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亮透,百工坊铁作三坊的院子里,已经挤了百十号人。
昨晚领了银子的疤脸匠户李老四站在最前头,手里攥着把旧铁锤,脖子上青筋暴起,对着围过来的匠户们嚷嚷:“兄弟们!别被那姓陈的骗了!什么新规?什么按件计酬?那是要断了咱们的老路子!”
他身后跟着五六个同样面相凶狠的匠户,都是坊里有名的“刺头”,平日跟着监工吃些残渣剩饭,欺压老实匠户最拿手。
“什么老路子?”人群里有人声问。
“装什么傻!”李老四啐了一口,“以前王监工在时,咱们多报点损耗,私下里卖点边角料,好歹能换几顿酒钱!现在姓陈的来了,账查得细,尺子量得准,废料都要追责!这是要把咱们往死里逼!”
他举起铁锤,声音更高:“还有那什么‘按件计酬’!听着好听,可定额肯定往高了定!干不完扣钱,干坏了赔料!到时候累死累活,还不如现在吃大锅饭!”
人群开始骚动。有些老实匠户被他得犹豫,有些则低头不语。刘铁头挤到前面,颤声道:“李老四,你胡!陈大人查账,追回来的是咱们被克扣的工食银!新规了,多劳多得,手艺好的还有赏……”
“赏?”李老四狞笑,“刘铁头,你是不是收了姓陈的好处?这么替他话?我告诉你,官字两张口,今赏,明就能翻脸!咱们匠户祖祖辈辈就是这么过的,凭什么他一个外来的官儿改就改?!”
他身后一个瘦高匠户跟着喊:“对!咱们要见陈大人!让他给个法!不改回去,今就不上工!”
“不上工!”几个同伙齐声起哄。
人群被带动,渐渐响起杂乱的声音。有跟着喊的,有犹豫张望的,也有想溜走的。院子里乱成一锅粥。
就在李老四喊得最起劲时,坊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陈野带着张彪、莲,还有两个东宫翊卫,慢悠悠走了进来。他手里没拿兵器,反而端着个粗瓷大碗,碗里冒着热气。
院子里瞬间安静。所有人都看向他。
陈野走到李老四面前,把碗递过去:“喊了一早上,渴了吧?喝口热水润润嗓子。”
李老四愣住,没接。
陈野也不勉强,自己喝了一口,咂咂嘴:“温度正好。”他放下碗,扫了眼院子里的人,“都聚在这儿,是要欢迎本官?”
李老四回过神,硬着头皮道:“陈大人!咱们匠户对您的新规有意见!您不能……”
“不能什么?”陈野打断他,往前走了一步,李老四下意识后退。
陈野不再看他,转向众匠户,声音不大,但清晰:“本官今儿个起得早,正好听见几句。新规是要‘断了老路子’‘定额往高了定’‘官字两张口’。”
他顿了顿,笑了:“得挺好,挺像那么回事儿。”
众人愣住。
陈野从怀里掏出个本子,翻开:“李老四,铁作三坊匠户,入坊十二年。景和十八年因私卖废料被罚过,十九年因与监工作假账多领工食银被记过,二十年……”他抬眼看向李老四,“因醉酒殴伤同坊匠户,赔了三百文医药钱,对吧?”
李老四脸色发白:“你……你怎么知道?”
“账上记着呢。”陈野合上本子,“你的‘老路子’,就是偷料、作假、欺负老实人,从大伙儿的血汗里抠油水,对吧?”
“我……”李老四语塞。
陈野不再理他,提高声音:“诸位乡亲,本官今把话撂这儿。新规的定额,是请刘师傅、胡师傅这些干了三四十年、手艺最好的老匠人,按中等手速、中等料况算出来的。普通匠人认真干,一能完成;手艺好的,一能多干两三成,多拿钱;生手或状态不好,完不成,头三个月不扣钱,只管饭,让人学着。”
他指着李老四:“只有一种人完不成——那就是以前靠偷奸耍滑、欺压同行混日子的人!这种人,在新规矩里,没活路!”
人群哗然。许多老实匠户眼睛亮了。
“至于‘官字两张口’……”陈野从张彪手里接过一块木板,上面贴着一张大大的纸,“这是新规细则,一式三份。一份贴在这儿,一份送工部备案,一份存东宫。每一条都写明白了,按件计酬怎么算,废料责任怎么分,伤病抚恤多少,手艺奖赏几何。白纸黑字,谁都能看,谁都能算。”
他把木板递给刘铁头:“刘师傅,您识字,给大伙儿念念。”
刘铁头激动地接过,颤抖着念起来。条条款款,清晰具体,尤其是“多劳多得”“废料责任明”“伤病确有抚”这几条,念到匠户们心坎里。
李老四见势不妙,忽然大吼:“别信他!官官相护!到时候他改就改!兄弟们,咱们不能……”
话没完,陈野忽然转身,一把揪住他衣领,把他拖到院子中间那口大水缸前。
“李老四,你口口声声本官骗人,新规是坑。”陈野声音冷下来,“那本官问你三件事。”
他掰着手指:“第一,你女儿去年重病,是不是从王监工那儿借了二两银子,利息五分,至今没还清?”
李老四浑身一抖。
“第二,你上个月打废了三块好料,按旧规该扣你九日工食银,是不是王监工帮你做账抹了,条件是你帮他‘镇着’三坊的匠户,不许他们闹?”
李老四脸色惨白。
“第三,”陈野凑近他耳边,声音只有两人能听见,“昨晚上找你那个穿黑衣服的,给了你多少银子?让你今闹事,最好闹出人命,嫁祸给本官,对吧?”
李老四如遭雷击,腿一软,要不是陈野揪着,几乎瘫倒。
陈野松开手,李老四“扑通”跪在地上。陈野不再看他,对众匠户朗声道:“诸位都看见了吧?有些人,自己吃着烂饭,还不许别人吃上好饭。为什么?因为他那份烂饭,是从你们碗里扒出来的!新规一立,他扒不着了,所以急,所以跳脚!”
他指着李老四:“这种货色,背后还有人指使!指使他的人,就是怕你们过上好日子,怕你们手艺人真被当人看!因为你们一旦挺直腰杆,他们就没法再骑在你们脖子上拉屎!”
这话糙理不糙,匠户们听得热血上涌。不知谁先喊了声:“陈大人,我们信你!”
“信陈大人!”
“我们要新规!”
呼喊声震。李老四那几个同伙,早偷偷溜到人群后头,缩着脖子不敢动弹。
陈野抬手压了压声音:“信我,不如信规矩。从今起,铁作三坊先试行新规。愿干的,留下登记,领新尺新账本。不信的,可以走,去别的坊,还按老法子——但克扣的工食银,就没份补了。”
“我们干!”刘铁头第一个举手。
“干!”匠户们齐声响应。
陈野笑了,对张彪道:“彪子,把李老四和他那几个同伙,送到东宫翊卫司,好好问问,昨晚那黑衣人长什么样,了什么。顺便告诉周校尉,百工坊有人想闹出人命陷害朝廷命官,这案子,得查到底。”
张彪咧嘴应下,像拎鸡似的提起李老四。
午时刚过,百工坊外那条僻静巷子。
昨晚那个黑衣人换了身灰布衣裳,蹲在巷口一个馄饨摊上,眼睛盯着坊门。他得确认事闹大了,才好回去报信。
等了半,坊里安安静静,既没喊打喊杀,也没见官差抓人。正疑惑时,坊门开了,几个匠户笑着走出来,手里还拿着新领的尺子和账本。
黑衣人心里一沉,知道事情有变。他扔下两个铜板,起身想走。
刚转身,就撞上一堵“墙”。
张彪咧着嘴看他:“兄弟,吃馄饨呢?再加一碗?”
黑衣人脸色大变,袖中滑出匕首,直刺张彪腹!张彪不躲不闪,左手一把握住他手腕,“咔嚓”一声轻响,匕首落地。右手顺势一记肘击,黑衣人闷哼一声,软倒在地。
“早防着你呢。”张彪把他扛起来,往巷子深处走,“大人了,钓鱼得用活饵。你这条鱼,还挺沉。”
百工坊内一间空仓里,陈野看着被捆结实、卸了下巴的黑衣人,对旁边一名翊卫道:“认认,是不是工部那位郎中的家仆?”
那翊卫仔细看了看,点头:“是他。姓赵,常在工部衙门跑腿。”
陈野点点头,对张彪道:“卸了他下巴,是怕他服毒自尽。现在给他装上,让他话。”
张彪大手一捏,“咔哒”一声。黑衣人痛得龇牙,却不敢喊。
“赵三儿是吧?”陈野拉过把椅子坐下,“李老四已经招了,昨晚你给了他二十两银子,让他今闹事,最好闹出人命,嫁祸给我。指使你的,是工部李郎中,还是……冯知府?”
赵三儿咬牙不吭。
陈野也不急,从莲手里接过一份口供,念道:“景和十九年八月,你替李郎中送五百两银子到冯知府京郊别院。二十年三月,你从百工坊杨管勾处取走一千两赃银,七百两送李郎中,三百两自留。今年正月……”
“别念了!”赵三儿崩溃,“我……我!是冯知府!他让我找李老四,事成之后还有重赏!李郎汁…李郎中也知道,但他没明,只让我‘听冯知府安排’!”
陈野满意地点点头,让翊卫记录画押。
“大人,现在去抓人?”张彪摩拳擦掌。
“不急。”陈野笑了,“鱼饵刚扔下去,得等大鱼自己咬钩。冯世安现在肯定在等消息,等百工坊‘出大事’的消息。咱们就给他送个‘好消息’。”
冯世安确实在等。
他在府邸书房里踱来踱去,时而不安,时而冷笑。窗外色渐暗,还没有消息传来。
“老爷,”管家进来,低声道,“百工坊那边……一直没动静。李老四那些人也没回来。”
冯世安心头一跳:“赵三儿呢?”
“也没见。”
“坏了……”冯世安脸色发白,“难道……失手了?”
正慌乱时,门房来报:“老爷,百工坊那边派人来了,是陈府尹有口信。”
冯世安精神一振:“快请!”
来人是个生面孔,穿着百工坊匠户的粗布衣裳,低头哈腰:“冯大人,陈府尹让的来传话,……百工坊那边事已办妥,李老四他们……失手打死了两个匠户,现在坊里乱成一团,陈府尹正弹压,让您……让您赶紧拿个主意。”
冯世安大喜过望,强压激动:“死了人?好……好!陈野果然中计!他现在何处?”
“还在百工坊,是要稳住局面,等上官裁决。”
冯世安搓着手,眼中放光:“你回去告诉陈府尹,本官即刻联络都察院同僚,明日早朝便参他个‘治坊不力、激变匠户、致死人命’!让他务必稳住,别让匠户散了!”
“是是。”来人应下,却没走。
冯世安会意,让管家取来十两银子:“辛苦你了。”
来人接了银子,千恩万谢地走了。
冯世安在书房里兴奋地转圈:“成了!这下陈野不死也得脱层皮!管家,备轿,本官要去见二殿下!”
半个时辰后,冯世安的轿子刚出府门,就被一队东宫翊卫拦住了。
周挺骑在马上,冷着脸:“冯知府,太子殿下有请。”
冯世安心里“咯噔”一声,强笑道:“周校尉,不知殿下召见,所为何事?”
“去了就知道。”周挺一挥手,“带走。”
冯府书房里,管家正收拾冯世安匆忙间落下的几封密信,门突然被踹开。张彪带着人闯进来,咧嘴一笑:“管家,找你借点东西。”
东宫偏殿,灯火通明。
冯世安跪在地上,看着面前摊开的证物:赵三儿的口供,李老四等饶招认,他从百工坊分赃的账目副本,还有那几封与工部李郎中往来密信——上面清楚写着如何瓜分匠户工食银、如何虚报采购价、如何阻挠匠籍改革。
太子赵珩坐在上首,面色沉静。陈野站在一旁,袖着手。
“冯世安,你还有何话?”太子声音不高,却透着寒意。
冯世安汗如雨下,忽然磕头:“殿下!臣……臣冤枉!这些都是诬陷!是陈野构陷于臣!他因臣在朝中反对其新政,怀恨在心,故而……”
“故而买通你的管家,偷出这些密信?”太子打断他,拿起一封信,“这上面是你的笔迹吧?‘百工坊岁例三千两,李兄取五,弟取三,余二打点’——这也是陈野逼你写的?”
冯世安瘫软在地。
太子看向陈野:“陈卿,此事你欲如何处置?”
陈野拱手:“殿下,冯世安勾结工部贪墨、克扣匠户、策划陷害朝廷命官,证据确凿,当按律严惩。但臣以为,此案不宜只办冯世安一人。”
“哦?”
“冯世安区区四品知府,若无后台,岂敢在京城如此肆无忌惮?此案背后,定有人指使、纵容。”陈野看向冯世安,“冯知府,你是自己,还是等本官把赵三儿、李老四,还有你府上管家,都请来当面对质?”
冯世安脸色惨白,挣扎良久,终于伏地痛哭:“殿下饶命!臣……臣是受了二皇子殿下暗示……二殿下,陈野在吴州所为,触动了江南诸多利益,不能让他在京城也成气候……百工坊之事,也是二殿下授意,让臣设法阻挠,若有机会,便……便除掉陈野……”
太子眼中寒光一闪:“可有凭证?”
“迎…有!”冯世安急忙道,“二殿下曾给臣一封密信,让臣‘见机行事’,信在臣书房暗格里……还有,去年江州漕粮亏空,二殿下让臣从百工坊赃银中挪借五千两填补,账目……账目臣都留着,就在……”
他报出几个藏匿地点。太子立刻命周挺带人去取。
一个时辰后,证据齐全。
太子看着那些密信和账目,沉默良久,对陈野道:“陈卿,此事牵扯皇子,孤需禀明父皇。你且先回,百工坊新规,照常推校冯世安等人,暂押东宫。”
陈野躬身:“臣遵旨。”
走出东宫时,已是深夜。繁星满。
张彪咧着嘴:“大人,这下二皇子该消停了吧?”
陈野望着皇城方向,笑了笑:“消停?怕是才刚刚开始。不过经此一事,百工坊的新规,应该没人敢明着阻挠了。”
莲轻声道:“哥,那些匠户……明会好好干吧?”
“会。”陈野点头,“因为他们知道,这次是真的有人替他们撑腰,真的有机会换个活法。”
他伸了个懒腰:“走,回去睡觉。明还得去百工坊,教刘铁头他们用新账本——可别把咱们吴州带来的好法子,用岔了。”
三人身影融入夜色。身后,东宫的灯火久久未熄。
一场风波暂平,但更大的波澜,正在皇城深处酝酿。
而百工坊那些匠户,今夜许多融一次,怀着对明的期待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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