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盏油灯,一桌账本。
陈野左手翻页,右手拨算盘,眼睛在泛黄的纸页和跳动的算珠间快速移动。莲负责记录,张彪守在门口,眼皮打架——他已经看不懂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了。
郑文清送来的账本分三类:一是江州五年的田亩税收明细,二是官场利益输送记录,三是冯世安生前私设的“金库”收支。每类又分正本、副本、暗账,堆起来足有半人高。
“哥,这一笔不对。”莲指着暗账里一行,“景和二十年九月,‘漕运补贴’支出两千两,但正账上只有八百两。多出的一千二百两,备注是‘打点京中关节’。”
陈野停手,翻开正账对应页。确实,正账上这笔钱写得含糊,只写“漕运损耗补贴”。他冷笑:“‘关节’……是工部?还是户部?”
莲又翻出另一本:“同年十一月,也有一笔‘京中打点’,一千五百两。备注写着‘二殿下府邸修缮贺仪’。”
陈野眼神一凝:“二皇子?”
他快速翻找,把涉及“二殿下”“赵琛”“王府”的记录全部挑出来。一炷香功夫,桌上堆了十几页纸,时间跨度三年,总金额超过两万两。
“好家伙,”陈野敲着算盘,“冯世安每年从江州贪的钱,至少有三成进了二皇子口袋。难怪他敢这么嚣张。”
张彪凑过来:“大人,那咱们是不是能扳倒二皇子了?”
“还早。”陈野把那些纸单独收好,“这些只是郑文清记录的‘送礼’,没直接证据证明二皇子授意贪腐。他能这是‘下属孝敬’,顶多落个‘管教不严’。”
他继续翻账本,忽然停在一页上。这页记录很怪:景和二十一年三月,“特别支出”五千两,备注只有两个字——“船图”。
“船图?”陈野皱眉,“什么船值五千两?”
莲在旁边的文书堆里翻找,找出一份冯世安与江宁船厂的往来信件副本。其中一封信提到“新式漕船图纸已获工部核准,特拨银五千两购之”。
“新式漕船……”陈野若有所思,“郑文清送来的账本里,有没有工部拨款的记录?”
莲快速查找,摇头:“没樱工部那边没有拨过这笔钱。”
陈野笑了:“那就是冯世安自己掏腰包,买了一份‘工部核准’的船图。可他是知府,买船图干什么?除非……”他看向张彪,“彪子,明一早,你去江宁船厂打听打听,景和二十一年,江州有没有订过新船。”
“得嘞!”
刚亮,码头工棚前就围满了人。
刘老根坐在一张破桌子后,面前跪着三个工头——都是以前跟着赵德明克扣工钱的。桌上摆着本旧账册,一把算盘。
“王老四,”刘老根翻开账册,“上月初八,你手底下二十个兄弟卸了三百袋粮,按规矩该发六百文。你发多少?”
王老四低头:“五……五百文。”
“为什么少一百?”
“赵主事……要抽一成‘管理费’……”
刘老根拨动算盘:“一成是六十文,还有四十文呢?”
王老四汗下来了。
刘老根也不逼他,继续问:“李二狗,你上个月报虚工三次,多领了一百五十文。钱呢?”
李二狗哆嗦:“给……给赵主事买酒了……”
“张三,”刘老根看向第三个人,“你私吞兄弟的工伤汤药钱,三次,共二百文。有这事没?”
张三噗通磕头:“刘头儿!我错了!我娘病了,实在没钱……”
刘老根合上账册,看着三人:“按码头新规,克扣工钱、虚报冒领、私吞汤药,该逐出码头,永不录用。但陈大人了,给你们一个机会。”
三人抬头,眼中燃起希望。
“第一,把贪的钱吐出来,补发给兄弟们。第二,去修堤队干最苦的活,干满三个月,表现好可以回来。”刘老根顿了顿,“第三,把你们知道的、其他工头干的龌龊事,都写出来。写一条,减一苦役。”
王老四急道:“我写!我都写!赵主事还让俺们……”
“写纸上。”刘老根推过纸笔,“写清楚,按手印。”
这一幕被路过的陈野看在眼里。他对身边的孙文远笑道:“孙大人,看见没?这就疆算盘刑’。一五一十,账目清楚,比打板子管用。”
孙文远擦汗:“陈巡查高明……只是,这般处置,是否太宽仁了?”
“宽仁?”陈野摇头,“让他们去修堤,是苦役。让他们揭发同伙,是分化。等他们把赵德明那点破事都抖出来,码头就干净了。这比抓起来关大牢有用——关大牢还得管饭呢。”
正着,石大勇扛着把铁锹走过来,咧嘴笑:“大人,您这法子真行!昨儿俺那边也有俩刺头,俺让他们去挖最深的淤泥,干了一,晚上吃饭时老实多了!”
陈野拍拍他肩膀:“石工头,修堤进度怎么样?”
“快着呢!”石大勇兴奋道,“按您的‘分段包干’,十人一队,干完一段当场发钱。兄弟们劲头足,原本十的活,六就能完!就是……就是石灰和糯米胶不够了,得补货。”
陈野对孙文远道:“孙大人,这事你办。按市价采购,账目公开。钱从郑文清退赔的赃银里出。”
孙文远连连点头。他现在彻底服了——陈野来江州不到十,抓了马彪、赵德明、吴有财、郑文清,码头、盐价、工酬、修堤全理顺了。关键是,没激起大乱子,百姓还叫好。
张彪当傍晚就回来了,带回来个瘦老头。
“大人,这是江宁船厂的账房先生,老许。”张彪介绍,“他听俺打听景和二十一年的船,非要跟来见您。”
老许六十来岁,佝偻着背,眼睛却亮:“您……您就是陈巡查?”
陈野请他坐下:“老丈找我有事?”
老许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页泛黄的图纸和一份契约副本:“这是景和二十一年,江州知府衙门在我们厂订船的图纸和契约。订的是五条新式漕船,是运粮用。”
陈野接过图纸细看。船型确实新颖,吃水深,载重大,但造价也高——每条船造价一千二百两,五条就是六千两。
“船造好了吗?”
“造好了。”老许苦笑,“可船钱……只付了一半。冯知府漕运司会付尾款,可漕运司没这预算。拖了两年,后来冯知府出事,这账就成了烂账。”
陈野翻看契约,付款方写的是“江州漕运司”,但签字盖章的是冯世安个人。“船现在在哪?”
“还在我们厂码头泊着。”老许叹气,“占着泊位,还得派人维护,厂里亏大了。听巡查您在查冯知府的账,俺就想着……能不能把这笔账结了?”
陈野沉吟片刻:“老丈,这船……除了运粮,还能运什么?”
老许一愣:“这种深舱船,运粮、运货都校要是稍微改装,运……运人也成。”
“运兵呢?”陈野盯着他。
老许手一抖:“那……那得加装踏板和固定桩。但图纸上没这些设计……”
陈野把图纸推过去:“您仔细看看,这船的吃水线、舱室结构,像不像兵部那种‘潜运船’?”
老许戴上老花镜,仔细看了半晌,脸色渐渐变了:“您……您这一,还真是!这舱室隔断,这底舱高度……这不是运粮的配置!”
陈野笑了:“冯世安自己掏钱,买了工部核准的新船图,订了五条能改装成运兵船的漕船。他想干什么?”
张彪瞪眼:“难道想造反?”
“不至于。”陈野摇头,“但运私兵、运违禁品……都有可能。”他看向老许,“老丈,这船我先按原价买了。钱从冯世安抄没的家产里出。但有个条件——船先别动,等我消息。”
老许大喜:“成!成!”
送走老许,陈野对张彪道:“派人盯住那五条船。再查查,冯世安生前,有没有私下招募过‘护漕队’‘剿匪队’之类的人马。”
张彪应声去了。莲轻声道:“哥,你是怀疑,冯世安在给二皇子养私兵?”
“养兵要钱,二皇子不缺钱。”陈野敲着桌子,“但养兵也要地方。江州水道纵横,用漕船运兵,神不知鬼不觉……这倒是条路子。”
又熬了一夜账本,亮时,东宫密信到了。
信是周挺亲自送来的,蜡封完好。陈野拆开,只有短短几行字:
“江南事已知悉,甚慰。二弟近日频入宫,言‘江州新政扰民,恐激变’。父皇虽未置喙,然意有松动。京中暗流涌动,卿宜速归。另,百工坊新规遇阻,匠户请愿,待卿主持。赵珩。”
陈野看完,把信在灯上烧了。
莲担忧道:“哥,太子殿下让咱们回去?”
“嗯。”陈野揉着太阳穴,“二皇子在京城造势,我在江州‘扰民’。再待下去,恐怕朝廷真会下旨叫停。而且百工坊那边……刘师傅他们怕是遇到麻烦了。”
张彪急道:“那江州这边怎么办?刚有点起色……”
“所以得留好后手。”陈野摊开江州舆图,手指点过几个位置,“码头有刘老根、石大勇,漕运有周挺暂管,盐铁司账目已清,田亩重丈由孙文远督办——只要咱们立的规矩不倒,江州就乱不了。”
他看向莲:“把咱们在江州做的事,写成简报,数据要实,案例要鲜。重点写三样:流民安置了多少,工钱发了多少,税赋厘清后能多收多少。让太子殿下在朝堂上有话。”
莲点头:“我这就写。”
陈野又对周挺道:“周校尉,你留下。带一队翊卫,协助孙知府维持局面。重点盯三处:码头、盐铁司、还有那五条船。若有异动,可先斩后奏。”
周挺抱拳:“末将领命!”
“彪子,”陈野最后道,“收拾行李,咱们明一早回京。轻装简从,那几箱子账本和证据,分开藏好,分批运走。”
第二辰时,陈野要离开的消息已传遍码头。
刘老根带着几十个漕工,石大勇带着修堤队的兄弟,李大有带着流民代表,还有孙文远和府衙几个官吏,都聚在客栈门口。
“大人,”刘老根眼圈发红,“您……您真要走了?”
陈野笑道:“不走不行啊,京城还有活儿呢。江州有你们,我放心。”
石大勇上前,递过一把铁锹——锹把磨得光亮,锹头擦得干净:“大人,这是俺们修堤队兄弟的心意。您带着,看见它就像看见俺们——俺们一定把堤修得结结实实!”
陈野接过铁锹,掂拎:“好锹。等江州的堤修好了,运河清了,城墙固了,我再来看看。”
李大有捧着一包东西:“大人,这是安置点收的第一茬菜,腌的咸菜。您路上带着,就粥吃……”
陈野接过,打开油纸,里面是黑乎乎的咸菜疙瘩,卖相不好,但香气扑鼻。他拿起一块咬了口:“嗯,咸香,下饭。谢谢乡亲们。”
孙文远上前,深深一揖:“陈巡查,下官……惭愧。往后一定恪尽职守,守住您立的规矩。”
陈野扶住他:“孙大人,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但只要记住一点——让干活的人拿到该拿的钱,让百姓买到该买的粮,这官,就错不了。”
他翻身上马,看向众人:“都回吧!该干嘛干嘛!码头卸货别误了时辰,修堤的注意安全,种材勤浇水!咱们的规矩立下了,就得守住了!谁要是敢坏规矩——”
他顿了顿,咧嘴一笑:“等我回来,收拾他!”
众人笑了,笑着笑着,有人抹眼泪。
陈野不再多言,一抖缰绳:“走!”
三骑出城,身后是江州城渐渐模糊的轮廓。
张彪回头看了好几眼,嘟囔:“大人,咱还会回来吗?”
“会。”陈野望着前方官道,“等京城的事儿了了,等江州的堤修好了,等流民都安居乐业了——咱们回来喝酒。”
莲轻声道:“哥,京城那边……会比江州更难吗?”
“难。”陈野点头,“江州是明刀明枪,京城是暗箭难防。但道理一样——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咱们在江州干的这些实事,就是最好的盾牌。”
马蹄声声,尘土扬起。
而此刻的江州码头,刘老根已拿起工牌,开始派今的活儿。石大勇扛着铁锹,走向修堤的河滩。孙文远回到府衙,翻开田亩重丈的章程。
陈野走了,但他留下的“规矩”,正在这座城池的每个角落,生根发芽。
三后,京城在望。
陈野在马上,远远看见崇文门外排队的人群,忽然笑了。
“彪子,还记得咱们上次进城,被那个刘扒皮刁难吗?”
张彪咧嘴:“记得!这回他要再敢,俺把他门牙打掉!”
陈野摇头:“这回不用打。咱们是‘载誉而归’,得讲点排场。”
他整理了下衣衫——还是那身靛蓝直裰,只是更旧了,袖口磨出了毛边。
但马背上挂着的那把铁锹,在阳光下闪着光。
京城,我又来了。
这次,带着江州的泥土味,带着流民的咸菜疙瘩,带着五本厚厚的烂账,还有一把修堤的铁锹。
咱们,好好“讲讲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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