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变得更安静了。
这种安静并非沉默寡言——他本就不是多话的人——而是一种更加深沉的、将一切情绪与能量向内收敛的状态。在指挥部,他听取汇报、下达指令、审阅文件的效率依旧精准高效,语气平稳,措辞简洁,与往常毫无二致。在训练场,他监督学员战术演练,指出问题一针见血,演示动作干净利落,依然是那个无可挑剔的指挥官。甚至在家里,面对林启心翼翼的复健进展询问,他也能给出冷静客观的分析和建议,语气平和。
但白砚翎感觉到了不同。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层般的隔膜。白羽依旧会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该做的事情一件不落,甚至比以往更加细致——他会记得林启下一次复诊的时间,提前调整日程;会在白砚翎因为舰队演习加班晚归时,留下温着的饭菜和一句简短的终端留言;会在凌寒再次“恰巧”出现在他们共同出现的场合时,微微颔首致意,态度礼貌而疏离,挑不出任何错处。
可他就是……不同了。
狼族敏锐的直觉在白砚翎心中拉响了警报,但他却找不到警报的源头。白羽没有发怒,没有质问,甚至没有一丝外露的不悦。他只是将他所有的心思、所有的感受,都严严实实地封存在了那副平静无波的面具之下,然后加倍地将精力投入到似乎永无止境的工作和职责中去。
白砚翎试图接近。在一次晚饭后,他主动提起:“最近后勤部那边协调顺畅了不少,凌寒……能力还不错。”他这话时,仔细留意着白羽的反应。
白羽正擦拭着餐刀,闻言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将刀叉归位,才抬起冰蓝色的眼眸,平淡地“嗯”了一声:“效率提升是好事。”然后便起身,收拾碗碟去了厨房,留下白砚翎对着他的背影皱眉。
又一次,白砚翎结束夜训回来,看到白羽书房还亮着灯。他推门进去,发现白羽正对着战术星图出神,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着某种复杂的轨迹,眼神却是放空的,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疲惫的涣散。直到白砚翎走到近前,他才倏然回神,目光瞬间恢复清明,仿佛刚才的失神只是错觉。
“还没休息?”白砚翎问。
“处理点东西。”白羽关闭星图,语气如常,“你先睡。”
“一起吧,很晚了。”
“我弄完这点。”白羽重新调出一份后勤保障分析报告,目光专注地落在屏幕上,不再看他。
白砚翎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着灯光下白羽沉静而略显孤直的侧影,心里那股莫名的焦躁和无力感越来越重。他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像面对一团无形无质的浓雾,无从下手。他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太敏感,毕竟白羽看起来一切正常,甚至……太过正常了。
而白羽,正在经历一场无声的、旷日持久的内耗。
凌寒与白砚翎之间那些看似寻常、实则越界的互动,如同细密的针,一次次刺入他冰封的情感壁垒。每一次“偶遇”,每一次“亲切交谈”,每一次状似无意的肢体靠近,都像在他冷静理智的神经上施加着持续而微的压力。他不是妒火中烧的类型,不会因此失控咆哮,但这些积累的、不被察觉的侵扰,却在他内心最深处,啃噬着那份名为“信任”与“安全”的基石。
他控制着自己不去“想”,不去“感受”。他将所有翻腾的、酸涩的、冰冷的情绪强行压下,用更繁重的工作、更严格的自我要求来填充每一分思绪的空隙。他巡查得更勤,文件审阅得更细,对学员的要求近乎严苛。身体的疲惫可以暂时麻痹神经,职责的履行可以占据思考的带宽。
但内耗从未停止。在独自驾驶道奇charger巡逻的深夜,在批阅文件间隙抬眼的瞬间,甚至在浴室蒸腾的水汽汁…那些画面,那些距离,凌寒看向白砚翎时那种隐含占有欲的眼神,会不受控制地闪现。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自我质疑——是不是自己反应过度?是不是自己不够信任白砚翎?毕竟,白砚翎看起来毫无所觉,甚至对凌寒的工作能力表示认可。
这种自我质疑与目睹“越界”行为带来的刺痛感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无声的撕裂。他无法向白砚翎言明,因为对方似乎真的毫无感觉,他的“指控”会显得无理取闹,甚至可能破坏白砚翎正常的工作社交。他更不可能向任何人倾诉,这是属于他私人领域最隐秘的痛处,关乎尊严,也关乎他对这段关系脆弱一面的认知。
于是,所有的情绪向内坍缩,形成巨大的压力。他表面上波澜不惊,甚至对白砚翎和林启的关怀更加克制而“正常”,仿佛一切如旧。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的某些部分正在缓慢地、持续地磨损。睡眠变得浅而零碎,食欲在不经意间减退,偶尔会感到一种源自精神深处的疲惫,冰冷而沉重。
他开始回避一些可能同时遇到白砚翎和凌寒的非必要场合,即使这意味着要调整日程或找些合理的借口。当无法回避时,他便将自己彻底置于“指挥官”或“同事”的角色中,用绝对的理性和距离感将自己包裹起来,隔绝一切可能的情绪渗透。
一下午,林启在进行恢复性体能训练时,不心扭到了脚踝,虽然不严重,但还是疼得龇牙咧嘴。白砚翎当时在参加一个远程会议,是白羽接到消息赶到了医疗中心。
他看到林启坐在检查床上,冰蓝色的眼睛里含着生理性的泪水,看到他时下意识地想藏起疼痛的表情,努力扯出笑容“没事”。那一刻,白羽心里那堵密不透风的冰墙,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涌出一股尖锐的、混杂着心疼和无力感的酸楚。
他走过去,半蹲下来,仔细检查林启的脚踝,手法专业而轻柔。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林启强忍泪水的样子,冰蓝色的眼眸深处,那层坚冰似乎融化了一瞬,流露出极少见的、近乎柔和的波光。
“疼,可以哭出来。”白羽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在我面前,不用忍着。”
林启愣了一下,随即眼泪真的掉了下来,不是嚎啕大哭,只是安静地流淌。白羽没有再安慰的话,只是用拇指轻轻拭去他脸上的泪痕,然后沉默地陪着他,直到医生处理完毕。
那一刻的温情和脆弱流露,是如此真实,却又如此短暂。当林启的伤势处理妥当,白羽扶着他离开医疗中心时,他脸上又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仿佛刚才那一瞬的松动从未发生。
他将林启送回宿舍,仔细叮嘱了注意事项,然后转身离开。走在回指挥部空旷的走廊上,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在地面投下明暗交错的光斑。白羽的脚步平稳,背影挺直,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面对林启时那短暂的情感流露,几乎耗尽了他在连日内耗后所剩不多的、可供“表露”的能量。
冰层之下,暗流汹涌,压力持续累积。
表面无异常,内里却已遍布看不见的裂痕。
他回到办公室,关上门,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光线和声音。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冰蓝色的眼眸被眼帘覆盖,只剩下眉宇间一丝挥之不去的、深沉的倦意。
内耗无声,却足以在寂静中,磨损掉某些最坚固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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