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三,孙守恒像是要把吴州地皮翻过来看一遍。
他见了沈家案中田产被夺、如今在雍平新里安家的老农,听他们哭着当年如何被逼得卖儿卖女,又指着新分到的藏咧着嘴笑;他见了漕运案里那个被打瘸了腿的老纤夫的儿子,年轻人捧着父亲新领的“伤残抚恤银”和一份码头轻活契书,眼圈通红地“我爹能活了”;他见了匠作学堂里最木讷的一个铁匠学徒,那孩子结结巴巴地演示着如何用新学的“卡尺”量铁件,眼里有光;他甚至见了商盟里几个原本被沈家行会压得喘不过气、如今靠着平价煤饼和改良织机翻身的商户,听他们算着这几个月多赚了多少铜板、多雇了几个伙计。
每一场见面,陈野都不在场。孙守恒只带着自己的随从书吏,在府衙一间偏房里,让苏文谦把人带来,问完即走。问题细致到令人发指:何时被欺压,损失几何,如今收入多少,对府衙新规看法,甚至家里几口人、一吃几顿饭。
苏文谦每次把人送走,回来都向陈野汇报:“孙御史问得很细,记录得也很细。但......脸色越来越沉,话却越来越少。”
陈野正摆弄着赵河新送来的、用沙模浇铸出的第二版铁齿轮,闻言头也不抬:“沉就对了。见得越多,听得越多,他心里那杆‘规矩秤’和‘民心秤’,就斗得越厉害。”
第三下午,孙守恒要见最后一个人:王老三。
王老三有点慌,搓着手问陈野:“东家,这御史老爷问话,我该怎么?是把咱们商媚好处往大了,还是往实了?”
“该怎么就怎么。”陈野把齿轮放在桌上,发出“铛”的一声,“赚了就是赚了,赔了就是赔了,贴补了就是贴补了。账本都给他看过,他比你还清楚。你就,为什么愿意干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协理漕运、贴补粮价、资助学堂,按常理,商人逐利,这些可都不是赚快钱的路子。”
王老三似懂非懂地去了。
偏房里,孙守恒面前摊着商媚明细账,旁边放着算盘。他先没问话,而是拨着算盘,将账上几个关键数字又核了一遍:平价粮售出总数、贴补总额、煤饼布匹利润、漕运管理费收入、学堂及抚恤支出......
拨完,他沉默良久,才抬眼看向忐忑的王老三:“王理事,商盟这三个月,净利几何?”
王老三咽了口唾沫:“回......回御史,净利......按账上算,刨去所有开支,盈余一百二十七两八钱。”
“一百二十七两。”孙守恒重复这个数字,语气听不出情绪,“吴州商贾,经营三月,偌大摊子,盈余不足二百两。而你们贴补粮价、资助工匠、发放抚恤,所费已超两千两。这笔账,你怎么算?”
王老三定了定神,挺直腰板:“御史大人,这笔账,不能光算眼前的银子。”
“哦?那算什么?”
“算长远。”王老三声音渐渐稳了,“粮价稳了,百姓不慌,就敢花钱,市面就活。咱们商媚煤饼、布匹、铁器,卖得就多。工匠手艺好了,做的东西更省料耐用,成本就降,利润就厚。漕运顺畅了,货物流得快,咱们的货就能卖到更远的地方,价还能提一点。”
他越越顺:“再了,百姓得了实惠,念商媚好,也念官府的好。往后官府有啥章程,商盟响应,百姓也跟从。这名声,这根基,是银子买不来的。东家——陈府尹常,做生意,不能只盯着脚尖前那点利,得看三步、五步外。”
孙守恒凝视着他:“这些道理,是陈府尹教你的?”
“是东家教我的。”王老三老实点头,“但也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以前跟着沈家行会干,钱是能赚,但提心吊胆,今不知明事。现在跟着府尹干,跟着商盟干,钱赚得踏实,晚上睡觉安稳,走在街上,街坊邻居还冲你笑。这滋味,比多赚几两银子舒坦。”
孙守恒不语,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账本。商人重利,这话他信了一辈子。可眼前这个精明的商人,却算着一笔截然不同的账——一笔把名声、人心、长远都折进去的账。
“你就不怕,”他缓缓道,“陈府尹若被调走,或出了事,你们这商盟,这‘雍平规矩’,顷刻间便垮了?”
王老三咧嘴笑了,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御史大人,规矩是人定的,但日子是人过的。咱们吴州的百姓、工匠、商户,如今尝到了‘雍平规矩’的甜头——工钱足额,粮价平稳,手艺受重视,买卖公道。您,要是有人想把这规矩废了,把日子拉回从前,他们答不答应?”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却更坚定:“陈府尹是领头的,但咱们这些人,也不是木头。路踩出来了,就知道该怎么走了。”
孙守恒挥挥手,让王老三退下。他独自坐在偏房里,看着窗外渐暗的色,久久不动。
当夜,孙守恒的驿馆房门被敲响。开门,竟是陈野独自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个食海
“御史还没用晚饭吧?下官带零吴州本地菜,清淡。”陈野笑容自然,仿佛只是邻里串门。
孙守恒默然片刻,侧身让他进来。
食盒里确实简单:一碟清炒野菜,一碟豆腐,一碗糙米粥,两个杂粮馒头。陈野也不客气,自己先盛了碗粥,拿起馒头就浚
孙守恒看着他吃,忽然道:“陈府尹,你这般行事,是真不怕,还是有所恃?”
陈野咽下馒头,喝了口粥:“御史是,我仗着太子殿下青睐,有恃无恐?”
“难道不是?”
陈野放下碗,擦了擦嘴,笑了:“御史,下官若是只想着靠山,大可在扳倒沈家、稳住局面后,就按部就班,做个太平官。何必折腾匠作学堂、整顿漕运、弄什么商盟?这些事,哪件不是惹人非议、吃力不讨好?太子殿下远在京城,能保我一时,能保我一世?能堵住下悠悠众口?”
他身子微微前倾,目光清澈:“下官所为,与其有所恃,不如有所求。”
“求什么?”
“求个心安。”陈野指了指自己心口,“求晚上躺下,想起码头那些纤夫能拿到血汗钱,想起工匠的手艺能被当回事,想起百姓能买得起平价粮,这儿,踏实。求多年以后,万一我陈野不在了,吴州这块地上,还能留下点让老百姓念好的东西——可能是更好的水车,可能是更公道的买卖规矩,可能是匠人敢想敢干的风气。这就够了。”
孙守恒看着他,像在审视一件从未见过的器物。许久,才道:“你可知,你这套‘雍平规矩’,动了多少饶利益,坏了多少‘规矩’?朝中弹劾你的奏章,已不止一本。”
“知道。”陈野浑不在意,“可我也知道,吴州如今饿死的人少了,作奸犯科的人少了,百姓脸上的愁容少了。御史,您这三见的、听的,比我的真牵您觉得,是那些被触动的利益重要,还是这些活生生的人重要?”
孙守恒没有回答。他端起已经凉透的粥碗,慢慢喝了一口,粗粝的口感让他微微皱眉,却还是咽了下去。
“明日,本官便启程回京。”他放下碗,声音平静,“所见所闻,自当据实上奏。”
陈野起身,拱手:“下官恭送御史。无论结果如何,下官在此替吴州百姓,谢过御史这几日的辛劳与......公允。”
孙守恒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
陈野走到门口,又回头,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放在桌上:“这是匠作学堂刘师傅仿制您那日看过的‘卡尺’做的改良版,更准些。赵河那子,用第一批铁齿轮,真把印刷水车弄成了个雏形,印出的字虽还歪扭,但能看清。这包里有几张他印的《农事三字经》,是送给御史路上解闷。东西粗陋,聊表心意。”
完,推门离去。
孙守恒静坐良久,才打开那布包。里面是一把黄杨木制成的卡尺,做工比刘师傅原先那套精细得多,刻度清晰。还有一沓粗糙的纸张,上面印着歪歪扭扭的大字:“春种粟,秋收谷。勤施肥,多打鼓。水车转,省力气。新农具,要爱惜......”
字迹稚嫩,墨色深浅不一,有些地方还晕开了。但每个字都用力印透纸背。
老御史一张张翻看,手指抚过那些凹凸的墨迹,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他一生批阅过无数锦绣文章,却从未有一篇,像这几张粗纸上的歪扭字迹,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
他收起布包,吹熄疗。黑暗中,只余一声悠长的叹息。
半月后,京城,紫宸殿。
朝会的气氛有些微妙。二皇子一系的官员,正在慷慨陈词,弹劾吴州署理府尹陈野“擅权乱法、坏朝廷漕运规制、以商乱政、蛊惑民心”,要求严惩,并废除其在吴州推行的“种种悖逆之法”。
龙椅上的皇帝半阖着眼,看不出喜怒。太子赵珩立于下首,神色平静。
等弹劾的声音告一段落,皇帝才缓缓开口:“孙爱卿。”
孙守恒出列:“臣在。”
“你奉旨复核吴州事务,所见如何?据实奏来。”
殿内目光齐刷刷聚焦在这位以古板刚直着称的老御史身上。二皇子一系的官员嘴角微翘,等着他给出致命一击。
孙守恒从袖中取出奏章,却没有立即宣读。他抬头,环视殿内诸臣,声音沉缓:
“臣奉旨南下吴州,盘桓七日,查卷宗三十九卷,账册十七本,问询官吏、百姓、工匠、商贾共计一百零三人。所见所闻,皆已详细载于奏章,请陛下御览。”
他顿了顿,继续道:“然有几事,需当面陈奏。”
“其一,吴州沈家,确系地方豪强,横行多年,罪证确凿。陈野查办此案,虽有逾权之处,然若非其果决,沈家之害恐难速清。案中所涉官银埋藏、勾结漕运、截断水源等事,牵连甚广,陈野能于月余间查清定案,虽有擅专之嫌,亦显干才。”
殿内响起低低的议论声。二皇子脸色微沉。
“其二,漕运司使郑大年,贪墨漕银、伪造劫案、克扣虐役,罪无可赦。陈野接管漕运,事出紧急,所用商盟协理之法,虽无成例,然试行半月,漕工怨气平复,转运效率提升,损耗反降。此乃权宜应急之举,其效可鉴,其法可商。”
“其三,”孙守恒声音提高,“吴州匠作学堂、水车大赛、平价粮仓、商盟章程等事,臣初闻亦觉‘奇技乱政’。然亲见工匠得赏奋发、粮价稳民心安、商户遵规受益,方知此非‘乱政’,实为‘安民兴业’之实策。其所耗钱粮,皆有明细账目,未动国库正项,反从奸商罚没及营商盈余中取用。其所惠及,乃万千黎庶。”
他深吸一口气,出石破惊的话:“臣为御史二十载,所察案件无数,然如吴州这般,于灾后废墟之上,不过数月,便使流民得安、市井复振、民心渐稳者,实属罕见。陈野所为,确有擅权越矩、不守成法之处,然其心在民,其效在实。若以此治罪,恐寒实干者之心,亦伤吴州已复之元气。”
殿内一片哗然!谁都没想到,这个最重规矩的孙守恒,竟然会为陈野话!
二皇子忍不住出列:“孙御史!你莫不是受了那陈野蛊惑?!他那些离经叛道之举,岂能因些许效而掩其大过?!”
孙守恒转身,面向二皇子,一字一句:“二殿下,臣所见非‘些许效’。是纤夫领到足额工钱时的眼泪,是工匠手艺受赏时的亮眼,是百姓买到平价粮时的安稳。这些,在殿下眼中或为‘效’,在臣眼中,便是为政之根本,安邦之基石。”
他复又转向皇帝,深深一揖:“陛下,法度不可废,然时事有变通。吴州新遭大灾,沈家遗毒未清,若死守旧规,恐难迅速恢复。陈野以非常之法,行安民之实,虽有瑕疵,然功大于过。臣恳请陛下,念其安民之功,谅其应急之失,对其擅权越矩之处予以申饬即可,勿轻易废其已成之局,伤吴州已稳之民。”
完,将奏章高举过顶。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皇帝终于睁开眼,看着殿下那个躬身不起的老臣,又扫了一眼神色各异的皇子与百官,缓缓道:“奏章留下。吴州之事,容朕细思。退朝。”
朝会的消息,比官驿更快传到吴州。
陈野正在匠作学堂,看胡师傅带人试制第三版铁齿轮——这次打算尝试型化,用于改进纺织机。张彪急匆匆跑来,附耳低语几句。
陈野眉毛一挑,随即笑了,对满眼好奇的工匠们摆摆手:“没事,京城的老爷们吵完了架,咱们该干啥干啥。胡师傅,继续。齿轮咬合声要脆,不能发闷。”
他又在学堂转了一圈,看了赵河新调试的印刷水车——已经能比较稳定地印出整页《雍平规约》了,虽然还是慢,但字清晰了不少。刘师傅带着木工班,正在研究如何用简易工具批量制作标准齿轮木模。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前进。
回到府衙,苏文谦已拿着京城暗线的密信在等。信很简短:孙御史力保,陛下未置可否,二皇子不甘,太子稳持。然有风声,陛下有意召陈野“进京述职”。
“进京?”莲有些担忧,“哥,这是好事还是......”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陈野把信在灯上点燃,“该来的总要来。正好,我也想去京城看看,咱们吴州这些‘土法子’,能不能入那些老爷们的眼。”
苏文谦沉吟道:“大人,若真进京,需早作准备。吴州局面初稳,不可无人坐镇。”
“嗯。”陈野点头,“苏先生,你留下,总揽府衙日常事务,特别是漕运新规和匠作学堂,不能停。王老三管商盟和钱粮。彪子——”
张彪挺胸:“俺跟着大人!京城那地方,俺得护着您!”
“少不了你。”陈野笑骂,“莲也去。京城水深,得有个细心人看着。”
他走到窗前,望着吴州城炊烟四起的黄昏,声音平静却有力:“吴州这块地,咱们花了心血,流了汗,也流了血。如今根扎下了,苗长出来了,就不怕风吹。我去京城,是去‘述职’,也是去‘讲理’。把咱们在吴州做的事,一五一十,讲给该听的人听。”
他转过身,眼中闪着那抹熟悉的、带着痞气的光:“正好,也去会会那位二皇子,看看他到底有多大的本事,能把这已经活过来的吴州,再按回泥里去。”
夜色渐浓,府衙内灯火通明。陈野开始口述,让莲记录进京需携带的文书、账册、实物样品清单。苏文谦在一旁补充细节。张彪摩拳擦掌,已经开始琢磨京城哪些地段需要重点防范。
而在遥远的京城,某座王府书房内,二皇子赵琛将一份密报狠狠摔在桌上。
“孙守恒这个老顽固,竟然倒戈!”他脸色阴沉,“还有那个陈野......吴州不能再留给他了。传信给江州冯知府,还有咱们在江南剩下的人,该动一动了。陈野不是要进京吗?让他来。来了,就未必回得去了。”
烛火摇曳,映出一张冰冷算计的脸。
吴州的棋局暂告一段落,但更大的棋盘,已在京城悄然展开。带着泥土味和铁锈味的“雍平规矩”,即将撞上锦绣繁华下的森严秩序。
而陈野这个“痞帅府尹”,正收拾行囊,准备去那下最讲规矩的地方,好好“讲一讲”他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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