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楼的早茶摆在临着一方水池的敞轩里。雨后的空气清新,带着竹叶和荷花的淡香,与昨日火塘边沉郁压抑的气氛截然不同。
刀勐换了一身暗红色的锦袍,精神似乎也好了一些,正拿着一把银勺,慢条斯理地搅动着面前陶碗里乳白色的米粥。桌上摆着几样精致的点心,有糯米糍粑、炸得金黄的蜂蛹、还有一碟鲜红的不知名野果。
“杨大人,请坐。”刀勐抬了抬手,语气比昨日平和许多,“山野之地,没什么好东西,尝尝我们勐泐的早点,别有一番风味。”
“土司客气了。”杨慎依言坐下,目光扫过桌面,落在那碟蜂蛹上,微微一笑,“入乡随俗,客随主便。”
刀管家亲自为杨慎盛了一碗米粥,又夹了一块糍粑放到他面前的碟子里。
“昨夜睡得可还安稳?”刀勐舀起一勺粥,状似随意地问道,“那客楼老旧,怕是委屈大人了。都怪老夫病体缠绵,怠慢了贵客。”
杨慎拿起竹筷,夹起一只蜂蛹,放入口中,咀嚼了几下,点头赞道:“酥脆甘香,果然是好东西。土司有心了。”他放下筷子,这才回应刀勐的话,“客楼甚好,清静。只是夜里雨大,偶有几只不开眼的野狗吠叫,倒也无妨。”
刀勐搅动粥勺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了看杨慎,见他面色平静,仿佛真的只是在野狗。他干咳两声,道:“山野之地,野兽多是常事。大人没受惊就好。”他顿了顿,引入正题,“听大人一早去了市集?体察民情,真是勤勉。”
“闲来无事,随意走走。”杨慎端起粥碗,吹了吹热气,“勐泐市集,物产丰饶,民风淳朴,可见土司治理有方。”
“唉,老夫老啦。”刀勐叹了口气,脸上露出疲态,“如今这寨子里的事,多是儿孙辈和头人们打理。难免有疏漏之处,让大人见笑了。”
“土司过谦了。”杨慎慢条斯理地喝着粥,“不过,今日在市集,倒确实听闻一事,心中有些疑惑,还想向土司请教。”
“哦?大人请讲。”
“下官听闻,近来寨中征收一项‘安边饷’,是为了防备安南?”杨慎放下粥碗,目光澄澈地看向刀勐,“不知此饷征收几何,用作何处?陛下对边陲防务向来重视,若确有需要,下官或可上奏朝廷,调拨正经粮饷,也好过增加百姓负担。”
刀勐脸上的肌肉似乎僵硬了一下。他沉默片刻,叹了口气:“确有此事。安南丑,近来屡有异动,骚扰边民。加强戒备,增添人手,确实需要些钱粮。此事…是由老夫那不成器的侄儿刀旺主持。怎么?可是下面人征收时出了岔子,惊扰了大人?”
他将责任轻飘飘地推给了侄子,自己只落个失察之名。
杨慎心中了然,却不点破,只是道:“惊扰倒谈不上。只是听闻这‘安边饷’似乎数额不菲,且征收不止一次。下官有些担忧,长此以往,恐伤民力,若激起民怨,反而不美。再者,防务之事,重在实效。不知这饷银可曾购置军械,加固城防?效果如何?”
刀勐被问得有些难以招架,端起茶碗掩饰性地喝了一口:“这个…具体事务,都是刀旺在操办。老夫回头细细问他,定给大人一个交代。”他显然不想在此事上多谈,话锋一转,“起安南,老夫倒是想起一事。大人来的路上,可曾遇到暹罗的商队?”
杨慎眸光微闪,点头:“确曾遇见一队象帮,驮着些犀角象牙。”
“那就是了。”刀勐放下茶碗,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大人有所不知。那并非普通商队。安南近来与暹罗勾连甚密,这些商队,明面上是做生意,暗地里…怕是输送些见不得光的东西,甚至打探我边境虚实!其心可诛啊!”
他语气凝重,仿佛忧心忡忡:“老夫之所以同意征收‘安边饷’,也是出于这番考量。勐泐地处要冲,若被安南暹罗钻了空子,后果不堪设想。朝廷远在万里,鞭长莫及,我等守土有责,不得不未雨绸缪啊。”
这一番话,巧妙地将横征暴敛转为了深谋远虑,忧国忧民。
杨慎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粥碗边缘。等刀勐完,他才缓缓开口:“土司深谋远虑,心系边陲,下官佩服。安南暹罗勾结,确是不可不防。”
刀勐脸上刚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却听杨慎继续道:“既然如此,更应将防务事宜纳入正轨。‘安边饷’名目不清,易生弊端。不若由土司府出具正式文书,列明防务所需款项、用途,下官可即刻奏报朝廷,请兵部勘合,直接从邻近卫所调拨钱粮军械,岂不名正言顺,也更见成效?如此,既可固边安民,又可免去百姓额外负担,两全其美。土司以为如何?”
刀勐拿着银勺的手彻底停住了。
他没想到这年轻官员如此难缠,句句站在大义和实务的角度,堵得他哑口无言。若同意,就等于将征收“安边饷”的权力和理由上交朝廷,他那些侄子和头人们的中饱私囊便再也无法进校若不同意,那就是他心怀鬼胎,所谓的防务只是借口。
敞轩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水池里的鱼儿偶尔跃出水面,发出轻微的泼剌声。
刀勐的脸色阴晴不定,半晌,他才重重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极度疲惫的神色:“大人所言…甚是有理。是老夫老糊涂了,只想着尽快应对,却忘了规矩。此事…容老夫与族中头人们商议商议,毕竟涉及防务,还需谨慎…”
他又开始使用拖延战术。
杨慎也不逼迫,顺势道:“正当如此。防务大事,自当慎重。”他拿起一块糍粑,咬了一口,转而问道,“起商议,下官昨日提及的铜鼓之事…不知土司考虑得如何?陛下还在等回音。”
话题又被轻巧地拉回了核心。
刀勐觉得这顿早茶吃得无比艰难,仿佛每一口都噎在喉咙里。他放下银勺,用布巾擦了擦嘴角,沉吟道:“铜鼓…乃我先祖荣光所系,更是朝廷信物。老夫岂敢怠慢。只是…”
他抬起头,昏黄的眼睛看着杨慎,带着一丝恳切,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只是敲响铜鼓,非同可。一旦鼓响,便意味着勐泐正式响应朝廷号令,各族归心,共御外侮。然如今寨内人心不齐,外部安南虎视眈眈…老夫是怕,鼓声一响,若内部未能协调一致,外部强敌又至,反而…反而误了朝廷的大事啊。”
他言辞恳切,将不愿敲鼓的原因归结于客观困难,依旧是拖延和观望。
杨慎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理解的神情:“土司所虑,亦有道理。攘外必先安内。却不知…土司认为,要如何做,方能‘内部协调一致’?若有难处,或许下官亦可从中斡旋一二。”
他将问题又抛了回去,倒要看看这老土司到底想要什么,或者,他到底被什么人、什么事掣肘。
刀勐张了张嘴,似乎想什么,最终却化作一声长叹,摇了摇头:“都是些家丑…不足为外壤也。老夫…再想想,再想想…”
早茶在一种看似和谐,实则各自盘算的氛围中结束。
离开土司楼时,阳光已经有些刺眼。刀管家恭敬地送杨慎出来。
“大人。”在杨慎即将走下台阶时,刀管家忽然低声快速了一句,“城东山涧的瀑布,雨后最为壮观。大人若有雅兴,不妨一观。”
完,他便若无其事地躬身退下了。
杨慎脚步未停,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带着杨忠径直朝着客楼方向走去。
城东山涧的瀑布?他抬头望了望那片云雾缭绕的山峦。
看来,这勐泐的浑水里,想递话过来的,不止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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