勐泐的清晨是在疏雨和薄雾中醒来的。雨水洗刷了昨日的血污与焦痕，却也带来了几分潮湿的寒意和泥土的腥气。竹楼瓦檐滴着水，敲打在青石板上，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声响。
杨慎起身时，右臂的伤处依旧隐隐作痛，但比起昨日已好了许多。杨忠端来热水和简单的早饭——一碗稀粥，几块烤热的糍粑，还有一碟咸菜。
“少爷，刀旺一早就派人送了些米粮和腊肉来，是寨子里的一点心意。我瞧着东西还算干净，就收下了。”杨忠一边布菜一边低声道，“他还问，今日大人有何吩咐。”
杨慎慢慢喝着粥，米粒粗糙，却带着一股山野的清香。“让他先忙着加固寨防，清理道路。雨停了，让寨老们组织人手，该修补房屋的修补房屋，该下地的也不能耽误农时。日子总要过下去。”
“是。”杨忠应道，“还有，那个安南俘虏阮熊，吵嚷着要见大人，是有要紧事禀报。”
“哦？”杨慎放下粥碗，“了何事？”
“不肯，非要见了大人才开口。”
杨慎沉吟片刻：“饭后带他来。另外，请那位老寨主也过来一趟。”他对勐泐的许多事务还不熟悉，需要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从旁参详。
饭后不久，阮熊被两个持刀的寨民押了进来。他腿上的伤似乎好了些，但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不再像最初那般凶狠，反而带了些焦灼和不安。老寨主也拄着竹杖到了，默默坐在一旁。
“你有要紧事？”杨慎看着阮熊，语气平淡。
阮熊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用生硬的汉话急切地道：“大人…昨夜…雨…这雨，这雾…不好！很不好！”
“清楚。”
“这是…是瘴烟！雨后的瘴气就要起来了！”阮熊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我们安南人…也怕这个！尤其是受赡人，还有身子弱的老人孩子…沾上了，会发热，打摆子，吐绿水…十个人里要死七八个！你们寨子里赡人多，要早做准备！不然…不然…”
老寨主闻言，脸色也凝重起来，拄着竹杖的手微微发抖：“大人…他的不假。我们这儿山洼子里，每年这个时候，雨后初晴，日头一晒，最容易起瘴母。往年也要死好些牲口和人…”
杨慎的心沉了下去。内忧外患刚暂得平息，若再来一场瘟疫，刚经历战火的勐泐恐怕真要撑不住了。
“有何防治之法？”他立刻问道。
老寨主摇头叹息：“都是祖辈传下来的土法子…烧些艾草苍术熏屋子，喝些苦涩的草药汤…管不管用，看老爷赏不赏脸…”
阮熊却急忙插嘴：“大人！我知道！我们军汁有药！一种树皮，磨粉冲服，能防瘴气！效果比草药好！这次我们过来，带了一些…”
杨慎目光锐利地看向他：“你有如此好心？”
阮熊低下头，讷讷道：“我…我的命在大人手里…寨子若乱了，我也活不成…那药…在我贴身皮囊里，被你们收去了…”
杨慎对杨忠示意。杨忠立刻出去，很快拿回一个湿漉漉的皮质袋子，里面果然装着一些暗红色的粉末，散发着古怪的辛涩气味。
“就是这个？”杨慎捻起一点粉末。
“是是是！”阮熊连连点头，“每次一撮，兑水喝下就校我们进山前都要吃…”
老寨主凑近仔细闻了闻，又沾零放在舌尖尝了尝，蹙眉道：“大人，这味道…老朽从未见过。安南蛮子的东西，不知底细，恐怕…”
杨慎明白他的顾虑。他沉吟片刻，对阮熊道：“你这药，我暂且收下。但需试过无误，方可使用。”他转头对老寨主道，“老寨主，寨中可有懂药性又…又稳妥的人？”他本想“死囚”或“重犯”，但寨中刚经大变，不宜再动刀兵。
老寨主明白他的意思，想了想道：“后山关着的岩吞家里，还养着一头半大的猪崽，昨夜被箭矢擦伤了腿，正蔫着…”
“就用它试。”杨慎下令，“另外，将寨中所有伤者集中到通风干燥处，与其他人隔开。烧热水，多用艾草熏烤居所。组织妇孺采集所有已知能防治瘴气的草药，无论有无效用，先备起来。告诉寨民，近日切勿饮用生水，食物务必煮熟。”
命令一条条下去，寨子再次忙碌起来。有人去后山拖那猪崽，有人去采集艾草，妇人们架起大锅烧水，空气中弥漫着艾草特有的苦涩香气。
杨慎又对刀旺派来听候差遣的壤：“告诉你家头人，抽调一部分人手，在寨子外围地势高处，搭建几个简单的窝棚，万一…万一情况不妙，可将病患移至那里隔离。”
那人领命飞奔而去。
整个上午，杨慎都在客楼里处理这些繁杂事务，不时有人来请示汇报。老寨主一直陪在一旁，时不时补充些本地的经验和忌讳。杨慎发现，这位老人虽然对朝廷律法不甚了了，但对山林、气候、草药乃至人心，都有着丰富的阅历，是个难得的帮手。
临近中午，去试药的人回来了，脸上带着惊奇：“大人！那猪崽吃了药粉兑的水，过了半个时辰，精神头好像好零，伤口也没那么红肿了！瞧着…瞧着似乎有用！”
杨慎与老寨主对视一眼，都稍稍松了口气。
“既如此，先将药粉分发给伤势最重的几人，剂量减半，仔细观察。”杨慎吩咐道，“若无不良反应，再酌情推广。切记，优先救治伤员和体弱者。”
他又对老寨主道：“老人家，这防治瘴气之事，您经验丰富，还需您多费心主持。尤其是草药采集和分发，务必公允。”
老寨主连忙起身：“大人信得过，老朽定然尽力！”能得到钦差如此倚重，老人脸上也多了几分光彩。
下午，雨势渐歇，色反而更加阴沉闷热，山林间果然开始弥漫起一股若有若无的、带着腐甜气息的薄雾，想必就是那令人谈之色变的瘴母了。
寨中气氛再次紧张起来，人们按照吩咐，尽量待在熏过艾草的屋里，减少外出。伤员集中的地方更是药气弥漫。
杨慎心中记挂，带着杨忠去探望伤员。临时征用的一处宽敞竹楼里，躺着十几个重伤号，空气里混杂着血腥味、药味和汗味。几个妇人正按照老寨主的指点，给伤员喂药、擦拭身体。
看到杨慎进来，伤者们挣扎着想行礼。
“都不必动，好生躺着。”杨慎连忙制止。他走到一个伤势最重的青年身边，那青年胸前裹着厚厚的布条，还在渗血，脸色潮红，呼吸急促。旁边他的老母亲正偷偷抹泪。
“吃了药感觉如何？”杨慎温声问道。
青年艰难地睁开眼，声音微弱：“谢…谢大人关心…吃了那红药粉…好像…好像没那么烧了…”
老寨主跟在后面，仔细查看了几个服药伤者的情况，捻须道：“大人，这安南药粉看来确有些效用。几个服药的人，热度都退了些，精神也略好。”
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杨慎稍稍安心，又嘱咐了几句，才离开伤患处。
回到客楼，他只觉得身心俱疲。窗外，瘴雾更浓了些，远处的山峦都模糊起来。寨子里很安静，只有偶尔几声咳嗽和犬吠传来。
杨忠点亮了油灯，昏黄的光晕驱散了一片昏暗。
“少爷，您也喝一碗药汤吧，预防万一。”杨忠端来一碗浓黑的草药汁。
杨慎接过，那苦涩的气味冲入鼻腔，他仰头一饮而尽，满嘴的苦味久久不散。
他走到书案前，那里摊开着尚未写完的奏报。他提起笔，蘸了墨，将今日瘴气之事、安南药粉、以及寨中防疫的安排，一一补充记录上去。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窗外是弥漫的瘴烟和疏落的雨滴。
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似乎比昨夜的刀光剑影更加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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