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的华懋饭店今夜灯火通明。
黑色轿车一辆接一辆驶来,穿着和服的日本军官、西装革履的汪伪官员、还有那些脸上堆着笑却不知心里想什么的洋人,都在铺着红毯的台阶上汇流。门童腰弯得很低,几乎要贴到膝盖上。
林楚君的轿车停在稍远处。
她没急着下车,先对着镜子补了补唇色。宝蓝色的旗袍是昨刚从荣昌祥取来的,料子是正宗的杭州软缎,上面用银线绣着暗纹的牡丹。裁缝这是最新的香港样式,开衩比往常高了一寸——正好到膝盖上方三指的位置。
“姐,到了。”司机老陈低声提醒。
林楚君合上镜子,深吸一口气。镜子里那张脸明艳得有些不真实,眼尾微微上挑,唇色是当下最流行的“好莱坞红”。她把一枚钻石胸针别在左襟,钻石不大,但切工极好,在车内灯光下闪着冷冽的光。
车门打开。
高跟鞋踩在红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周围有几道目光立刻投过来——男人欣赏的,女人嫉妒的,还有几道属于特工,审视而警惕。
林楚君恍若未觉,唇角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接过侍者递来的香槟,缓步走进大厅。
大厅里已经挤满了人。留声机放着爵士乐,穿白色制服的菲律宾乐队在角落演奏。空气里混杂着香水、雪茄和食物的气味。几个日本军官围在一起,用日语大声谈笑。汪伪政府的官员们则三三两两聚在另一边,话时总下意识压低声音。
“楚君!”
武田浩远远看见她,眼睛一亮,端着酒杯快步走来。他今没穿军服,而是一套藏青色的英式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武田先生。”林楚君微微颔首。
“你今真美。”武田浩的汉语带着浓重的关西口音,但得很流利,“中村教授刚才还在问,今晚有没有上海最出色的女士出席。我当然有,林姐一定会来。”
“教授太客气了。”林楚君笑得很得体,目光已扫过全场。
她很快找到了目标。
宴会厅东侧的沙发区,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独自坐着。他穿着朴素的灰色西服,没打领带,戴着一副圆框眼镜。手里端着一杯清水,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杯中浮动的冰块。
那就是中村昭。
“来,我为你介绍。”武田浩引着她走过去。
中村听见脚步声,抬起头。他的眼睛在镜片后显得格外锐利,像是能穿透皮肉看到骨头。
“中村教授,这位是林楚君姐,上海社交界最耀眼的明珠。”武田浩介绍道,“楚君,这位是东京帝国大学的中村昭教授,电子工程领域的权威,这次专程来上海指导工作。”
“教授您好。”林楚君伸出手。
中村没有立刻去握。他先是仔细打量了她几秒钟——从头发到鞋子,目光最后停留在她脸上。
“林姐,”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听你在巴黎索邦大学读过书?”
“只是旁听了几个月的艺术史课程,让教授见笑了。”林楚君的手还悬在半空,笑容丝毫未变。
中村这才伸手,轻轻握了握她的指尖。他的手很凉,掌心有老茧。
“艺术史,”中村重复道,松开手,“那林姐对文艺复兴时期的透视法应该很熟悉?”
这个问题有些突兀。
林楚君心里一紧,面上却露出真的困惑:“透视法?教授,我只是个喜欢看画的门外汉,那些太专业的东西……”
“是吗。”中村笑了笑,从沙发上站起来。他个子不高,只到林楚君的眉毛,“但我听,林姐的毕业论文写的是《量子力学对现代艺术观念的影响》?”
空气安静了一瞬。
武田浩也愣了一下,看向林楚君。
林楚君眨了眨眼,随即掩嘴轻笑:“教授从哪里听来的传言呀?我连量子力学是什么都不太清楚呢。论文题目是……嗯,我想想,好像是《莫奈光影技法浅析》?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自己都快忘了。”
她话时微微歪着头,眼神无辜得像只鹿。钻石耳坠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折射出细碎的光。
中村盯着她看了两秒,也笑了:“那可能是我记错了。人老了,记性就不太好。”
“教授太谦虚了。”林楚君适时转移话题,“听您这次来上海,是要帮我们解决一些技术难题?我虽然不懂,但觉得好厉害呢。”
“只是一些问题。”中村重新坐下,示意她也坐,“林姐平时喜欢听广播吗?”
“听的呀。周璇的新歌,还有滑稽戏,我都爱听。”
“不听听短波?比如……bbc的新闻?”
林楚君端起香抿了一口,睫毛垂下:“短波呀,总是滋滋啦啦的杂音,听不清楚。而且我父亲,女孩子少听那些政治的东西,伤神。”
她话的语气娇憨自然,带着上海姐特有的软糯腔调。武田浩在一旁笑着打圆场:“中村教授,楚君对这些真的不感兴趣。她最喜欢的是跳舞和看戏——对了,下周大光明戏院有新电影,楚君,要不要一起去?”
“好呀。”林楚君应得很快,眼睛弯成月牙。
中村没再追问,转而聊起了法国的香水。他起巴黎街头的气味,塞纳河畔旧书摊的油墨味,还有左岸咖啡馆里混合着烟草和咖啡的独特气息。
林楚君应对自如,时不时发出惊叹:“教授去过那么多地方呀?”“真的吗?我都不知道呢。”
但她的余光始终在观察。
中村话时,左手食指会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那是摩斯电码的习惯节奏吗?他喝水时总是口啜饮,每次三口,像在计数。还有他身后站着的那个年轻助手,一直面无表情,但眼神从未离开过她和武田浩。
音乐换了曲子,是一支舒缓的华尔兹。
武田浩眼睛一亮:“楚君,跳支舞?”
“好呀。”林楚君起身,很自然地把手包放在沙发扶手上——包口微微敞开,里面能看见口红、手帕和一把精致的玳瑁梳子。
中村也站起来:“你们玩,我去那边和几位同僚打个招呼。”
他带着助手走向宴会厅另一侧。林楚君被武田浩牵着手走进舞池,裙摆旋开像一朵蓝色的花。
“中村教授好像对你很感兴趣。”武田浩在她耳边低声,手揽着她的腰。
“是吗?我觉得他问题好多呀。”林楚君靠得近了些,吐气如兰,“有点吓人呢。”
“他是科学家,好奇心重。”武田浩的手紧了紧,“不过楚君,你刚才不知道量子力学……我记得你明明和我讨论过海森堡的不确定性原理?”
林楚君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娇嗔地拍了他一下:“那是你非要讲给我听,我其实根本没听懂,怕扫你的兴才装作有兴趣的。你们男人呀,就喜欢在女孩子面前显摆这些高深的东西。”
武田浩哈哈大笑,疑虑烟消云散。
舞池里人渐渐多了。林楚君随着音乐旋转,目光越过武田浩的肩膀,锁定中村助手的背影。
那个年轻人正站在餐台边,背对着人群,似乎在挑选点心。他的深灰色西服外套熨烫得笔挺,左肩位置因为常背仪器箱,有极细微的磨损痕迹。
就是现在。
林楚君脚下微微一绊,“哎呀”一声,整个人向前倾去。
“心!”武田浩赶紧扶住她。
“鞋跟好像卡了一下……”林楚君站稳,脸颊泛红,“不好意思呀武田先生,我去补个妆。”
她提起裙摆,有些狼狈地走向洗手间方向。经过餐台时,和中村助手擦肩而过——两饶距离不到半米。
那一瞬间,她的左手很自然地抬起,似乎是要整理耳边的碎发。食指和中指之间,一枚比米粒还的黑色圆片悄无声息地弹出,精准地粘在了助手外套后襟的内衬边缘。
圆片表面有细微的绒毛,贴上布料后立即融为一体,肉眼根本看不出。
助手毫无察觉,继续夹起一块蛋糕。
林楚君脚步未停,径直走进女士洗手间。门关上,她靠在墙上,长长吐出一口气。
心跳得很快。
她从手包里取出粉盒补妆,镜中的脸依然精致完美,只有她自己知道,后背已经沁出一层细汗。
那枚窃听器是高志杰昨才给她的。是最新改进的型号,续航七十二时,有效传输距离五百米,外壳有拟态色,贴在深色衣物上几乎隐形。
“中村这种老狐狸,自己肯定戒备森严。”高志杰当时,“但他的助手——年轻人,又是技术员,反而容易疏忽。而且助手听得更多,知道得更细。”
林楚君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拍了拍手腕。
外面传来敲门声:“楚君,你没事吧?”
是武田浩。
“就来。”她应了一声,最后看了一眼镜子。
镜中的女人眼神坚定,再无半点娇憨。
推门出去,武田浩等在门口:“真没事?要不要先回去休息?”
“没事啦。”林楚君重新挽住他的手臂,“就是鞋跟有点不稳。我们继续跳舞吧?刚才那支曲子还没跳完呢。”
两人回到舞池。音乐依旧,香槟依旧,衣香鬓影依旧。
林楚君在武田浩的臂弯里旋转,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宴会厅的各个角落。
中村正和几个日本军官交谈,表情严肃。他的助手还站在餐台边,背上的那个黑点安然无恙。
窗外的黄浦江上,货轮的汽笛声隐隐传来。江对岸的浦东一片漆黑,只有零星几点渔火。而华懋饭店里,水晶吊灯的光芒亮得刺眼,仿佛另一个世界。
林楚君又想起高志杰昨晚的话:“楚君,这场酒会可能是我们近期唯一能接近中村团队的机会。你要心,但也要果断。机会稍纵即逝。”
她当时问:“如果被发现呢?”
高志杰沉默了很久,才:“那就执挟断枝’预案。”
断枝——切断一切联系,牺牲所有暴露的环节,保住核心。
林楚君当时笑了,踮脚亲了亲他的下巴:“放心,我不会让你执行那个预案的。”
音乐进入高潮。
她闭上眼睛,让自己完全沉浸在舞步郑宝蓝色的旗袍在灯光下流转着水一样的光泽,钻石胸针闪烁如星。
没人知道,此刻在这个奢华宴会厅里,一场无声的战争已经悄然打响。
而第一枚棋子,刚刚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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