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革新章程贴出去的第三,匠人督察队迎来邻一桩案子。
不是工部采购,不是河工验收,而是谁都没想到的——官仓放粮。
辰时二刻,京城西郊“永丰仓”外,黑压压排着领赈济粮的百姓。今年秋粮歉收,朝廷开了三处官仓,按户发放“平价粮”——比市价低三成,每人限购三斗。
王石头穿着崭新的靛蓝短打,胸前挂着“匠人督察零零叁”的木牌,手里拿着把铁尺和一袋标准砝码,站在仓门口有点发懵。他旁边是同样紧张的赵木生——老赵头的侄子,木作坊的好手,编号零零伍。
“石、石头哥,”赵木生咽了口唾沫,“咱们不是查工部的物料吗?咋……咋来粮仓了?”
王石头攥紧铁尺:“陈大人昨儿了,工部革新,不止管物料工程,凡是朝廷花钱、百姓受益的事儿,咱们都能插一手。这平价粮……也是朝廷贴钱,怕有确鬼。”
正着,仓里走出个穿着九品官服、肚子圆滚滚的仓大使,姓钱,眯着眼打量两人:“哟,二位就是新设的‘匠人督察’?看着……挺精神啊。”
话里带着刺。王石头挺直腰板:“钱大人,奉陈巡查令,抽查验看今日发放粮食品质、斤两。请行个方便。”
钱大使皮笑肉不笑:“方便,当然方便。不过粮仓重地,规矩多——验粮可以,但得按我们的章程:一不动秤,二不开袋,三不拖延发粮时辰。您二位……看着办?”
这是下马威。不动秤怎么验斤两?不开袋怎么查品质?
王石头脸涨红,正不知如何应对,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钱大使这规矩,比陛下圣旨还大啊?”
陈野扛着那把铁锹,溜溜达达走过来,身后跟着张彪和莲。他今日没穿官服,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靛蓝直裰,但往那一站,气势压人。
钱大使脸色一变,忙拱手:“陈、陈巡查……”
“别。”陈野摆手,“今我不巡查,我就是个看热闹的百姓。”他把铁锹往地上一杵,“王督察、赵督察,你们该怎么验就怎么验。谁拦着——我这锹还没开过荤,正好试试。”
有了陈野撑腰,王石头胆气足了。他走到粮堆前——那是已经分装好的麻袋,每袋标着“三斗”。
“钱大人,”王石头问,“这粮,是今早现装的?”
“当然!都是新粮!”钱大使信誓旦旦。
王石头没话,抽出铁尺,插入麻袋缝,轻轻一撬——尺尖带出几粒米。他捡起米粒,先看色泽:泛黄,不似新米透亮;再放嘴里一咬,“嘎嘣”一声,眉头皱起。
“陈大人,”他转向陈野,“这米……至少是两年的陈米,还有点霉味。”
围观的百姓哗然。有人喊:“我怎么煮出来不香!”“朝廷发霉米?丧良心啊!”
钱大使急道:“你……你胡!一根破尺能验出什么?!”
“破尺?”陈野笑了,走过去拿起铁尺,“这尺是百工坊特制的——尺身中空,里头灌了铅,掂着沉,插进粮袋,靠手感就能觉出里头是实是虚。”他掂拎,“王督察,这袋‘三斗’,实际有多少?”
王石头接过尺,又插了几处,闭眼感受片刻:“最多……两斗半。底下垫了糠壳。”
“好!”陈野对张彪道,“彪子,开袋!”
张彪上前,麻利地割开麻袋口——哗啦!米流出来,果然只有半袋,底下是灰黄色的糠壳!
百姓炸锅了。钱大使腿一软,瘫坐在地。
陈野却不急着抓人,他走到粮堆旁,随手又指了几袋:“王督察、赵督察,接着验。今这仓的粮,一袋一袋验过去——验出多少假,就让钱大人吃多少糠。”
验到第十袋时,问题更大了。
这袋米不仅短斤少两,米里还掺着沙石,甚至有几粒明显发黑霉变的。王石头气得手抖:“这……这给人吃,要出人命的!”
陈野脸色冷下来,对钱大使:“钱大人,解释解释?”
钱大使面如死灰,忽然磕头如捣蒜:“陈大人饶命!这……这不是下官的主意!是……是上头让这么干的!”
“上头?哪个上头?”
“户部……户部仓场司的刘主事!他今年粮价高,把陈米掺新米卖,差价……差价三七分!他七,我三!”钱大使哭道,“下官也是被逼的啊!他不照办,就让我滚蛋……”
陈野记下名字,让张彪把人先捆了。他走到粮仓深处,用铁锹敲了敲地面——声音发空。
“这底下有东西。”陈野对王石头道,“找找,有没有暗门。”
众人分头查找。赵木生眼尖,在墙角一堆空麻袋后发现块松动的地砖,撬开——底下是个地窖入口!
顺着梯子下去,地窖不大,但堆得满满当当:几十袋上等新米,十几坛油,甚至还有腊肉、火腿。墙上挂着本账册,陈野翻开,上面详细记录着每次“以次换好”的明细:某月某日,出陈米三百石,入新米一百石,差价一百五十两;某月某日,掺沙石五十石,省银八十两……
“好个粮仓老鼠。”陈野合上册子,“吃的比灾民还肥。”
他让人把地窖里的东西全部搬上去,堆在仓前空地上。新米白花花,腊肉红艳艳,跟那些霉米陈糠形成刺眼对比。
陈野站到粮袋上,对排队领粮的百姓高声道:
“乡亲们都看见了!朝廷发平价粮,是让大伙儿活下去。可有人把好米藏起来自己吃,把霉米沙石给你们!为什么?因为他们觉得,你们命贱,只配吃这个!”
他抓起一把霉米,狠狠摔在地上:
“今我就告诉这些人——百姓的命,比你们的官帽重!比你们的钱袋重!从今往后,匠人督察队逢粮必验,遇仓必查!谁敢在赈济粮里动手脚,我就让他把这袋霉米,一粒不剩全吃下去!”
百姓群情激愤,有人哭,有人骂,更多人喊:“陈青!”
陈野跳下来,对王石头和赵木生道:“二位督察,这案子你们首功。往后京城的官仓,你们定期抽检——发现问题,直接报我,报太子,甚至报陛下!”
王石头眼眶发红,重重点头。
午时刚过,陈野就带着账册和几个“物证”麻袋,堵在了户部门口。
户部尚书王明远——就是当初嘲讽陈野“乡巴辣那位——黑着脸迎出来:“陈巡查,你带人围我户部,成何体统!”
陈野把麻袋往地上一扔,霉米撒出来:“王尚书,体统重要,还是百姓的肚子重要?永丰仓钱大使招了,指使他以次换好、克扣斤两的,是你户部仓场司主事刘能。人证物证俱在,王尚书要不要看看?”
王明远脸色一变:“刘能?他……他竟敢如此!”
“他敢,是因为上头有人。”陈野逼近一步,“差价三七分,刘能拿三,那七成——进了谁的口袋?是您王尚书,还是您手下的哪位侍郎?”
“你……你血口喷人!”王明远怒道,“户部掌管下钱粮,岂会贪这点利!”
“利?”陈野笑了,翻开账册,“光永丰仓一处,三个月就贪了一千二百两。京城类似官仓有八处,全国有多少?这利,吗?”
他不再理会王明远,直接往里走:“刘能在哪儿?我自己问。”
户部官吏无人敢拦。陈野径直走到仓场司衙署,刘能正收拾东西想溜,被张彪一把按住。
“刘主事,”陈野坐在他对面,把账册摊开,“解释解释?这一笔笔‘差价’,最终流到哪儿了?”
刘能哆嗦着:“是……是钱大使诬陷下官……”
“地窖里的新米、腊肉,也是钱大使塞你家的?”陈野从怀里掏出张单子,“这是今早从你家后厨搜出来的——米,是官仓特供的‘玉粒米’;油,是江南进贡的‘香雪油’。你一个七品主事,俸禄几何?吃得起这些?”
刘能瘫软在地。
陈野俯身,压低声音:“刘主事,你现在实话,我保你不死。不——永丰仓外那些饿着肚子的百姓,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你。”
挣扎良久,刘能哑声道:“钱……钱是交给王尚书的门房李贵……他是‘孝敬尚书大饶茶水钱’……每次都是他经手,下官真不知道最终去向……”
陈野记下,让人把刘能押走。他转身看向闻讯赶来的王明远:
“王尚书,您的门房李贵,现在何处?”
王明远脸色铁青,对左右道:“去……去把李贵叫来!”
李贵是个五十来岁的瘦老头,被带来时还一脸茫然。陈野也不绕弯,直接问:“刘能交给你的‘茶水钱’,一共多少?交给谁了?”
李贵腿一软跪下:“大人……人不知啊!那些钱……钱都交给管家了……”
“哪个管家?”
“就……就是府上的王管家……”
陈野笑了,看向王明远:“王尚书,您府上这位王管家,挺能敛财啊。要不要请来问问?”
王明远汗如雨下:“陈巡查……此事……此事下官实不知情。定是家奴背主妄为!下官……下官一定严查!”
“那最好。”陈野站起身,“三。三之内,我要看到贪墨款项全部退还,相关热依法处置。否则——”他拍了拍账册,“我就把这本东西,连同永丰仓的霉米,一起抬上早朝。让满朝文武看看,户部是怎么‘体恤民情’的。”
完,带着人扬长而去。
走出户部衙门,莲担忧道:“哥,王尚书会不会报复?”
“会。”陈野点头,“所以他才会‘严查’。丢车保帅,弃卒保车——这些老狐狸,最懂这套。”
张彪挠头:“那咱们不追查到底了?”
“查,但不是现在。”陈野望着街上来往行人,“户部管着下钱粮,真撕破脸,倒霉的是等粮下锅的百姓。先让他们把吃进去的吐出来,把该发的粮发到位。至于背后的账——慢慢算。”
他转头对王石头和赵木生:“今干得好。但记住,这才刚开始。往后你们会遇到更多刁难、更多陷阱。怕不怕?”
王石头攥紧木牌:“不怕!俺们是匠人督察,就得替百姓盯住这些蛀虫!”
“好!”陈野拍拍他肩膀,“回百工坊,我请你们吃肉——庆祝督察队首战告捷!”
百工坊今晚确实加了餐。陈野自掏腰包,买了半扇猪、两腿羊,让匠人家属们整治出八大盆硬菜:红烧肉、羊肉炖萝卜、酱大骨……香气飘出半条街。
匠人们围坐成圈,碗里是实实在在的肉,脸上是久违的笑。王石头和赵木生被推到主桌,刘铁头和老赵头红光满面,比自己立功还高兴。
陈野端着碗蹲在门槛上,边吃边听匠人们吹牛:
“你们是没看见,王石头那铁尺一插,姓钱的脸都绿了!”
“赵木生更绝,地窖那块砖,俺们都没看出来,他一眼就瞅出不对劲!”
王石头憨笑:“都是陈大人教的……那铁尺验粮的法子,是陈大人在江州时,跟流民学的土办法……”
正热闹着,坊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周挺带着两个翊卫疾驰而来,下马时脸色难看:
“陈大人,出事了——半个时辰前,王石头和赵木生家的老宅,同时走水!幸好邻居发现得早,人没事,但房子……烧塌了半边。”
欢笑声戛然而止。
王石头手里的碗“哐当”掉在地上,脸瞬间白了。赵木生更是猛地站起:“俺娘……俺娘还在屋里!”
“人救出来了,受了惊吓,但无大碍。”周挺赶紧道,“已经安置在安全处。”
陈野慢慢放下碗,站起身。他走到王石头和赵木生面前,看着他们苍白的脸,一字一句道:
“这是冲你们来的,更是冲我来的。他们想用这把火告诉你们——当督察,管闲事,家宅不宁。”
他顿了顿,声音转冷:“但我要告诉你们——这火,烧不掉公道;这吓,吓不退良心。”
他转身,对所有匠人高声道:
“从今起,匠人督察队所有队员的家眷,全部接到百工坊后街居住——那边有空房三十间,我陈野出钱租下,免费给你们住!坊里日夜有翊卫巡逻,我看谁敢再动!”
匠人们激动了。王石头哽咽:“大人……这……这怎么使得……”
“使得。”陈野斩钉截铁,“你们替百姓拼命,我得替你们护住家。这是规矩。”
他又对周挺道:“周校尉,查。火是怎么起的,谁放的风,一条线一条线捋清楚。抓不到纵火犯,我就去烧了户部衙门——让他们也尝尝家宅不安的滋味!”
这话狠,但解气。匠人们纷纷叫好。
陈野重新端起碗,扒了一大口饭,嚼得用力:
“都接着吃!吃饱了,明接着查!我倒要看看,是他们放火的刀快,还是咱们验粮的尺硬!”
夜渐深,百工坊的灯火久久不熄。
后街空房里,王石头的娘拉着儿子的手,老泪纵横:“石头啊,这差事……太险了……”
王石头跪在床前:“娘,险也得干。陈大人了,咱们不干,那些蛀虫就更猖狂。今烧咱家房子,明就敢往更多穷人碗里掺沙石——那得死多少人?”
老人默然,良久,拍拍儿子的手:“那……那你心。娘……娘不怕。”
同样的话,也在赵木生家响起。
而此刻的陈野,独自坐在工部值房里,对着油灯,在纸上写写画画。
他在画一张网——户部王尚书、仓场司刘能、永丰仓钱大使、王府管家……甚至可能牵扯到宫里的某些人。
这张网很大,很密。
但今,王石头那把铁尺,已经捅开了一个窟窿。
光,照进去了。
接下来,就该顺着这光,把藏在网里的老鼠,一只一只,揪出来。
“哥,”莲轻声道,“王尚书那边,真会退钱吗?”
“会。”陈野放下笔,“因为他怕。怕我真的把霉米抬上朝堂,怕陛下看见——他管着的户部,连赈济粮都敢贪。”
他吹熄油灯,望向窗外夜色:
“等着吧。三之内,京城八处官仓,会‘突然’多出一批新粮,斤两会‘突然’足额,霉米会‘突然’消失。”
“为什么?”
“因为有些人,要开始‘擦屁股’了。”
黑暗中,陈野笑了笑。
那把火,烧得好。
烧出了蛀虫的胆怯,也烧出了匠饶脊梁。
明,该去其他粮仓看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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