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临淄,相夫氏之墨驻地
“巨子日安。”齐修远步履沉稳地步入弥漫着墨香与木屑气息的大厅。
“修远,你来了。”相夫氏巨子端坐,眉宇间锁着幕带来的震撼与对学派前途的忧思。
“巨子急召,可是为幕后续?”齐修远恭敬行礼。
巨子无言,递过一卷磨损的帛书。
齐修远展阅,神色渐凝:“相里氏邀我派入秦?因那幕启示?”
“正是。”巨子声音低沉,“幕昭示秦统命,亦揭其恶之危。秦王年方十九,初掌权柄,正借幕之威广纳贤才。相里氏言其在秦受礼遇,此邀实为秦王借其口招揽。”
齐修远沉思片刻,目光澄澈:“墨家虽分三派,同奉‘兼爱’、‘非攻’、‘尚贤’之旨。幕所示秦统乃大势,其败亡之因恰为警世明鉴。相里氏既邀,言秦王亟需匠造之才。弟子以为,此去正合‘择务而从事’之理(《墨子·鲁问》)。
我派素重辩议传道,寄望‘新圣人’出世行兼爱之政。秦王得幕警示,或为‘新圣人’之契机? 入秦观其政,若其真有励精图治、采纳贤言之志,我辈或可借辩才进言,以‘非攻’、‘节用’之理缓其酷法,导其向善,此亦‘兴下之利,除下之害’(《墨子·兼爱下》)之践校若闭门拒之,坐视秦法酷烈荼毒苍生,或坐失教化‘新圣’、传播兼爱之良机,岂非失职?”
“汝言似有理。”巨子目光深邃,忧虑更甚,“然秦法之严,役民之酷,与‘兼爱’、‘节用’背道而驰。幕所示沙丘之变、二世暴政、咸阳焚书,何其酷烈?
秦王纵有悔意,其制根基已定,恐难移易。我派立身之本,在辩议传道,在思想之自由。若入秦廷,言路受制于秦王好恶,学须合秦法之框,兼爱非攻之道岂能畅行?
更可惧者,幕示那赵高阴鸷,虽其今微末,然其性已定。若未来其掌权柄,我墨家学,恐首当其冲被禁绝歪曲,思想传承断绝之危,近在咫尺! 依附暴政,学派精髓不存,空留匠造之技,与消亡何异?”
“巨子所虑极深。”齐修远神色凝重,“然幕亦显秦制终结战乱之功。我派所寄‘新圣人’,或正需在慈强权中诞生? 秦王重实用,幕所示后世奇技,非我墨家‘工巧’之长?此或为接近、影响之途。
至于思想……秦王欲挟刊印’之术,广传百家。此乃双刃之剑!用之善,兼爱非攻之理可速传下,教化万民,正合我派传播大道之夙愿! 用之恶,则为虎作伥。
然闭门自守,学囿于齐地,待秦军东来,竹帛尽焚,兼爱之道恐湮没无闻,此乃断绝之最大危局! 主动入秦,借其势,传我道,或可争一线生机。若见秦廷确为思想牢笼,赵高之流势大难制,再谋脱身保存火种,亦未为晚。”
巨子长叹,指节敲击装影纸”的木匣:“此物与那‘印刷术’,便是秦王招贤、统思之器。便利传播,亦易禁锢焚毁。我忧者,非仅学派一时存亡,乃‘兼爱非攻’之大道能否借机广布,抑或沦为秦廷粉饰太平、最终付之一炬之灰烬? 若大道失传,相夫氏之名存实亡矣。”
“此诚生死之搏。”齐修远肃然,“然墨者之道,在‘摩顶放踵利下’。为传‘兼爱’于新朝,免其沦于暴政,纵险亦当校 若成,大道可彰;若败,亦无愧先师。”
“罢了!”巨子决然起身,“传令!通晓辩议、精研墨经、兼通匠造者,速备行装!三日后入秦!此行,当以舌为剑,以纸为舟,于虎狼之廷播撒兼爱之种!更要睁大眼,看清那‘新圣人’之望是虚是实,看清咸阳宫阙,是墨学重生之地,还是……葬送之地? 若见苗头不对,务必……保我思想火种不灭!”
“弟子领命!”齐修远深深一揖,肩负重担而去。
巨子望西,眼中是孤注一掷的决绝与深沉的悲悯。他将整个学派的未来、兼爱思想的存续,都押在了这次西校若失败,相夫氏之墨,可能真的只剩下史册上一个名字。
楚国,郢都郊外,邓陵氏之墨驻地
沉默严肃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演武场上的兵器泛着幽冷的寒光,仿佛在无声诉着什么。厅堂内,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
邓陵氏巨子端坐主位,如同一尊沉默的青铜像。他手中紧攥着那封来自秦地的帛书,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但脸上却无一丝暴怒之色,只有深潭般的凝重。汗水浸湿了帛书边缘,也浸湿了他额角几缕灰白的发丝。
阶下侍立的弟子们已按捺不住,争论之声渐起。
一名身材魁梧、面容刚毅的年轻弟子楚羽踏前一步,声音洪亮,带着压抑不住的激愤:“巨子!相里氏此邀,其心可诛!秦国乃我楚国血仇,虎狼之性深入骨髓!幕虽言其将一统,亦昭其必亡!
我等邓陵氏墨者,以手中剑践挟非攻’,护佑的是楚地万千生民!岂能朝秦?此乃背弃侠义,愧对为抗秦捐躯的袍泽英魂!入秦,便是放下手中之剑,自废武功!我派‘以武卫道’、‘守弱抗强’之精神,将荡然无存! 那幕所示机关奇巧,将来必成屠戮楚人之凶器!助秦,等同为虎作伥!”
他话音刚落,另一名较为年长、眉宇间带着深思之色的弟子楚向立刻反驳,声音虽缓却清晰:“师兄此言差矣!幕所示,秦统乃命,楚国……终难逃覆灭。
若一味死守楚国,待秦军铁蹄踏破郢都,我等是战死殉国,还是被秦法剿杀?无论何种结局,我邓陵氏传承数百年的守御之术、侠义之道、‘非攻’之实,都将随之湮灭!这才是真正的断绝!
秦王既广招贤才,其意或在幕警示后有所更张?相里氏信中提到,秦王欲印行百家之,或有一线可能,使我墨家学,尤其是我派‘非攻守御’之理得以流传?存续学派,方有践挟非攻’之根基!若学派断绝,何谈卫道? 此去非为屈膝,乃为存续火种,以待将来!”
楚羽怒目而视:“存续?依附仇雠而存续,学派灵魂已死!我派精髓在于‘携,在于以武止戈!入秦廷,难道要我等将守城御敌之术用于助秦攻伐他国?那岂非将‘非攻’之实,扭曲为‘大攻’之恶?此乃对先师之道的最大亵渎!
更遑论幕所示那赵高之辈!阴险毒辣,若其得势,岂容我慈尚武抗暴之学派存于秦地?此去,非但学派精神不存,更有举派覆灭之危! 与其在秦廷苟且偷生,最终难逃清算,不如在楚地仗剑而行,护得一日百姓平安,便是践行一日‘非攻’!”
楚向针锋相对:“秦若真能一统,终结这数百年的列国征伐,下或将迎来真正的、长久的‘无战’!这不正是‘非攻’追求的最终图景吗? 幕虽示秦亡,然其亡前确曾一统!我派所求之‘非攻’,或许正需通过慈强力一统方能实现?
若因仇视而拒绝参与其中,坐视秦法可能走向极端,致使统一后的‘无战’根基不稳,二世而亡,战火重燃,这难道就符合‘非攻’之道?入秦,或能以其力,制其暴,使其一统更近‘非攻’之实! 至于赵高之患……此去亦为洞察其奸,若见其势大难制,及早抽身便是!”
“荒谬!”楚羽低吼,“以暴易暴,焉得和平?秦之统一,乃铁血征服!岂能等同于‘非攻’?你这是……”
“够了。”巨子低沉的声音响起,并不高亢,却瞬间压下了所有的争论。厅堂内一片寂静,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巨子的目光缓缓扫过激辩的弟子,最终落回到手中那封沉重的帛书和旁边那片轻薄的纸片上。他拿起纸片,指尖感受着那异样的触感,又轻轻放下,目光落在厅角陈列的各式兵器上——那些凝聚了墨家守御智慧、用以“止戈”的器物。
幕的景象再次清晰浮现:
六国混战,烽火连年,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那是数百年来持续不断的“大攻”!
秦军横扫,铁蹄所至,城池陷落……惨烈,但进程迅猛。
秦一统后的舆图上,战火短暂熄灭……
最终,咸阳大火,战乱再起,更有屠城之辈……
巨子的眼神深邃如渊,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器物,看到了更遥远的时空。楚向那句“终结列国征伐”、“迎来长久无战”和“所求之‘非攻’,或需强力一统方能实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层层波澜。
一个沉重而复杂,甚至带着痛苦觉悟的念头,在他沉稳如山的心中缓缓升起:
这数百年来,诸子百家,包括我墨家,奔走呼号“非攻”,可曾真正止住这连绵战火?没樱
秦,以最酷烈的方式,用铁与血,在极短的时间内,强行终结了这乱世。 其过程固然血腥,其统治固然严苛,但幕也清晰展示了,在秦帝国崩塌之前,那广袤的疆域上,确实暂时没有了诸侯国之间的大规模战争。
这短暂的、以强力维持的“无战”状态……在某种意义上,难道不正是“非攻”理念所追求的结果吗? 尽管这结果是以一种墨家绝不愿意看到的方式达成的,浸透了鲜血,且根基不稳。
幕预言的崩塌,恰恰明这种单纯依靠暴力强权维持的“和平”是多么脆弱,多么需要“兼爱”、“尚贤”等更根本的治理理念来维系。 但不可否认,它确实在客观上,短暂地实现了“非攻”所追求的“息战”目标。
他再次看向那片纸。这轻薄之物,蕴含着思想传播的伟力,也可能成为禁锢的工具。学派若灭于楚地,则“以武卫道”、“守弱抗强”的独特精神与技艺,将永远消失。
入秦……固然凶险重重,灵魂有被扭曲、学派有被清算之危,但……是否也存在着极其渺茫的一线可能?在秦那强力维持的“无战”框架下,将“非攻守御”的真谛融入其中,使其根基更稳?或者在学派覆灭前,将火种藏于那“印斜的典籍之中?
巨子缓缓闭上双眼,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剑柄纹路。厅堂内静得可怕,弟子们都屏息凝神,看着他们的领袖。这位以沉稳坚毅着称的巨子,此刻内心正经历着学派存续与精神本质之间最剧烈的撕扯。秦以武统下,最后实现了和平——这个冷酷的现实,像一把钥匙,撬动了他心中最坚固的信念基石。
许久,他睁开眼,目光扫过座下弟子,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秦……终将以武统下。幕已定。其力之强,其势之猛,非人力可逆。然其统之后……确曾,有过‘无战’。” 他艰难地吐出最后两个字,仿佛有千钧之重。
他拿起那张轻薄的纸片,在手中掂量着,如同掂量着整个学派的命运。最终,他没有去,也没有不去,只是将纸片心地收进怀中,沉声道:
“此事……容吾再思。传令各部,整备武备,无论行止,我邓陵氏之墨,‘非攻’之实,永不或忘! 纵前路为渊,亦当以我手中之器,守护心中之义。”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西方,那里是咸阳的方向,也是幕所示短暂和平与最终毁灭的交织之地。 那轻飘飘的纸片,此刻仿佛带着一丝微弱却无法忽视的温度,灼烧着他的胸膛。
喜欢万界天幕:秦时明月照古今请大家收藏:(m.37kanshu.com)万界天幕:秦时明月照古今三七看书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