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孙守恒的官船,比预计的晚了两才抵达吴州码头。
倒不是路上耽搁,而是这位老大人沿途“体察民情”,每过一县都要停船半日,召当地官吏问话,翻看卷宗账目,甚至随机找几个老农、商贩询问生计。船行得慢,消息却传得快——吴州这边早早就知道,这位“铁面御史”是带着放大镜来的。
码头依旧繁忙,但没了往日漕运司差役的吆五喝六。商盟派出的协理人员穿着统一的蓝褂,维持着秩序;力夫们扛着货包,喊着新编的号子;公示牌上贴着每日工钱结算表和招工信息。一切井然有序,却又透着种不同于官衙刻板的新鲜劲儿。
孙守恒的船靠岸时,码头上没有盛大的迎接仪仗。只有陈野带着苏文谦、张彪,以及府衙几个必要的佐官,穿着常服等候。周围百姓远远围观,指指点点。
孙守恒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下颌留着三缕长须,一身洗得发白的二品孔雀补服穿得一丝不苟。他板着脸下船,目光扫过码头,在那些蓝褂协理身上顿了顿,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下官吴州署理府尹陈野,恭迎孙御史。”陈野上前拱手,礼数周全,但腰板挺直。
孙守恒淡淡还礼:“陈府尹免礼。本官奉旨复核吴州事务,公务在身,不必多礼。”声音平直,不带情绪。
陈野侧身引路:“御史一路辛苦,下官已在府衙略备薄茶,为御史接风洗尘。”
“接风不必。”孙守恒摆手,“直接去府衙,调阅卷宗。本官时间有限。”
“是。”陈野也不多劝,“御史请。”
一行人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孙守恒的随从护卫不多,但个个神情肃穆,目不斜视。
府衙二堂,果然只有清茶两杯,点心全无。孙守恒在主位坐下,陈野陪坐下首。
“陈府尹,”孙守恒开门见山,“本官离京前,朝中对吴州近来之事,颇有议论。你扳倒沈家、整顿漕运、兴办匠作、推行商盟,动作颇大。有人赞你‘勇于任事’,也有券你‘擅权越矩’。本官此来,只听事实,不论是非。还望府尹据实以告。”
陈野点头:“下官明白。所有相关卷宗、账目、章程、证供,均已备齐。苏先生——”
苏文谦上前,身后两个书吏抬上来三个大木箱,打开,里面是分门别类、装订整齐的册子。
“此三箱,分别为沈家案、漕运案、以及‘吴州民生实务纪要’。”苏文谦恭敬道,“每案均有原始证物清单、审讯记录、账目核验、涉事人员供词及画押。民生纪要则包含匠作学堂、水车大赛、商盟章程、平价粮仓、流民安置等事之缘起、章程、收支、成效及百姓反馈记录。”
孙守恒示意随行书吏上前查验。他自己拿起最上面一本《沈家案卷总录》,翻开。字迹工整,条理清晰,时间、地点、人物、证物、证言环环相扣。尤其涉及官银埋藏、勾结漕运、截断水源等关键情节,均有详细现场勘查记录和多人证词。
老御史看得仔细,一页页翻过,偶尔抬眼看看陈野。陈野面色平静,捧着茶杯慢慢喝。
看了约半个时辰,孙守恒放下卷宗,看向第二个箱子:“漕运案。”
漕运案的卷宗更厚。除了郑司使盗粮、克扣工钱的证供,还有历年漕运账目的问题梳理、纤夫水手的集体诉状、以及漕运司旧吏“主动交代”的证词。最关键的是附了一份《漕运整顿暂行章程》及试行十日的初步数据——纤夫实发工钱比以往涨了五成,漕仓日损耗下降三成,码头货物流转效率反而提升。
孙守恒看到纤夫们按了手印的工钱领取记录时,手指在纸面上停留了片刻。那些歪扭的签名或手印旁,备注着姓名、村籍、领取数额。厚厚一沓,成百上千。
“这些纤夫......如今何在?”孙守恒忽然问。
陈野答道:“大部分仍在码头做工,按新章程,做三日休一日,工钱日结。也有部分回乡忙农事,漕运司——如今是府衙协理漕运处,按自愿募役,不强征。”
孙守恒“嗯”了一声,不置可否,继续翻看。当看到商盟协理漕阅契约文书时,他眉头又皱起来:“朝廷漕运,乃国之重事。交由民间商盟协理,可有成例?合乎规制?”
陈野放下茶杯:“回御史,并无成例。但当时漕运司瘫痪,漕粮转运在即,若不及时接手,恐误漕期,京师粮饷将受影响。下官请示过巡抚监察御史行辕,得‘权宜行事’之允。商盟协理,仅负责钱粮发放、货物登记、人力调配等具体事务,漕船调度、关卡勘验、安全护卫等核心职权,仍在府衙手郑所有收支账目,三方核验,每日公示。”
他顿了顿,补充道:“此法试行十日,漕工怨气平息,转运效率提升,损耗反降。下官以为,事急从权,实效为先。若御史觉不妥,可另寻良策,下官必当配合。”
话得不卑不亢,既明了不得已,也摆出了实效,还把球踢了回去——你觉得不行,那你来想办法。
孙守恒沉默片刻,没再追问,转向第三箱。
第三箱册子最多,也最杂。匠作学堂的学员名册、课程安排、物料支用;水车大赛的参赛记录、评审标准、奖赏发放;平价粮仓的出入账、粮价波动曲线图;商媚成员契约、经营章程、利润分配办法......甚至还有雍平新里流民每日伙食记录、识字班孩童的习字作业。
孙守恒先翻看匠作学堂部分。看到“府衙特聘匠师”“月俸五两”时,他抬眼看陈野:“工匠受聘于官府,领受俸禄,可有先例?”
陈野:“并无先例。然刘师傅改良水车齿轮、胡师傅试制铁器沙模,其技可省民力、增产出。府衙聘之,一为彰其能,二为传其艺。所耗银两,皆从商盟协办漕运之管理费及平价粮仓盈余中支出,未动正项钱粮。”
“商盟盈余?”孙守恒翻到商盟账目部分,看到那一笔笔虽然单薄但清晰无比的收支,尤其是“煤饼推广让利”“平价粮贴补”“匠作学堂资助”等专项列支,眼神微动。
他继续翻,看到水车大赛的奖励记录。当看到赵河“水流印刷”得特别奖赏二十两时,他摇了摇头:“奇技淫巧,耗费钱粮,于国何益?”
陈野正色道:“御史,赵河之想,或许稚嫩,然其心可嘉。他想让穷孩子便宜买到识字本。下官以为,官府重赏技艺,非为炫奇,乃为激民智、开风气。今日之奇想,或为明日之实用。昔年鲁班造锯,亦始于‘奇技’。”
孙守恒不以为然,但也没反驳。他又翻到平价粮仓部分,仔细看了粮价波动图。图上清晰显示,自从沈家倒台、商盟平价粮投放后,吴州粮价从高位迅速回落,并稳定在低于周边州郡一成的水平,已维持月余。
“粮价稳,民心定。”孙守恒难得了句认可的话,但随即又问,“然商盟以低于市价售粮,其本从何来?岂能长久?”
陈野示意苏文谦。苏文谦上前,翻开账册某一页:“回御史,商盟售粮之‘本’,有三。一为沈家查封之囤粮,成本极低;二为漕运司盗粮追回部分;三为商盟自营之煤饼、布匹等利润贴补。目前收支大抵平衡,略有盈余,已专设‘平准基金’,以备荒年。且商盟章程规定,所有成员需按经营额抽取千分之五入此基金,故可长久。”
孙守恒看着那复杂的收支表和基金章程,半晌无言。这套东西,完全超出了他熟悉的“常平仓”“官籴官舯的范畴,但账目清晰,逻辑自洽,而且......确实稳住了粮价。
他合上账册,端起早已凉透的茶喝了一口,缓缓道:“陈府尹所为,确有实效。然,终非正道。朝廷有制度,地方有规矩。若各处皆如府尹这般‘权宜行事’,则纲纪何存?法度何在?”
陈野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站起身,走到堂中悬挂的吴州舆图前,指着上面标出的几个点:
“御史请看,此处是雍平新里,原为荒滩,现居流民万余,垦田千亩,水车转动,作坊林立。”
“此处是漕运码头,昔日纤夫泣血,今时工钱日结,货畅其流。”
“此处是城内集市,昔日粮价腾贵,今时平价可购。”
他转身,面对孙守恒,目光坦然:“下官读书不多,但也知‘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所谓纲纪法度,最终不也是为了保境安民、富民强国吗?若死守成规,却坐视百姓流离、奸商横孝漕运腐败,这‘规矩’,是守给谁看的?”
这话得直接,甚至有些刺耳。堂内几个府衙佐官都低下头,不敢看孙守恒脸色。
孙守恒面沉如水,盯着陈野:“陈府尹是在教训本官?”
“下官不敢。”陈野拱手,“下官只是想,在吴州,规矩不是挂在墙上的字画,是百姓碗里的饭,身上的衣,手里的工钱。哪套规矩能让百姓吃饱穿暖、安居乐业,哪套规矩就是好规矩。若御史认为下官所做不合朝廷规制,下官愿领责罚。但请御史在责罚之前,先看看这些——”
他指向那三箱卷宗,又指向堂外:“看看这些账目背后的活人,看看码头上的纤夫,看看学堂里的工匠,看看集市里的百姓。听听他们怎么。”
堂内一片寂静。孙守恒捻着胡须,良久不语。
次日清晨,孙守恒没通知府衙,只带了两名随从,换了便服,来到漕运码头。
正是工钱发放日。码头上排着几列长队,蓝褂协理坐在桌后,按名册发放铜钱。每个领到钱的力夫或纤夫,都要在名册上按手印或画押。旁边立着大木牌,写着当日工价、发放总额、剩余岗位等信息。
孙守恒走近,看到一个老纤夫领了七十文钱——那是两日的工钱,满脸皱纹笑成了菊花,心翼翼把钱揣进怀里,还对发钱的协理连声道谢。
“老丈,”孙守恒上前搭话,“这工钱,可足额?发放可及时?”
老纤夫打量他一眼,见是个穿着朴素的老者,便道:“足额!三日一发,从没错过!比以前漕运司那帮黑心货强多了!那时候拖上十半月,到手还缺斤短两!”
“如今这活儿,累不累?”
“累是累,但心里踏实!”老纤夫咧嘴,“干一有一的钱,不干了随时能走,农忙时还能回家帮衬。以前?哼,锁链拴着干,病了都不让歇!”
旁边一个年轻力夫插嘴:“现在还赢伤病银’呢!前儿老刘头扭了腰,歇了五,还领了二百文汤药钱!搁以前,早扔路边等死了!”
孙守恒点点头,又走到公示牌前细看。工价明码标价,搬运、拉纤、装卸各有不同,还按货物轻重、路程远近细分。下面贴着几张告示,有招短工的,有培训水手的,甚至还影漕运稽查队”招募熟悉水性的汉子,待遇从优。
“这位老爷是外地来的?”一个蓝褂协理见他看得仔细,主动搭话,“找活干?咱们这儿规矩透明,不坑人。”
孙守恒摇头:“随便看看。你们这......是商媚人?”
“是啊。”协理挺起胸膛,“府衙把码头日常事务委托给商盟协理。咱们按章程办事,钱粮进出都有府衙、商盟、工友代表三方盯着,错不了。”
“工友代表?”
“就工友们自己选出来的,替大伙儿话,监督发钱、派活。”协理指了指不远处一个正在帮忙维持秩序的黝黑汉子,“那个就是李代表,以前也是纤夫,人公道,大伙儿信他。”
孙守恒若有所思。这套法子,他闻所未闻,但看起来......运转顺畅。
离开码头,他又信步走到匠作学堂。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争论声。
草棚里,刘师傅正拿着一件改良的“卡尺”,给几个学徒讲解如何测量齿轮齿距;另一边,胡师傅守着炉火,指导两个年轻人浇铸铁件;赵河趴在木桌上,正用炭笔在纸上画着改进的印刷滚筒结构图,旁边堆着算筹。
孙守恒站在窗外看了半晌。这些工匠学徒神情专注,虽衣衫旧陋,但眼中有种光亮——那是被重视、有奔头的人才有的神采。
“这位老丈,找谁?”一个学徒发现了他。
孙守恒摆摆手,转身离开。走出不远,听见身后草棚里传来年轻人们兴奋的讨论:
“胡师傅这次铁水温度正好!”
“刘师傅这新卡尺真准!”
“河哥,你那印刷机要是成了,咱们是不是都能有便宜书看了?”
孙守恒脚步顿了顿,继续往前走。他去了雍平新里,看了整齐的窝棚、新垦的藏、转动的水车;去了平价粮店,看了排队买粮的百姓和明码标价的牌子;甚至去了茶楼酒肆,听了听市井议论。
听到的多是“陈府尹干了实事”“日子好过些了”,也有少数嘀咕“太过折腾”“坏了规矩”。但总体而言,那种沈家倒台前普遍的怨气与惶然,确实少了。
傍晚,孙守恒回到驿馆。随行书吏禀报,陈野派人送来了晚膳——很简单,两荤两素一汤,米饭管饱,无酒。附了张字条:“御史清俭,不敢铺张。若需问话,随时可传。”
孙守恒看着那朴素却热气腾腾的饭菜,想起今日所见:码头纤夫的笑脸,工匠眼中的光,百姓排队买粮的安稳。
他坐到案前,摊开纸笔,准备写今日见闻。墨磨好了,笔提起了,却迟迟落不下去。
那些卷宗上的白纸黑字,那些账目上的冰冷数字,和今日所见的一张张鲜活面孔,在他脑中交错。
他一生信奉规矩法度,认为只要按章办事,下可治。可吴州这地方,这个叫陈野的年轻府尹,用一套完全不合常规的法子,似乎真的......让这块刚遭过灾、烂过根的土地,活过来了。
规矩,还是活路?
孙守恒放下笔,长长叹了口气。
窗外,吴州的夜晚渐渐安静。但孙守恒知道,这场关于“规矩”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而他这个本来该来“纠偏”的御史,此刻心里那杆秤,正在微微摇晃。
亥时初,孙守恒还是去了府衙。
陈野果然还没歇,二堂灯火通明,他正和苏文谦、王老三核对商盟下一批平价粮的调拨计划。见孙守恒来了,有些意外,连忙起身。
“御史深夜到访,可是有要事?”
孙守恒摆摆手,示意其他人退下。苏文谦和王老三看了陈野一眼,见他点头,便行礼退出。
堂内只剩两人。孙守恒没坐,走到那幅吴州舆图前,看了半晌,忽然问:“陈府尹,你做的这些,是为了政绩,还是为了百姓?”
陈野愣了一下,笑了:“御史,这两者,冲突吗?百姓过得好了,不就是最大的政绩?”
“若朝廷不认你这套‘政绩’呢?”孙守恒转身,目光如炬,“若陛下、若朝中诸公,认为你坏了规矩,要治你的罪呢?你可曾想过?”
陈野沉默片刻,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零星灯火:“下官想过。但下官更想过,若我按部就班,守着规矩,对沈家横行视而不见,对漕运腐败充耳不闻,对流民疾苦束手无策——那吴州现在会是什么样子?百姓会不会易子而食?漕运会不会彻底瘫痪?粮价会不会高到上?”
他转回身,目光坦然:“御史,规矩是船,百姓是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一条船破了、漏了,不想着修补,却还在争论该用左手划桨还是右手划桨,这船,迟早要沉。下官只是那个跳下去,先堵漏的人。或许姿势不雅,或许不合操典,但船没沉,人活着。这难道错了?”
孙守恒怔怔看着他。这番话,全无官场辞令,直白得近乎粗野,却像锤子一样敲在他心头。
许久,老御史缓缓道:“明日,本官要见见沈家案、漕运案的苦主,见见匠作学堂的工匠,见见商媚商户。你......安排吧。”
陈野拱手:“下官遵命。”
孙守恒点点头,转身离去。走到门口,又停住,没回头,声音有些干涩:“那些卷宗......做得很好。事实清楚,证据确凿。”
完,迈步融入夜色。
陈野站在堂中,看着老御史略显佝偻的背影,嘴角慢慢勾起。
他知道,这位古板的御史,心里的那块坚冰,裂开了一道缝。
而他要做的,就是让这道缝里,照进更多吴州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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