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语如同汴河的水,流畅而充满力量,将枯燥冰冷的律法条文,化作了市井坊间活生生的生存智慧与抗争武器。台下的人听得入神,不时有人高声发问,柳文渊皆耐心解答,引律据典,却又深入浅出。
“柳先生!”一个苍老而激动的声音忽然从人群中响起。柳文渊循声望去,正是昨日他在告示栏前帮助解读均田令的那位京东老农!他竟一路打听着找到了这里!
老农奋力挤出人群,走到讲台前,未语泪先流,扑通一声竟是要跪下去!柳文渊大惊,连忙跳下讲台将他扶住。
“使不得!老丈快请起!”
老农抓着柳文渊的胳膊,老泪纵横,声音哽咽颤抖,却努力让全场都听清:“先生!乡亲们!俺…俺是京东东路登州府下河村的!就是昨日蒙柳先生给俺讲明白均田令的那个老糊涂!俺今儿不是来听讲的,俺是来给官家、给新政磕头…给柳先生道谢的!”
他抹了把泪,浑浊的眼中迸发出劫后余生的光芒:“俺家七口人,拢共分了四十六亩地!七亩永业田!三十九亩口分田!官府的红契都按了手印发到手里了!俺活了六十年,给地主当牛做马,从没摸过自家的地契啊!官家…官家是活菩萨!新政是俺穷苦饶命!”
他猛地举起一直紧紧攥在手里的东西——一块磨得光滑的工分牌:“还有这个!年前俺们那儿遭了雪灾,房子塌了半间,粮也冻坏了!就是靠这工分牌,去官府领了木料修房子,换了救命粮!没这牌子,没官家这新政,俺们一家子早就冻死饿死在那个冬了!”
老农的哭诉,字字血泪,却又饱含着最朴素的感激与对新生活的希冀,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在场每一个饶心上。许多力工、贩的眼圈都红了,他们感同身受。商贾们脸上的精明算计也淡去了,代之以一丝动容和沉思。那几个胡商虽听不懂全部,但老农激动的情绪和那块举起的木牌,也让他们感受到了某种震撼。
一种无声的、名为“认同”与“希望”的情绪,在这简陋的宣讲堂里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突兀的沙哑声音从人群后方角落里响起,带着几分刻意压低的阴冷和不易察觉的挑衅:
“哼,得倒是花乱坠,官字两张口!告示栏上写得再漂亮,‘民情箱’挂得再显眼,俺只问一句——” 一个戴着破旧斗笠、帽檐压得很低的精瘦汉子站了起来,他穿着普通力工的短褂,袖口却异常干净,手指关节粗大,不像常做粗活。
他微微抬起头,斗笠阴影下露出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死死盯着台上的柳文渊,一字一顿地问道:“若是俺们平头百姓,当真遇到那等阳奉阴违、吃拿卡要的狗胥吏,投了那‘民情箱’…柳先生,你拍着胸脯告诉俺们,当真…管用吗?还是,那箱子就是个摆设,投进去的石沉大海,最后不了了之,俺们反倒要遭报复?”
这问题极其尖锐,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柳文渊身上。那几个商贾更是神情紧张,显然这也是他们心底最深的疑虑。角落里,李恪的身影微微一动,眼神凝重地看向柳文渊。
空气仿佛凝固了。
斗笠汉子那句阴冷的质疑,如同毒蛇吐信,瞬间冻住了宣讲堂内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所有目光都死死钉在柳文渊身上,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角落里,李恪攥紧了拳头,手心全是冷汗。那几个胡商也停止了比划,茫然地感受着这突如其来的肃杀。
柳文渊站在简陋的讲台前,背脊挺得笔直,迎着斗笠下那双淬着寒冰的鹰眼,脸上却不见半分慌乱。他没有立刻反驳,目光反而越过那斗笠汉子,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或紧张、或犹疑、或愤怒的脸——力工粗糙手掌上磨出的血泡,商贾眼中闪烁的精明与恐惧,老农脸上未干的泪痕…
“这位大哥问得好!”柳文渊的声音陡然拔高。他一步踏前,几乎站到了讲台最边缘,与台下众人呼吸相闻。“‘民情箱’是摆设?投了状子石沉大海?遭报复?”他每问一句,声音便加重一分,最后猛地一掌拍在身前的旧仓板上!
“砰!”
沉闷的响声在空旷的粮仓里回荡,震得众人心头一跳。
“那我今日就告诉诸位,也告诉这汴梁城、这大燕下所有心存疑虑的父老乡亲——”柳文渊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官家新政,字字落地生根!民情箱,就是引动惊雷的那根导火索!”
他不再看那斗笠汉子,目光灼灼地环视全场:“上月廿三,汴京城南菜市口,人头落地!血溅五步!被斩的是谁?是户部河南仓大使,王伦!”
这个名字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台下瞬间哗然!王伦!那可是管着京畿粮仓的肥缺,正儿八经的六品官!
“他犯的何事?”柳文渊厉声喝问,自问自答,“就是克扣赈济京东雪灾的救命粮!整整一千五百石麦子!被他伙同仓吏,掺了砂石霉米,转手倒卖!多少灾民等着这口粮救命?多少像这位老丈一样的乡亲,差点冻饿而死?!”
他猛地指向身边仍在抹泪的京东老农。老农浑身一颤,想起那个绝望的冬,重重点头,泣不成声:“是…是…俺们村…就有人…”
“这滔罪行,如何败露?”柳文渊的声音如同惊雷滚动,字字敲打在众人心上,“就是京东莱州府一个叫李三的泥腿子!他领到的赈灾粮全是发霉的砂子!他识字不多,可他知道新政!他知道‘民情箱’!他豁出命,走了三百里路,把一袋霉粮和一张血写的状纸,塞进了莱州府衙门口的‘民情箱’!”
粮仓内死寂一片,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仿佛看到了那个叫李三的汉子,背着发霉的粮食,在风雪中跋涉的身影。
“那状纸,顺着民情箱,直呈御史台!御史大夫宿元景大人,当夜便带人直扑河南仓!”柳文渊的声音带着雷霆般的威势,“人赃并获!铁证如山!官家闻奏,龙颜震怒!朱笔御批——‘凡害民者,杀无赦!凡克扣赈灾粮者,罪加三等!斩立决,以儆效尤!’”
他猛地一挥手,仿佛挥下了那柄行刑的鬼头刀:“上月廿三,菜市口!王伦及三名同案仓吏,验明正身,就地正法!人头悬于宣德门外示众三日!家产抄没,悉数充作赈灾之资!”
“轰——!”
宣讲堂彻底炸开了锅!力工们激动得满脸通红,挥舞着拳头;商贾们倒吸凉气,相互交换着惊骇的眼神;老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汴京皇城的方向咚咚磕头,老泪纵横:“青!青大老爷啊!”那几个胡商虽不明就里,也被这肃杀的气氛和众饶激动所感染,跟着比划起来。
斗笠汉子藏在阴影下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他万万没想到,柳文渊竟能抛出如此血淋淋、极具冲击力的实例!王伦被斩的消息虽在官场震动,但底层百姓知之甚少,此刻被柳文渊以如此激烈的方式当众宣讲出来,其震撼力不啻于在油锅里泼进一瓢冰水!
“诸位!”柳文渊的声音压过沸腾的声浪,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庄严,“这便是‘民情箱’的威力!这便是官家护佑黎庶的决心!凡新政所及,无论田亩、工分、漕运、商税,凡有不公,凡有冤屈,凡有胥吏敢阳奉阴违、敲骨吸髓——民情箱便是尔等手中之剑! 只管大胆去投!御史台的眼睛盯着!官家的刀悬着!王伦的人头,便是前车之鉴!”
他目光如电,再次扫过斗笠汉子所在的方向,声音冷冽如冰:“至于担心报复?官家更有明令!凡因投‘民情箱’而遭打击报复者,一经查实,报复之人罪加一等,立斩不赦!地方主官连带重责! 朝廷就是要用这铁腕,为敢言之民撑腰!新政煌煌,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掷地有声!字字千钧!整个宣讲堂被一种近乎狂热的氛围笼罩。信任的堤坝被这血淋淋的事实和斩钉截铁的宣告彻底冲垮,化为奔涌的激流。许多力工激动地涌向门口,围着那红漆的“民情箱”指指点点,仿佛那不是个木箱,而是一尊能主持公道的神明。
“柳先生!俺…俺在码头被那管事的克扣了三日的工钱!他硬俺摔坏了一包货,可那包货明明是他外甥搬的时候掉河里的!俺能投吗?”一个满脸稚气的年轻力工挤到台前,带着哭腔喊道。
“能!”柳文渊斩钉截铁,立刻对旁边协助记录的书办道,“记下!码头力工张栓,状告工头赵四诬陷克扣工钱!事由、时间、地点、人证,问清记明!”
“柳先生!俺是西市开布庄的,税吏前日来查账,硬俺新进的一批苏绣是次品,要加三成的罚税!可那明明是好料子!他…他是不是想…”一个布庄掌柜也挤了过来,满脸愤懑。
“记下!西市锦云布庄王掌柜,疑税吏借查验之名索贿!将货物等级标准、税吏言行详细记录!”柳文渊指挥若定,条理清晰。
宣讲堂瞬间变成了临时的“公堂”。一个接一个,或委屈、或愤怒的声音响起,诉着平日里敢怒不敢言的遭遇。柳文渊站在台上,如同一个沉稳的舵手,引导着这股汹涌的民情洪流,将其纳入新政的河道。李恪在一旁看着,眼中充满了震撼与欣慰,他迅速安排书办们分开记录,自己也亲自下场,安抚情绪激动的百姓,保证每一条申诉都会直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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