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锋悬停,凝如渊岳。
柳文渊跪坐于冰冷的锦垫之上,紫宸殿内落针可闻,唯有沉水香袅袅升腾,以及数百贡士或急促或压抑的呼吸声。丹陛之上,那玄色身影如同亘古磐石,十二旒玉藻遮蔽颜,唯有无形的威压如同潮水般弥漫而下,压得人几乎窒息。
“万姓考官”…陛下竟真的将这四个字,置于这代表下文脉最高殿堂之上,作为策问之题!
巨大的荣耀感与更巨大的压力,几乎要将柳文渊的脊梁压弯。他眼角的余光能瞥见身旁马扩绷紧如铁的后背,也能感觉到身后无数道目光——惊羡、探究、质疑、甚至隐含敌意——如同芒刺,聚焦在他这个风暴中心的寒门学子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
眼前不再是蟠龙金柱和光洁金砖,而是汴河码头浑浊的空气,是老妇人攥着“永业田”计算纸条的颤抖的手,是张栓拿到被克扣工钱时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狂喜,是更夫老周提着灯笼巡夜时佝偻却坚定的背影,是那红得刺眼、沉默地悬挂在宣讲栏旁的“民情箱”…
一股温热而坚实的力量,悄然从心底最深处涌起,驱散了四肢的冰凉,熨平了狂跳的心脏。那些不是纸上的空谈,那是他亲身触摸到的、大燕新政之下最真实、最滚烫的脉搏!
他猛地睁开眼,眸中再无慌乱,只剩下一种沉静如水的坚定。
提腕,落笔!
“臣江阴贡士柳文渊谨对:夫万姓考官者,非虚言也,乃新政之魂魄,社稷之根基!陛下圣虑深远,垂问及此,实下万民之幸!”
开篇点题,字字千钧,力透纸背!那笔锋划过特制宣纸的沙沙声,在极静的大殿中竟显得格外清晰,引得附近几位贡士忍不住侧目。
“欲行蠢于州县,通于朝野,臣愚见,首在‘三通一达’!”
他笔走龙蛇,将连日来在宣讲堂所见所闻、所思所感,结合省试策论的框架,化作一条条清晰而极具操作性的方略。
“一曰‘言路通’!今各州县虽有宣讲栏、民情箱,然乡野村夫,岂尽识字?胥吏下乡,往往念一遍了事,百姓不明所以,何谈监督?臣请于各村寨,择德高望重之耆老,每月朔望,由县衙吏员(需考核口才品性)当面宣读最新政令,并用乡俚俗语详解!百姓有疑有问,当场提出,吏员需记录在册,五日内必有回复张贴!此非仅下情上达,更是上令下晓,使政令不入歧途,直抵田间地头!”
写到此处,柳文渊眼前仿佛浮现出老家村口,县里来的年轻书吏用带着口音的土话,大声解释着“三十税一”新规,底下老农们交头接耳、频频点头的场景。对,就该这样!
“二曰‘察举通’!官员考绩,不应只凭上官评语、账册数字!臣请设‘民议票’之制!每年末,由县衙组织,各村寨、坊市匿名投票,评议本地县令、主簿、县尉等亲民官之‘清廉’、‘勤政’、‘公允’三事!此票不直接定夺升迁,但需密封送呈州府、乃至吏部,作为考绩之重要参详!若一县之民,十之七八言其贪酷,则上官安能视而不见?账册数字即便光鲜,又有何用?!”
笔锋在这里略微一顿,柳文渊几乎能想象到这一条会触动多少官员的敏感神经。但他毫不犹豫地写了下去。高踞庙堂,怎能不知底层吏之害?民议虽或有偏颇,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其中必然蕴含着最真实的民意!
“三曰‘数据通’!州县库府账册,不应是锁于暗室之密卷!除军国机密外,凡田亩增减、粮税收支、徭役摊派、官仓存储、囚犯数量等数据,臣请每季度择要刊印成简单易懂之‘明白纸’,张贴于宣讲栏!让百姓知道,官府收了多少钱粮,用在了何处!一目了然,谣言自消,贪墨难藏!此乃‘阳光防腐’之道!”
这一条,他写得格外流畅。在宣讲堂,太多龋忧朝廷税赋用之不当,或是被层层克扣。若一切摊在阳光下,那些蛀虫还能往哪里躲?
“最后,‘达’者,直达听之渠道也!‘民情箱’之制甚好,然臣恐日久生弊,或被地方豪强把控,或递送途中遭截留。臣请于御史台、按察司之外,另设‘通政郎’一职,专司巡回各州县,独立核查民情箱投递、开启、处理之流程,遇重大冤情或系统性吏治腐败,可直奏御前!如此,方能使民间真正疾苦,不被层层官僚体系所过滤、所掩盖,最终‘达’于陛下圣听!”
写完“圣听”二字,柳文渊稍稍停顿,感觉后背已被汗水浸湿。这“三通一达”之策,几乎将他这些日子所有的观察和思考都倾注了进去,每一字都重若千斤。
他略定心神,开始剖析利弊,这也是策问的要求。
“此策之利,显而易见:民心可聚,吏治可清,新政可真正落地生根,陛下可洞悉万里之外之真实民情,使‘民为邦本’不再是一句空话!然其弊亦不容忽视…”
他眉头微蹙,笔锋变得谨慎起来。
“一恐民智未开,易被煽动利用,投议之票或失公允;二恐地方豪强劣绅把持耆老会、操纵民议;三恐胥吏阳奉阴违,宣读政令时曲解原意,或对百姓提问敷衍塞责;四恐数据公开,反被敌国细作所趁…”
他一条条写下可能存在的弊端,每写一条,心就沉一分。这“万姓考官”之道,绝非一帆风顺的坦途,其间艰难险阻,可想而知。
但他并未气馁,笔锋一转,开始提出规避之策。
“故臣以为,当循序渐进!可选新政推行得力、民风淳朴之州县先行试点,总结经验,再推及全国。同时,需加强‘宣讲郎’之选拔培训,使其真正通晓政令、心怀百姓;需严格‘民议票’流程,确保匿名与公正;需对公开之数据进行脱敏处理,只公布大类,不涉及细目以防奸细;更需陛下与朝廷有坚定之决心,震慑宵,为力行此策者撑腰!”
最后,他再次聚力,写下结语:
“…故此,‘万姓考官’非削弱朝廷权威,实为巩固陛下江山之万世基业!使庙堂之高,能闻江湖之远;使煌煌新政,能泽被黔首之身!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以万民之心为心,则江山永固;以万民之念为尺,则社稷长安!臣一介寒微,躬逢盛世,谨献刍荛,伏惟陛下圣鉴!”
最后一个字落下,柳文渊只觉得手臂酸麻,近乎虚脱,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他轻轻放下笔,才发现掌心已被汗水濡湿。
他略微抬起头,目光快速扫过前方的马扩。这黑大汉似乎也写得入了神,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偶尔龇牙咧嘴,显然对这舞文弄墨之事极为头疼,但笔下却不停,带着一股沙场般的狠劲在纸上“冲杀”。
柳文渊不敢多看,立刻眼观鼻,鼻观心,静静等待。
时间一点点流逝,大殿内只剩下笔墨书写和偶尔翻动纸页的细微声响。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变得无比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
“时辰到——!搁笔——!”司礼太监尖利的声音再次打破寂静。
几乎所有贡士都同时松了一口气,或怅然若失,或志忑不安地将笔放下。太监们立刻上前,恭敬地将每一位贡士的答卷收走,心翼翼地整理好,放入专用的匣中,最后由内侍总管亲自捧着,呈送御案。
最终的审判,即将来临。
所有饶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柳文渊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声。他的答卷,那凝聚了他心血和理念的“三通一达”之策,此刻就放在陛下的龙案之上。
陛下会怎么看?是觉得纸上谈兵?是认为过于激进?还是会…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能和其他贡士一样,深深垂下头,等待着那决定命阅“朱笔”落下。
丹陛之上,陈默似乎并未立刻批阅答卷。他只是静静地坐着,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御案,目光透过垂旒,如同深潭,扫过下方鸦雀无声的人群,最终,似乎在那青衫跪坐的柳文渊身上,停留了那么极其短暂的一瞬。
整个紫宸殿,落针可闻,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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