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飞路,虹口花园宴会厅。
灯火通明得晃眼。穿和服的艺伎在走廊里无声穿梭,托盘上的清酒冒着热气。大厅里,留声机放着日本民谣,武田浩特意选的,是要让“友邦体验大和风情”。
高志杰坐在偏厅临时搭起的通讯保障点,指尖在电台旋钮上轻轻拨动。
“高科长,这里信号没问题吧?”一个日本通讯兵站在门口问。
“一切正常。”高志杰头也不抬,“野战车的线角度再调高两度,今晚云层厚。”
“哈依!”
通讯兵跑开了。高志杰这才抬眼,透过半开的门缝看向大厅。
武田浩穿着崭新的宪兵队副队长制服,正举杯向李士群敬酒。林楚君站在他身侧,一袭墨绿色鹅绒旗袍,脖子上那串珍珠在灯光下温润得像月光——那是高志杰上个月送她的生日礼物,里面藏着微型拾音器。
“武田君年轻有为啊。”李士群笑得满脸褶子。
“全靠前辈提携。”武田浩嘴上谦虚,眼神却往林楚君身上瞟。
高志杰收回视线,低头看向工作台下的暗格。一只机械蚂蚁正从通风口爬出,背上驮着指甲盖大的接收模块。这是他三前就安排潜伏在宴会厅吊灯里的“工蜂”卸下的装备。
“开始吧。”
他轻声,按下藏在怀表侧面的按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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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厅里,松本拉着林信一在角落里嘀咕。
“那个高志杰,今晚太安静了。”松本推了推眼镜,“我特意在通讯车附近布置了三个移动侦测点,到现在一点异常信号都没抓到。”
“你是不是太敏感了?”林抿了口酒,“人家在认真工作。”
“不对。”松本摇头,“百乐门事件后,所赢巧合’都和他有关联的时间点。李士群遇刺他在舞厅,佐藤出事那晚他在76号加班,傅筱庵死的时候他正好在检修全楼电路……”
“证据呢?”林打断他,“你查过他实验室吗?”
“查过三次!”松本压低声音,“除了些无线电零件和维修工具,什么都没樱连本像样的外文技术书都找不到——他可是东京帝大毕业的!”
“所以你就是怀疑?”
“是直觉!”松本有点激动,“一个顶尖的技术人员,房间里怎么可能那么‘干净’?”
话音未落,武田浩的声音从主桌传来:“各位!请安静一下!”
大厅静下来。武田浩挽着林楚君走到中央,清了清嗓子:“今晚,除了庆祝鄙人履新,还有一件喜事要宣布。”
李士群眼睛眯了起来。
“经林阁下首肯,”武田浩看向林信一,“我将正式邀请林楚君姐,担任宪兵队与上海各界沟通的特别文化顾问。希望林姐能为中日亲善,多做贡献。”
掌声稀稀拉拉响起。
林楚君微微欠身,脸上是标准的社交笑容:“武田队长抬爱了。楚君才疏学浅,只怕辜负期望。”
“林姐过谦了。”武田浩的手搭在她肩上,没松开,“明开始,你就来宪兵队办公室上班吧。我专门给你安排了位置,就在我隔壁。”
高志杰在偏厅里,指尖在电台外壳上轻轻敲了三下。
这是他给林楚君的暗号:稳住,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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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个冬采,冷死人了。”
阿四缩在虹口花园后门的巷子里,往手上哈气。他身上穿着不知道从哪捡来的旧西装,松松垮垮,脚上的皮鞋还露着脚趾头。这是高志杰的安排——让他扮成等活儿的黄包车夫,在附近盯梢。
“阿四,有烟伐?”另一个车夫凑过来。
“有个屁。”阿四啐了一口,“最后一根早上抽掉了。这鬼气,西北风刮得骨头都疼。”
“里面倒是暖和。”那车夫朝宴会厅努努嘴,“你听,还在唱歌呢。这帮东洋人,米粮统制搞得阿拉老百姓吃不上饭,他们倒有钞票吃酒跳舞。”
阿四没接话。他想起昨母亲领到的那袋米,母亲跪在地上磕头的样子让他心里发酸。他摸了摸怀里硬邦邦的东西——那是高志杰给他的,如果有日本人从后门紧急撤离,就拉响它。
是个土制警报器,能发出刺耳的尖啸。
“为了那袋米。”阿四喃喃自语。
“你啥?”
“没啥。”阿四抬头,“你看那边。”
巷子口,两个日本宪兵正拖着一个穿长衫的男人往车里塞。那人嘴里堵着布,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又抓人。”车夫低下头,不敢再看。
阿四握紧了怀里的警报器。他想冲过去,但想起高志杰交代的话:“你的任务就是看着,记住,然后活着回来告诉我。”
活着。他得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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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厅里,高志杰面前的示波器上,绿色波形开始规律跳动。
机械蚂蚁已经爬到了那辆停在花园里的野战通讯车底部。车里的日本兵大部分都进宴会厅吃喝去了,只留一个值班的,这会儿正打着盹。
接收模块吸附在车底盘上,开始工作。
高志杰戴上耳机,右手轻轻调整着面前一台伪装成普通信号放大器的设备。这是他用旧收音机改装的,能截取特定频段的加密信号,并进行初步解码。
耳机里先是一片杂音,然后是断断续续的日语:
“……‘鸢尾花’专家组……二月十二日乘军舰抵沪……随行护卫一个队……”
“……金属样本已空运回本土……三菱重工提出合作请求……”
“……长波电台密码本……存放在梅机关地下二层……每周三更换……”
高志杰的手指在便签纸上快速记录。字迹极,用的是他自己发明的简写符号。
突然,门外传来脚步声。
他迅速扯下耳机,将便签纸塞进电台外壳的缝隙,双手在设备上假装调试。
松本推门进来,眼镜片后的眼睛扫视着整个偏厅。
“高科长,辛苦。”松本皮笑肉不笑,“怎么样,今晚的通讯保障还顺利吧?”
“一切正常。”高志杰站起身,递过记录本,“这是各频道测试记录,松本先生要过目吗?”
松本接过本子,却看都没看,目光落在工作台下的暗格上。
“高科长这工具箱,挺别致啊。”
那是个普通的电工工具箱,盖子半开着,里面是扳手、钳子、电烙铁。
“吃饭的家伙,让您见笑了。”高志杰笑笑,“对了,刚才听到主厅有动静,是武田队长宣布什么大事?”
他巧妙地把话题岔开。
松本果然被带偏了:“哦,林姐要去宪兵队当顾问了。高科长不介意吧?我听你们……关系不错?”
最后四个字得意味深长。
“楚君姐交际广,朋友多。”高志杰面不改色,“她能有个正经事做,挺好的。总比逛街打牌强,您是不是?”
松本盯着他看了三秒,突然笑了:“高科长真是心胸开阔。那我就不打扰了。”
他转身离开,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听高科长在帝大时,无线电课成绩是全校第一?”
“运气好而已。”
“希望下次有机会,能和高科长深入交流技术问题。”
“随时恭候。”
门关上了。
高志杰缓缓坐下,后背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湿一片。他看了眼怀表:晚上九点十七分。机械蚂蚁已经完成了数据拷贝,正在返回途郑
还得再坚持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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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厅里,林楚君借口补妆,进了洗手间。
她锁上门,从手袋里取出粉海镜子背后是空的,里面藏着一支微型发报机的按键部件。她将粉盒内侧的铜片贴在洗手池的水龙头上——这是接地——然后快速按动按键。
长短长的脉冲,三组。
意思是:武田提议已接受,安全。
两分钟后,粉盒内侧的指示灯微弱地闪了一下绿光。回复来了:收到,继续。
她将粉盒收好,对着镜子补了口红。镜中的自己,眉眼依旧精致,但眼底深处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这样的日子还要多久?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每次从高志杰那里接过新任务时,他眼中的光——那种在绝境中也要撕开一道口子的狠劲,让她无法退缩。
门外传来敲门声:“林姐,武田队长请您过去。”
“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挂上笑容,拉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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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点整,宴会进入高潮。
武田浩喝得有点多,拉着林楚君要跳舞。李士群在旁边起哄,一群汉奸跟着拍手。
高志杰从偏厅出来,端了杯酒走向主桌。
“高科长来了!”李士群招呼他,“来来来,敬我们的大功臣一杯!没有你保障通讯,咱们76号的工作可得瘫痪一半!”
“李主任过奖。”高志杰举杯,“都是分内事。”
“谦虚!”李士群拍他肩膀,“我跟你讲,松本那子刚才还跟我嘀咕,什么……哎呀不了不了!总之,我信你!”
这话声音不大不,刚好让不远处的松本听到。
松本脸色一沉,转身就走。
高志杰心里明镜似的——李士群这是在敲打松本,也是在拉拢他。76号和宪兵队、特高课之间的明争暗斗,从来就没停过。
“高科长,”武田浩搂着林楚君的腰,晃过来,“听你最近在改进侦测设备?”
“是,想试试能不能提高对短波信号的捕捉精度。”
“很好!”武田浩用力点头,“需要什么资源,尽管提!我们要把上海打造成铜墙铁壁,让那些抗日分子无所遁形!”
“哈依。”高志杰低头应道。
林楚君的目光和他短暂交汇,随即移开。她微微侧身,让武田浩的手从腰上滑开:“武田队长,我有点头晕,想去窗边透透气。”
“我陪你。”
“不用了,您陪李主任他们喝酒吧。”
她优雅地转身,走向落地窗。高志杰看着她墨绿色的背影,知道她是在给自己创造机会——窗口的位置,能看见花园里那辆通讯车。
他抬腕看表:十点二十。
该收尾了。
五分钟后,他以“检查外围线”为由离开宴会厅。在花园的阴影里,他蹲下身,从草丛中收回已经返回的机械蚂蚁。接收模块上的指示灯闪烁着完成信号。
他将模块拆下,藏进西装内袋。然后走到通讯车旁,敲了敲车窗。
值班的日本兵惊醒,摇下车窗。
“辛苦了。”高志杰递过去一包烟,“里面宴会快散了,武田队长让你把车预热一下。”
“啊,谢谢高科长!”日本兵连忙接过烟,发动了引擎。
发动机的轰鸣声掩盖了所有细微的动静。高志杰转身离开时,机械蚂蚁已经爬回他的袖口。
回到偏厅,他快速收拾设备。便签纸上的内容早已牢记在心,纸本身被塞进电台的电源变压器缝隙——下次检修时,高温会让它碳化消失。
十点四十,宴会散场。
高志杰站在门口,目送一辆辆轿车驶离。武田浩的车最后走,林楚君坐在副驾,降下车窗对他挥了挥手。
“高科长,明见。”
“明见。”
车灯消失在夜色郑
高志杰转身,看见阿四还蹲在巷子口。他走过去,往阿四手里塞了几个铜板:“辛苦了,回去吧。”
“高先生,”阿四压低声音,“今晚后门拖走了三个人。”
“记住了?”
“记住了。一个戴眼镜的,一个脸上有疤的,还有个老头。”
高志杰点点头:“明老地方,细。”
他拍了拍阿四的肩膀,转身走向自己的车。坐进驾驶室,他没有立刻发动,而是从内袋里掏出那个接收模块,在仪表盘的微光下看了很久。
长波电台密码本。梅机关地下二层。每周三更换。
还有两周,“鸢尾花”就要来了。
他启动引擎,车缓缓驶入上海的夜色。车窗外的霓虹灯闪烁,百乐门的招牌依旧耀眼。这条繁华又残酷的街道,吞噬了太多人,也隐藏了太多秘密。
而他现在手里握着的,可能是打开下一道地狱之门的钥匙。
也可能是撕开黑夜的第一缕光。
车转过街角时,他看了眼后视镜。
镜中,虹口花园宴会厅的灯火正在一盏盏熄灭,像一只巨兽缓缓闭上眼睛,准备下一次的狩猎。
高志杰踩下油门。
狩猎者与猎物的游戏,从来都是相互的。
现在,轮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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