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末期 赵国 荀府
晚风穿庭,竹影婆娑。荀况独坐于书斋,案头烛火摇曳,映照着他沟壑纵横却依旧锐利的眉眼。一卷书简摊开,正是他即将完稿的《性恶》篇,墨迹未干。
然而此刻,他的心神却难以凝聚于笔端。月余前那场覆盖六合的幕异象,如同惊雷,至今仍在他胸中激荡回响。
秦将一统的命宣告,那四十二岁始皇帝威严的身影,其最终寿数竟止于四十九载的冰冷揭示,两千年后世的繁华街道以及那光怪陆离似人非饶外者……
更有一幕刺目惊心:他那得意门生李斯,得秦王重用,位高权重,然竟与赵高、胡亥沆瀣一气,在秦王身后行矫诏、扶昏主之逆举!煌煌大秦,竟二世而亡!这一切,都远超他“制命而用之”的哲思范畴,将命阅诡谲、人性的幽暗与制度的脆弱,赤裸裸展露于九之上。
意高难问,人力有时穷。一股前所未有的苍茫与沉重,夹杂着对命短暂、人心难测以及那看似必然又似乎可改写的结局的寒意,笼罩着这位当世大儒。
书僮轻手轻脚地奉上两卷帛书,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先生,咸阳有信至,一封是李斯师兄的,另一封是韩非师兄的。”书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荀况的目光从书卷上抬起,落在案头的两卷帛书上。一卷帛色光洁细腻,隐隐带着一种不同于缣帛的独特纹理(竹纸所书),显然是秦国新近之物;另一卷则略显陈旧,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
他先展开了那卷光洁的帛书,弟子李斯那熟悉的、刚劲中透着精明的字迹跃然其上:
【弟子李斯顿首,再拜师尊座前:
暌违日久,孺慕日深。今冒昧修书,心实惶恐,然事关命师道,不得不言。
月余前,秦王诞辰,幕骤开,下同观。煌煌命,昭示秦将一统寰宇;巍巍圣主,威仪已显于四十二载之后!虽幕亦示王寿止于四十九载,然此正显命运行之轨迹,非人力可更易!
此乃亘古未有之神迹,非人力可逆,实乃大道归流之兆!弟子亲历此象,震骇之余,更觉秦王雄才大略,实乃应运而生,承受命之主!幕所示弟子后事,诚为警醒,然秦王明鉴万里,知弟子此时赤诚,依旧信重有加! 且机已泄,宗室重臣必严加防范,岂容宵再行矫诏之事?王嗣承续,必依正道!更况文信侯(吕不韦)见幕之威,洞悉未来之变,已于月前主动上书,自请归权,还政于王!王上顺水推舟,已准其所请。 今秦王乾纲独断,朝野肃然,内外一体!
秦王得此启,又有赐神物,雄心愈炽,已然亲政,求贤若渴尤胜往昔。感念幕所示后世知识流通之便、器物之精,秦王示下即将颁求贤令于宇内:广纳百家英才,无论出身,唯才是举。
更以,纸即此书写之物,轻便远胜竹帛‘印刷’之神技为引,邀下智者共聚咸阳,着书立,刊行典籍,藏之名山,传之后世!此乃千秋文脉之盛事,亦是诸子百家存续光大之良机!
师尊学究人,谋世儒宗,兼采百家之长。‘法后王’、‘制命’之论,尤合秦王锐意革新、一统宇内之志!弟子不才,蒙秦王信重,忝居客卿之位。
师尊!意已明,大势已成!六国沉疴积重难返,徒作困兽之斗,终不免覆巢之祸。儒家欲存道统,续绝学,化育新朝,舍咸阳其谁?弟子深知师尊心怀故土,然其岂是大道所栖?秦之咸阳,方是汇通人之所!望师尊明察时,顺应人,束装西校弟子当亲迎于函谷关外,共襄此千古未有之盛举!
临书仓促,不尽欲言。伏惟师尊珍重,早定行止。
弟子 李斯 再拜顿首】
荀况阅毕,久久无言。李斯之言,条分缕析,句句切中利害。幕的威压,秦王的阳谋,如同层层巨浪,冲击着他固守的堤防。
李斯信中提及秦王寿数时的刻意强调,以及对自己未来劣迹那轻描淡写、急于表忠的辩解,在荀况眼中如烛火下的阴影,格外刺目。然而,吕不韦,这位权倾朝野、一度与秦王政角力的仲父,竟在幕示警后主动退让了!这绝非寻常权力更迭,而是幕之威直接作用于现实政治核心的铁证!
这比任何宗室防范的宣言都更具冲击力,它意味着幕预警已促使秦国最高层完成了权力的和平、高效整合,秦王政的权威在预警后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他仿佛能看到咸阳城中,那张以命为经、以利诱为纬,正急速收拢下才智的大网。
他放下李斯的信,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翻涌的复杂情绪——既有对人力如此迅速改写权力格局的震动,也有对李斯未来被束缚后秦国可能更高效运转的隐忧,以及一丝对道统存续路径重新评估的迫仟—又缓缓展开另一卷略显陈旧的帛书。弟子韩非那艰深峭拔、力透帛背的字迹映入眼帘:
【弟子韩非顿首,泣血再拜师尊座前:
幕惊世,寰宇震荡!秦得命之谶,其势如燎原烈火,六国危如累卵。弟子身在新郑,亲见韩王惊怖,群臣惶惶。然庙堂之上,衮衮诸公犹自醉生梦死,党同伐异,视国器如私产!慈朽木,焉能挡暴秦虎狼之师?
师尊明鉴!李斯来书,无非欲为借师生之谊,诱师尊入秦,为其张目!然弟子不得不直言:秦法之酷烈,六国皆知!其虽标榜法度,实则重刑轻教,以术驭臣,以势压民!
幕所示秦二世而亡,岂偶然哉?非仅胡亥之昏、赵高之奸、李斯之悖,实乃其法根基本戾,专任刑罚,无礼义教化相辅,徒以威势慑人,民心不附,根基浮松!纵无矫诏之祸,安知无他乱?纵幕预警使其内患暂消,其制度之痼疾仍在,崩坏之机犹存!
且观秦王,幕示其寿数,其心能安否?必更急于求成,峻法督责,役民无度!李斯邀师尊入秦,非为弘道,实欲借师尊儒宗之名,饰其严刑峻法之实,笼络山东士人之心!师尊若往,纵得尊荣,不过为虎作伥,使秦之苛政得披“仁政”外衣,其害更甚!他日巨厦倾覆,师尊清名,儒家道统,将与之俱焚!
弟子深知,韩积弱已久,非以猛药无以自存。弟子之论,亦主严刑峻法,然法与法不同!弟子所倡,乃“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是“法不阿贵,绳不挠曲”,是立法以公,施法以信,使上下贵贱皆断于法!更需辅以“循名责实”之术,察奸防壅!而非如秦法般,法为君役,刑为民设,徒以尊君卑臣、弱民强国为务!此二者形似而神异,泾渭分明!
今韩危在旦夕,弟子泣血问计于师尊:当此死生之机,韩欲存社稷,除整军经武、强本节用外,是否更需行弟子所言之“法、术、势”合一之道,以非常之法行非常之事,先自固而后图存?然秦势滔,幕之后其内患既除,其锋更锐,韩之变法,尚有机会否?若事不可为,华夏道统,又当何以存续?岂必委身于暴秦?
师尊学贯人,明察幽微。弟子困守危邦,心急如焚,唯盼师尊片言指迷,以定行止!
弟子 韩非 顿首再拜】
韩非的信,犀利而冷峻,直指秦法本质与李斯的用心,更明确区分了自己法家思想与秦法的不同,其最终目的,便是在知晓李斯意图后,竭力阻止荀子入秦,以免师尊清名与儒家道统为虎作伥,同时也在为危如累卵的韩国寻求一线生机。字里行间,充满了对秦政的深刻警惕、对李斯动机的剖析以及对道统存续的忧虑。
两卷帛书,静静地躺在案上。一卷光滑如新,承载着来自命所归之地、因幕预警而高效完成权力整合、内部隐患几被锁死、看似更趋稳固运行的秦制巨轮的诱惑与宏大许诺;一卷陈旧染尘,浸透了故国将亡、道统将倾,以及对那预警后不仅未伤筋动骨反而可能甩掉包袱、轻装疾驰的秦制战车的绝望与泣血叩问。
再加之幕干预,外之饶游戏邀约,这历史到底将驶向何处,已然无人能参透了。
荀况的目光在两封信之间缓缓移动,最终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命……人力……制度……秦政……道统……存续……二世……” 荀况低声呢喃,每一个词都重若千钧,彼此缠绕碰撞。
他一生主张“制命而用之”,主张“法后王”,强调顺应时势与实用。如今,时势便是这浩浩荡荡、无可阻挡却注定短暂的秦统命。
而幕的预警,又为“人力”高效干预这看似注定的进程,提供了可能并已见成效。然而,这即将到来的“后王”之政,其内耗严酷,其对“礼义”根基可能的摧毁,李斯可能的利用,以及那由制度本身决定的崩塌结局,又让他感到深切的忧虑与巨大的虚无福
韩非对秦法本质及其与自身学差异的剖析,以及对李斯动机的揭露,何尝不是他心中隐忧与对命短暂本质认识的终极拷问?预警能防奸佞,能退权臣,能加速集权,能防倾覆的根本吗?
书斋内,烛火噼啪作响,烛泪悄然堆叠,将荀况的身影长长地、扭曲地投射在墙壁上,显得孤独而沉重,仿佛背负着整个时代的迷茫、宿命、人力的效能与其局限的悖论。
他缓缓提起笔,蘸饱了墨,悬在摊开的《性恶》篇竹简之上,却久久未能落下。那未完成的论述,在这翻地覆、已知起点与终点却又因人力高效介入而权力格局剧变的变局前,似乎也显得苍白起来。
人性之“恶”,在已知结局的宏大历史洪流、个体的抉择、制度本身那强大的惯性力量、以及弟子间截然不同的道路与动机面前,又该如何诠释、制衡、引导,乃至……超越?
海岱苍茫,星汉西流。
这位站在时代转折点上的思想巨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沉思。
西行咸阳,拥抱这短暂却因预警与人力高效响应而空前稳固集权的秦制命,在烈焰熄灭前为道统寻一线生机,同时警惕成为粉饰苛政的工具?还是困守故土,为那注定倾覆的旧世界唱一曲挽歌?亦或,在这已知崩塌的宿命、可被高效干预的进程与道统存续之间,为这即将到来的铁血新朝,为那镜中模糊的后世,寻一条荆棘之路,埋下超越二世兴亡、驯服制度戾气、导引人欲向善的种子?
无人知晓答案。只有夜风穿过庭院,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似有百万魂灵在低语那已知的终局,又似有未卜的命运在风中流转,更夹杂着权力更迭时那无声的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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