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未亮,雨却停了。勐泐城从湿漉漉的沉睡中苏醒,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腐叶和炊烟混合的浓烈气息。竹楼下的空地上积着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空。
杨慎起得很早,换了一身半旧的青布直裰,打扮得像个寻常的游学书生,只带了杨忠一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客楼。
“少爷,咱们这是要去哪儿?”杨忠警惕地打量着四周。清晨的寨子并不宁静,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鸡鸣犬吠,还有隐约的人声。
“随处走走,看看这勐泐的风土。”杨慎语气轻松,仿佛真是来游山玩水的。他信步朝着寨子中心,人声最嘈杂的方向走去。
勐泐的市集就在那面巨大的铜鼓下方一片相对平坦的缓坡上。此时已是人头攒动,喧嚣鼎罚穿着各色民族服饰的山民、穿着短褂的汉人贩、甚至还有几个包着头巾、皮肤黝黑的异域面孔挤在一起。地上摆着竹篾编制的摊位,售卖着山货、药材、粗布、盐巴、铁器,以及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稀奇玩意儿。空气中混杂着牲畜的膻味、香料的刺鼻气味和人群的汗味。
杨慎在一个卖草药的摊子前停下,拿起一株干枯的根茎,状似随意地问道:“老伯,这三七怎么卖?”
摆摊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叟,抬眼看了看他,伸出三根黑黢黢的手指,用生硬的汉话道:“三钱银子,不二价。”
“哦?”杨慎掂拎那根茎,“这成色,在永昌府那边,最多值一钱半。”
老叟愣了一下,重新打量了一下杨慎,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后生仔,懂行?”
“略知一二。”杨慎笑了笑,放下药材,“听勐泐这边,好货都直接出给大象驮队了,留下的,也就是这些了。”他像是随口抱怨。
老叟闻言,脸色微变,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后生,莫乱讲话!什么大象驮队,那是要…要掉脑袋的!”
“哦?”杨慎故作惊讶,“做买卖还掉脑袋?不是土司老爷仁厚,鼓励互通有无吗?”
“仁厚?那是以前…”老叟嘟囔了一句,似乎意识到失言,立刻闭了嘴,低下头摆弄他的草药,不再看杨慎。
杨慎也不追问,丢下一钱碎银子,拿起那根三七:“就当交个朋友。”
他继续在市集里溜达,看似漫无目的,耳朵却捕捉着周围的议论声。人们大多用土语交谈,但他还是能零星听到一些汉话词汇。
“…听昨晚客楼那边闹腾了?”
“嘘…刀疤李那伙人吃了瘪…”
“…京里来的官儿,看着年轻,硬气得很…”
“…硬气顶什么用?强龙不压地头蛇…”
“…我看这雨还要下,今年的谷子怕是要烂地里…”
“…土司老爷的病不见好,几个少爷都快打起来了…”
“…唉,这日子…”
杨慎在一个卖竹筒饭的摊子前坐下,要了两份。摊主是个面色愁苦的中年妇人,手脚麻利地砍开竹筒,露出里面热气腾腾的糯米饭。
“大嫂,生意还好?”杨慎一边剥着饭,一边搭话。
妇人叹了口气:“好什么呀…税越来越重,好的米粮都得上交,自家吃的都紧巴巴。这点买卖,也就糊个口。”
“税重?”杨慎蹙眉,“朝廷不是早有明令,减轻边地赋税吗?”
妇人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朝廷是朝廷,这里是这里…官爷,您快吃吧,莫问这些。”
这时,旁边一个卖兽皮的汉子插话道:“大嫂怕什么!这位官爷是京城来的使,没准真能帮咱们话呢!”他转向杨慎,语气带着几分试探和怨气,“大人!您不知道,咱们这儿的税,名目多得数不清!土司税、头人税、过路税、守山税…这还不算,最近还加了个什么‘安边饷’!是要防备安南人,钱收了,也没见他们真去打安南鬼,倒是对自己人凶得很!”
“多嘴!”卖饭的妇人急忙打断他,脸色发白。
那汉子似乎也有些后悔,但梗着脖子道:“怕什么!老子都快活不下去了!还不能两句?”
杨慎默默听着,将竹筒里的饭吃完,放下几枚铜钱,对那汉子道:“这位大哥,你的‘安边饷’,是土司府收的?”
汉子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明面上是…但谁不知道,大头都进了…”他用手隐晦地指了指某个方向,那是几栋看起来明显比周围竹楼气派许多的建筑,“…那几家的腰包。土司老爷病着,管不了事喽!”
正着,市集入口处忽然一阵骚动,人群像潮水般向两边分开。几个穿着黑色短褂、腰挎弯刀的汉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为首的是个三角眼、满脸横肉的家伙,目光倨傲地扫视着摊位。
“收税了!收税了!都麻利点!”三角眼嚷嚷着,身后的跟班开始挨个摊位粗暴地收取铜钱或物品。摊主们敢怒不敢言,默默上交。
收到卖兽皮的汉子这里,那汉子显然有些不情愿,动作慢了些。
“磨蹭什么!”三角眼一脚踹翻了他的摊位,几张兽皮散落在地,“想抗税?”
汉子脸色涨红,握紧了拳头,但看着对方明晃晃的刀,又强忍了下去。
三角眼得意地哼了一声,目光扫过,落在了杨慎身上。见他面生,穿着虽普通但气度不凡,三角眼眯起了眼睛:“喂!生面孔?哪来的?做买卖的?交税!”
杨忠立刻上前一步,挡在杨慎身前。
杨慎轻轻推开杨忠,平静地看着三角眼:“我不是商贩,只是路过看看。”
“看看?”三角眼上下打量他,嗤笑一声,“看也得交钱!这江地盘钱!懂不懂规矩?”
“谁的规矩?”杨慎问。
“老子的规矩!”三角眼不耐烦地伸手就要推搡,“少废话!拿钱!”
他的手还没碰到杨慎,斜刺里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刀老五,你威风见长啊?”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体面绸衫、管家模样的人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随从。正是昨日在土司楼里见过的那位。
三角眼刀老五一见来人,嚣张气焰顿时矮了半截,连忙赔笑:“哎呦,是刀管家!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我这不是…例行公事嘛…”
刀管家没理他,走到杨慎面前,恭敬地行了一礼:“杨大人,您怎么到这种杂乱地方来了?土司大人晨起,听闻您已起身,特命人来请您过去用早茶。”
市集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这个看似普通的年轻人。
大…大人?京城来的使大人?刚才抱怨的汉子张大了嘴,卖饭的妇人手一抖,竹筒掉在地上。刀老五更是脸色煞白,腿肚子开始打颤。
杨慎淡淡地瞥炼老五一眼,对刀管家道:“有劳管家带路。正好,本官也有些见闻,想向土司请教。”
他转身,对着那卖兽皮的汉子和卖饭的妇人微微颔首,这才随着刀管家离去。
留下市集上一片死寂,以及面如死灰的刀老五。所有人都知道,这勐泐城,怕是要因为这位年轻京官的到来,掀起风浪了。
阳光终于勉强穿透云层,照在那面高悬的、沉默的铜鼓上,泛着冷硬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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