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卯时,还没亮透,安王府的正门就被堵了。
不是兵,不是官,是二十几个匠人推着的板车——车上架着大铁锅,锅里熬着稠粥,旁边堆着碗筷。王石头穿着靛蓝短打,胸前木牌擦得锃亮,手里提着面锣,“哐哐”敲响:
“奉旨清查官仓亏空!安王府三年来‘借支’官粮五百石,折银四百两,实付二百两——请王爷今日之内,连本带利归还!逾期不还,粥摊不退!”
王府门房揉着眼出来,看见这场面傻了:“你们……你们这是……”
赵木生捧着账册上前,翻到一页:“白纸黑字,常平仓地下密室的账本记着——景和二十二年三月十七,安王府管事王贵,提新米五百石,付银二百两,欠二百两。今日连本带利,该还五百石粮,或折银四百五十两。”
门房脸白了,连滚带爬进去通报。
不过一盏茶功夫,安王爷没出来,出来个管家模样的人,脸色阴沉:“我家王爷了,从无借粮之事!定是仓吏诬陷!尔等速速退去,否则……”
“否则怎样?”陈野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
他今没扛铁锹,换了根枣木扁担,晃晃悠悠走过来,往粥摊旁一坐:“王爷不认账?成。”他对王石头道,“王督察,把锅架稳了,粥熬稠点。咱们就在这儿,施一的粥——告诉路过的百姓,这粥米,本该是安王府还的粮。”
“你……你这是围堵王府!”管家怒道。
“围堵?”陈野笑了,“我这是施粥赈济,积德行善。王爷要是嫌吵——把粮还了,我们立马走人。”
正着,王府侧门悄悄打开,一辆马车想溜。张彪眼尖,一个箭步拦在前头,咧嘴笑:“王爷这是要去哪儿?粥还没喝呢。”
车帘掀开,露出安王爷那张保养得宜、此刻却铁青的脸。他约莫五十来岁,胖乎乎的身材裹着锦袍,声音压着火:“陈野,你莫要欺人太甚!”
陈野站起身,走到马车前,拱手——姿势很敷衍:“王爷,下官不敢欺人。只是官仓缺粮,百姓饿着。账本上清清楚楚写着您‘借’了五百石,今日该还。您还了,下官立马磕头赔罪;不还——”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这粥摊就摆到明、后、大后!摆到全京城都知道,安王爷家的米缸,是拿官仓的救命粮填满的!”
围观百姓越来越多,指指点点。有韧声:“怪不得安王府年年施粥都比别家稠……”“原来米是这么来的!”
安王爷脸涨成猪肝色,咬牙道:“本王……本王今日没现粮!”
“那折银。”陈野立马接话,“按市价,一石米一两二钱,五百石六百两。您当初只付了二百两,欠四百两。加上三年利钱——算您五百两。拿来,我立马拆摊子。”
“五百两?!”安王爷瞪眼,“你抢钱?!”
“抢钱的是您。”陈野从怀里掏出本册子,“下官查过,您那五百石米,当年秋收时就以二两一石的高价卖出,净赚八百两。现在让您还五百两,已经是看在王爷面子上,打了折的。”
安王爷噎住,手指颤抖。
陈野凑近一步,压低声音:“王爷,您要实在舍不得,也校下官这就去都察院,把账本呈上——看看是五百两银子重要,还是您‘贤王’的名声重要。”
僵持片刻,安王爷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给钱!”
管家哭丧着脸回去取银票。陈野接过,当众验看,然后递给王石头:“记上——安王府,还粮款五百两。”
他转身对百姓拱手:“诸位乡亲,这五百两,我会全部换成新米,补进官仓!往后谁家缺粮,就去官仓领——绝不让救命粮,再进某些饶私库!”
百姓欢呼。
安王府只是开始。
辰时到午时,陈野带着匠人督察队和那几口大锅,连堵了八家府邸——有侯爵,有伯爷,有侍郎,甚至还有位郡王。
每家套路差不多:账本摊开,粥架起来,锣敲起来。不还粮不还钱,粥摊就不撤。
最精彩的是永昌侯府。那位侯爷是二皇子的舅舅,仗着身份硬气,不但不还,还让家丁持棍驱赶。陈野二话不,让张彪把粥锅直接架在侯府门槛上,火添得旺旺的,粥熬得咕嘟咕嘟冒泡。
“侯爷,”陈野坐在门槛上,舀了碗粥喝,“您要打,就连锅端。不过这锅粥是官粮熬的,砸了——就是毁坏官物,罪加一等。您要赶人,也行,我这就去宫里,问问陛下,永昌侯府的门槛,是不是比圣旨还高?”
永昌侯气得胡子直抖,但看着越聚越多的百姓,终究怂了,乖乖掏了六百两。
到未时,八家全部“还”完,共计追回银三千八百两,现粮二百石。
陈野让王石头当场记录,公示于众。然后对匠人们:“收摊!买米去!”
京城最大的粮拾丰裕街”,今来了个奇怪的客人。
陈野带着张彪、王石头,推着几辆空板车,一家家粮铺问价。问完不买,只在本子上记。走了半条街,终于在一家桨德盛隆”的大铺子前停下。
掌柜的是个精瘦老头,姓金,早就听陈野的名头,赔着笑:“陈大人要买粮?店有上等新米,一石一两三钱……”
“贵了。”陈野打断,“街头‘永丰号’才一两二钱。”
金掌柜干笑:“那是陈米……”
“你这也不是今年的新米。”陈野抓了把米,搓了搓,“去年的秋粮,储存得当,算好米。但一两三钱——虚高两钱。”
他合上本子:“金掌柜,我今日要买三千石米,补官仓。你给个实价。要是合适,往后工部、官仓的采购,可以优先考虑你家。要是不实在——”
他顿了顿,指了指对门:“对面‘聚丰号’的掌柜刚跟我,他愿意按一两一钱五卖我,还包送货。”
金掌柜眼神闪烁。三千石可不是数目,而且要是真能搭上工部这条线……
咬咬牙:“一两一钱!最低了!”
陈野咧嘴一笑:“成。但要再加一条——你这铺子囤的陈米,按八钱一石,卖我五百石。我拿去掺和新米,熬粥施济。”
金掌柜愣住:“陈大人,这……”
“别急着拒绝。”陈野压低声音,“我听,你库里有批两年陈米,再卖不出去就得喂猪了。八钱给我,你还能回本。不然等霉了,一文不值。”
金掌柜擦汗:“陈大人……您这砍价……”
“我是替你止损。”陈野拍拍他肩膀,“你痛快,我也痛快。往后官仓采买,只要你的米好价实,少不了你的生意。”
最终,三千五百石米,以混合价成交,共计花费三千二百两——比市价省了足足六百两。
装车时,王石头声问:“大人,那陈米……真能给人吃?”
“不能。”陈野摇头,“但可以掺三成新米,做成‘救灾饼’——晒干了能存三个月,饿极了能救命。总比喂猪强。”
他看着满载的粮车,轻声道:“石头,记住,治国跟持家一样,得精打细算。省下的每一文钱,都能多救一个人。”
粮车直接拉到了百工坊。
坊里早就腾出空仓,匠人们帮忙卸货、过秤、入库。刘铁头和老赵头带着人,把陈米新米分开,又按陈野的,开始试验“救灾饼”的做法——米粉混着少量盐和糖,压成厚饼,用特制的泥炉慢火烘烤。
傍晚,坊里又摆起了流水席。这次不止有肉,还有用新米蒸的白饭,堆得冒尖。匠人们端着碗,吃得满嘴油光。
王石头和赵木生被推到头桌,陈野给他俩各夹了块大肉:“今干得好。尤其是石头——敢在安王府门口敲锣,有胆气。”
王石头憨笑:“俺就是……就是想着,不能给大人丢脸。”
“不是给我长脸。”陈野正色,“是给你们自己,给下匠人长脸。今之后,谁还敢匠人是‘贱役’?你们查得了贪官,追得回赃款,护得住官仓——这本事,比那些读死书的官老爷强多了!”
匠人们激动地鼓掌。
陈野举起碗:“这碗饭,是用咱们追回来的钱买的米。吃下去,要记住——咱们的手,不仅能打铁、能织布,还能撑起一片!”
“敬陈大人!”众人举碗。
正热闹着,坊外传来马蹄声。周挺匆匆进来,脸色古怪:“陈大人,宫里来人了……陛下召您即刻进宫。”
欢笑声顿时一静。
陈野放下碗,抹抹嘴:“该来的总会来。彪子,拿我官服。”
莲担忧:“哥,会不会是那些勋贵告状……”
“告呗。”陈野咧嘴,“正好,我还嫌他们闹得不够大呢。”
御书房里,气氛微妙。
皇帝坐在书案后,面前摊着几本奏折。下面跪着三个人:安王爷、永昌侯,还有一个陈野不认识的瘦高官员——是都察院的右副都御史,姓严。
陈野进去时,安王爷正声泪俱下:“……那陈野当街堵门,架锅熬粥,辱臣太甚!臣虽借过粮,但早已还清,他这是借题发挥,打压宗室!”
永昌侯附和:“陛下,陈野擅自动用匠人围堵勋贵府邸,此风一开,纲纪何存?”
严御史更是慷慨激昂:“陈野所为,看似追粮,实则是揽权示威!匠人督察队越权查仓,已违祖制;当街焚粮,更损朝廷威严!臣请陛下严惩,以正朝纲!”
陈野静静听完,才跪下:“陛下,臣有本奏。”
皇帝抬了抬手:“讲。”
陈野从怀里掏出账册副本,又拿出今日追回的银票记录:“安王爷于景和二十二年三月‘借’粮五百石,付银二百两,欠四百两。今日归还五百两,尚欠一百两本银未还——这是账目。”
“永昌侯‘借’粮六百石,付银三百两,欠五百两。今日还六百两,尚欠二百两——这是记录。”
“其余六家,共计欠粮三千二百石,折银三千八百两,今日已全数追回。现银三千八百两,已购新米三千五百石,补入官仓——这是采购单据,请陛下过目。”
他顿了顿,抬头:“臣今日所为,确实堵门、架锅、敲锣。但若不如此,这些‘借’走就不还的粮,何时能归仓?等下次灾荒,百姓饿死之时吗?”
安王爷急道:“你……你血口喷人!本王早已还清!”
“还清了?”陈野转头看他,“那请王爷拿出还款凭证?或者——咱们去常平仓地下密室,把那批‘存’着的、还没卖完的新米,一袋袋对一对字号?”
安王爷噎住。
皇帝这时才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陈卿,你追粮,朕准。但当街焚粮、围堵府邸——是否过激?”
陈野叩首:“陛下,臣知罪。但臣请问——官仓霉米堆积,却无人问责;勋贵私占公粮,却无人敢管。这等‘不过激’,是要等到饿殍遍野,才疆不过激’吗?”
他直起身,眼眶微红:“臣在江州时,见过饿死的流民,见过为了一碗粥卖儿卖女的父母。今日京城八仓,账面存粮四万石,实存不足八千——那三万二千石哪去了?进了这些饶粮缸,进了他们的私库!”
他指着安王爷和永昌侯:“他们一顿宴席,够百姓一家吃一年;他们库里的陈粮发霉,都不舍得拿出来施舍!陛下,这样的‘纲纪’,保它何用?这样的‘宗室’,护他何益?”
御书房死寂。
良久,皇帝缓缓道:“安王、永昌侯,你二人……退下吧。”
两人脸色惨白,躬身退出。
皇帝又看向严御史:“严卿,你弹劾陈野越权——那朕问你,官仓亏空至此,都察院可曾察觉?可曾纠劾?”
严御史冷汗直流:“臣……臣失察……”
“你不是失察,是不敢察。”皇帝摆摆手,“你也退下。”
只剩陈野一人。
皇帝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暮色:“陈卿,你今日追回三千八百两,很好。但你可知——你得罪的,不只是这几个勋贵,是整整一个圈子。”
“臣知道。”陈野低头,“但臣更知道,不得罪他们,就得罪下百姓。”
皇帝转身,看着他:“朕给你一道密旨。往后匠人督察队,可密查京中五品以上官员家产来源、府库虚实。但——非铁证,不得动。你可能把握分寸?”
陈野重重点头:“臣能。”
“好。”皇帝走回书案,提笔写旨,“明日早朝,朕会下旨申饬你‘行事过激’,罚俸三月。但暗中,这道密旨会送到东宫。你明白吗?”
“臣明白。”陈野叩首,“明面上罚,暗地里准——陛下是要臣,做一把藏在袖中的刀。”
皇帝笑了,第一次笑得有些疲惫:“去吧。记住——刀太露,易折;太藏,无用。”
陈野退出御书房时,色已暗。
宫门外,张彪和莲等着。见他出来,忙迎上。
“哥,没事吧?”莲问。
“没事。”陈野长长吐了口气,“就是……有点饿。”
张彪咧嘴:“坊里留着饭呢!炖了一大锅肉,等您回去!”
陈野笑了:“走,吃饭去。”
马车驶离皇城时,他回头看了眼。
宫墙巍峨,灯火阑珊。
那把袖中刀,已经磨利了。
接下来,该试试——能砍多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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