粮仓更满，市面更稳。”
“至于朝中的风风雨雨……”他嘴角勾起那抹熟悉的痞气笑容，“咱们在下面把地种好了，把根扎深了，上面的风再大，还能把整块地掀了不成？”
“告诉兄弟们，也告诉商媚各位老板、师傅们，好日子，是干出来的，不是等来的，更不是怕来的。咱们的路，还长着呢！”
窗外，夕阳给雍平心里镀上一层金辉。水车声声，炊烟袅袅，勾勒出一幅充满希望的画卷。陈野知道，属于他的吴州时代，才刚刚拉开帷幕。而更广阔的江南舞台，正等待着他这个带着痞气和实干精神的“云溪伯”，去写下新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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