瘴雾缠绵了三日,方才被一场骤起的山风吹散。日头重新露脸,将潮湿的勐泐寨子晒出一片蒸腾的水汽。这三日里,寨中又添了两位发热咳喘的病人,所幸症状不重,用了药后都稳住了。那安南带来的红树皮粉似乎真有些奇效,重赡几人竟都熬了过来,伤口也开始收口结痂,寨民们私下议论,都钦差大人带来了福气。
雾气一散,人心也跟着敞亮了些。修补房屋的叮当声、下地劳作的吆喝声重新响起,寨子里多了几分生机。
杨慎却不敢松懈。这日一早,他便请了老寨主和几位管事的头人来客楼议事。
竹楼里光线通透,几人围坐。杨慎面前摊开一本新钉的糙纸簿子,手里拿着笔。
“今日请诸位来,是想细细核计一下寨中的家底。”杨慎开门见山,“如今伤亡稍定,防务初安,但往后日子还长,粮米、药材、盐铁,这些才是根本。请诸位据实相告,寨中各类物资,还余多少,每日耗用几何,可能支撑到下一季收获?”
几位头人互相看了看,最后目光都投向老寨主。老寨主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一个木牌,上面刻着些歪歪扭扭的符号:“大人垂询,老朽不敢隐瞒。寨中公库的粮食,因之前…呃…征收颇多,本还有些富余,但经此一战,抚恤伤亡、每日食用,已耗去十之三四。若按往日用度,最多支撑两月。盐巴更是紧缺,只剩半缸。药材…除了新采的艾草柴胡,其他都见底了。铁器破损不少,修补需生铁,库房里早已没了存货。”
另一位管粮仓的头人补充道:“眼下最要紧的是盐。缺了盐,人没力气,伤也好得慢。往年都是等汉人商队来,用山货皮毛换,可这兵荒马乱的…”
杨慎提笔一一记下,眉头微蹙。这些问题远比打退一次敌人更棘手,也更根本。
“商队…”他沉吟道,“以往商队多久来一次?从何处来?”
“不准。”老寨主摇头,“快则一月,慢则三五个月都樱多是从滇南府那边过来,也有些是从更远的四川来的。如今路上不太平,安南人又刚闹过,怕是…”
“不能枯等。”杨慎放下笔,“需得主动设法。老寨主,寨中可还有能拿得出手的山货?比如药材、皮毛、或者…宝石原矿?”他想起刀旺那日抬来的箱子。
老寨主面露难色:“好药材都紧着自用了。皮毛…倒是还有些,都是些兽皮,不值大钱。至于宝石矿…”他压低了声音,“那都是刀旺少爷…呃…之前把持着的,矿坑在更深的山里,如今也不知情形如何,且开采不易…”
正着,刀旺的声音在楼下响起:“大人可在?”话音未落,人已噔噔噔上了楼。他今日换了一身利落的短打,头发用布带扎紧,显得精干了些,只是眉宇间还带着几分惯有的倨傲,但对着杨慎,已收敛许多。
“大人,寨墙破损处都已加固,巡逻的人也安排妥了。”刀旺抱拳道,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和杨慎面前的簿子,“大人这是在核计用度?”
“正是。”杨慎将方才议论的短缺之事简单了。
刀旺听完,嘿了一声,大大咧咧地拉过个竹凳坐下:“盐铁之事,有何难处?往年商队不来,我也常带人出去采买。只是这价钱嘛…”他瞥了老寨主一眼,“以往都是我用库里的东西去换,如今库里的东西怕是经不起大人这般…抚恤。”
这话里的意味明显,暗指杨慎大手大脚,耗空了公库。
老寨主脸色有些尴尬,低下头去。
杨慎却不恼,只平静道:“抚恤伤亡,安定人心,是当下第一要务,否则寨子迟早从内部溃散。至于采买,本官已有考量。并非要动用公库所剩无几的存粮。”他顿了顿,看向刀旺,“二少爷既熟悉路径,可否绘制一幅前往附近府县或集市的详图?标注出安全路径、可能的关卡以及大致所需时日。”
刀旺愣了一下,没料到杨慎是这个反应,摸了摸下巴:“图…我脑子里有,画出来也校只是大人,光有图没用,路上得有人、有钱、有家伙。”
“此事本官自有计较。”杨慎道,“你先将图画来。要详细。”
刀旺狐疑地看了杨慎一眼,终究没再多问,应了一声,起身去找纸笔。
杨慎又对老寨主道:“老人家,寨中妇孺可擅长编织、制陶或其他手艺?若有成品,或许也可换取些微薄盐铁。”
老寨主眼睛微亮:“有!有!寨里女人都会编竹器,筲箕、背篓、鱼篓,做得又结实又好看!还有些会烧制土陶罐子,虽粗糙,但盛水装粮极好!以往也偶尔能换点针头线脑。”
“好。”杨慎点头,“那就劳烦您组织一下,收集一批精巧耐用的竹编陶器,或许能用上。”
安排完这些,已是中午。众人散去,杨慎独自坐在楼中,看着簿子上记下的各项短缺,默默思忖。
杨忠端来午饭,是一碗糙米饭,一碟咸菜,还有一碗看不出内容的肉羹。“少爷,将就吃点。寨子里都在省口粮。”
杨慎拿起筷子,问道:“忠叔,我们带来的银两,还有多少?”
杨忠放下托盘,从贴身内袋里取出一个布包,仔细点数:“碎银还有二十几两,铜钱约莫五六贯。还有两张十两的银票,是京里大德恒的票号,就怕这偏远地方兑不开。”
“尽够了。”杨慎道,“你下午去找刀旺,让他派两个绝对可靠、熟悉山路又机灵的人,带上五两银子和那两张银票,再带些寨里的竹编样品,按他画的图,去最近的汉人集市或府县,采购盐巴、伤药和少量生铁。告诉他们,不必冒险多买,探明路况市价,安全回来报信最要紧。”
“少爷,这…让外人去采买,可靠吗?而且这银子…”杨忠有些犹豫。
“非常之时,需用非常之人。刀旺如今不敢妄动,他的人走山路比我们熟。至于银子,”杨慎笑了笑,“若是贪了这区区几十两,反倒看清一个人,不值什么。若能买回急需之物,便是值得。”
杨忠这才领命:“那我这就去办。”
下午,刀旺果然送来了一张画得歪歪扭扭却标注详细的地图,连哪里有路、哪里有溪流、哪里曾有山贼出没都标得清楚。听杨慎要自掏腰包让他派人去买盐,刀旺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神色,倒是没推辞,很快挑了两个精干手下过来听令。
杨慎亲自见了那两人,仔细交代了要采购的物品种类和数量,强调了安全和打探消息的重要性,又将银钱交付清楚。两人见钦差大人如此信任,又是为寨子办事,都拍着胸脯保证一定办妥。
送走采买的人,日头已偏西。杨慎觉得有些气闷,便信步走出客楼,在寨子里慢慢踱步。
经过一处正在修补的竹楼时,看到几个孩童在废墟间追逐嬉戏,笑声清脆,似乎早已忘却了几日前的恐惧。一个妇人坐在门口编竹篓,手指翻飞,看到杨慎,连忙起身行礼,脸上带着朴实的笑意。
又走过伤患集中处,药味依旧浓郁,但呻吟声少了许多,偶尔还能听到里面传来低低的话声。
他走到寨门附近,加固后的寨墙显得厚实了些,几个寨民持着简陋的武器在巡逻,见到他,都恭敬地让开路。
一切似乎都在缓慢而艰难地恢复。千头万绪,琐碎繁杂,米盐之事,关乎生死。
他抬头望了望色,夕阳给远山镀上了一层金边。
但愿采买的人一路顺利。但愿京中的回音早日到来。
他深吸了一口雨后清新的空气,转身慢慢走回客楼。案头那本记录着寨子琐碎需求的簿子,还等着他继续翻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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