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还没黑透,苏州河边的棚户区已经飘起了炊烟。
阿四蹲在自家棚屋门口,捧着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粥,“吸溜吸溜”喝着。粥里只有几片烂菜叶,连盐都舍不得多放。
“阿四哥,今朝又没寻到生活?”
隔壁的王阿婆端着碗过来,碗里也是清汤寡水。
“寻着了,”阿四啐了口唾沫,“码头搬了三箱货,东洋人监工,铜钿扣掉一半,讲啥子‘治安维持费’。娘个冬采,抢铜钿就讲抢铜钿,还起个花头。”
王阿婆叹了口气:“能活着就不错了。听北边乡下,东洋人在清乡,见人就杀……”
两人正着话,远处传来汽车喇叭声。
一辆黑色轿车沿着河边的土路开过来,后面跟着两辆军用卡车。轿车在棚户区边缘停下,几个穿黑色制服的76号特务跳下来,手里拿着铁皮喇叭。
“听着!明开始,这一片宵禁!晚上般后不准出门!”
特务用生硬的上海话喊着:“发现可疑分子马上报告!知情不报的,以通敌论处!”
阿四赶紧低下头,把粥碗端进屋里。透过破木板门的缝隙,他看见那些特务挨家挨户踢门,检查“良民证”。
“作孽啊……”他低声骂了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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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法租界贝当路的一栋花园洋房里,留声机正放着周璇的《涯歌女》。
“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
武田浩坐在沙发上,手里端着白兰地,笑眯眯地看着对面正在倒茶的林楚君。
“林姐泡茶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
林楚君今穿了件藕荷色旗袍,头发松松挽着,闻言抬眼一笑:“武田先生笑了,不过是些粗浅功夫。”
她将茶杯轻轻推过去,动作优雅流畅。
武田浩接过茶杯,却没喝,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明晚上,在华懋饭店有个型宴会,主要是欢迎中村教授。林姐可否赏光?”
“中村教授?”林楚君故作好奇,“就是那位从东京来的专家?”
“正是。”武田浩点头,“他是帝国顶尖的材料学家和无线电专家。这次来上海,就是为了解决一些……技术问题。”
他这话时,眼睛一直盯着林楚君的脸。
林楚君脸上笑容不变,心里却是一紧。她端起自己的茶杯,借着喝茶的动作掩饰表情。
“既然是武田先生邀请,楚君自然要去。”她放下茶杯,语气轻松,“正好,家父前几日从南京捎来些上好的龙井,是今年明前茶,到时候我带些给中村教授尝尝?”
“那太好了。”武田浩大笑,“林姐总是这么周到。”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武田浩忽然像是想起什么,随口:“对了,这两江湾那边警戒升级,林姐如果没什么要紧事,尽量不要往那个方向去。”
林楚君心里一动,面上却露出疑惑:“江湾?是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大事,”武田浩摆摆手,“就是长波电台站那边,例行加强安保。你也知道,最近军统活动频繁……”
他话到一半,又停住了,笑着转移话题:“不这些扫心。林姐,我上次提的那件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林楚君知道他的是求婚的事。
她垂下眼帘,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家父昨日来信,这件事……还需从长计议。毕竟现在是战时,很多事情,不好操之过急。”
武田浩眼神暗了暗,但很快又恢复笑容:“理解,理解。那就再等等。”
又坐了十分钟,武田浩起身告辞。
林楚君送到门口,看着他的车驶出院子,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她转身回到客厅,从留声机唱片封套里抽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
“江湾长波站,密码本七十二时一换,下次更换:四日后凌晨两点。”
这是今下午,她从武田浩副官那里套来的情报。代价是一瓶价值不菲的法国香水,以及……那个副官在她手背上停留过久的一吻。
林楚君走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用力搓洗着手背。
镜子里的女人脸色有些苍白。她看着自己,深吸一口气,低声:“楚君,撑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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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公馆的书房里,台灯亮着。
高志杰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一张江湾地区的地图。地图上用红蓝铅笔做了密密麻麻的标记。
他手里拿着一把游标卡尺,正在测量地图上的距离。
“电台站核心区,半径三百米,三道铁丝网,通电。”他低声自语,用红笔圈出一个区域,“外围哨卡四个,间隔两百米,探照灯交叉覆盖。”
笔尖在地图上移动。
“内圈巡逻队,六人一组,带狼犬,每十五分钟一趟。”
“主楼……地上三层,地下应该还有一层。密码本保管室,大概率在地下。”
他放下笔,揉了揉太阳穴。
书房门被轻轻敲响。
“进来。”
佣人刘妈端着一碗莲子羹进来:“少爷,夫人让送来的,您晚饭没吃多少。”
“放那儿吧。”高志杰头也没抬。
刘妈把碗放在桌上,瞥了一眼桌上的地图,赶紧低下头:“少爷,您早点休息,别熬太晚。”
“知道了。”
刘妈退出去,轻轻带上门。
高志杰这才抬起头,看了一眼那碗莲子羹。热气袅袅上升,在台灯光晕里打着旋。
他想起昨在76号电务处,听到的两个特务闲聊:
“听江湾那边又加了一个中队。”
“可不是嘛,上头紧张得很。那电台站要是出问题,整个华中地区的军令通讯都得瘫痪。”
“你军统会不会打那儿的主意?”
“找死啊?那地方,苍蝇飞进去都得被打成筛子……”
高志杰端起莲子羹,慢慢喝着。温热的甜汤顺着喉咙滑下去,让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点。
他放下碗,拉开书桌最底下的抽屉。里面不是文件,而是一个黑色金属工具箱。
打开工具箱,三层抽屉依次展开。
最上层是各种微型工具:细如发丝的螺丝刀、只有米粒大的钳子、放大镜、焊接笔……
中间一层整齐排列着六只机械蜜蜂,三只机械蜻蜓,两只甲虫形态的机械虫。它们安静地躺在海绵凹槽里,像是精致的工艺品。
最下层,是几个火柴盒大的金属方块——高密度电池,以及几管不同颜色的液体:润滑剂、腐蚀液、麻醉剂、剧毒萃取物。
高志杰取出两只机械蜜蜂,放在工作台上。又从抽屉深处拿出一个扁平的铝盒,打开,里面是十几片比指甲盖还的透明晶片。
这是他用报废收音机里的石英晶体,手工打磨改造的微型摄像头。成像质量很差,只能分辨大概轮廓,但……够用了。
他戴上单眼放大镜,拿起微型焊接笔,开始工作。
书房里只有焊接时发出的细微“滋滋”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汽车鸣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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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一点,高公馆彻底安静下来。
高志杰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色。法租界的街道还有零星灯火,但更远处,苏州河北岸的闸北、虹口,早已一片漆黑。
他想起阿四那样的棚户区居民,此刻大概正挤在漏风的棚屋里,听着肚子咕咕叫,盼着亮能去码头抢到活计。
而江湾电台站里,日本兵穿着厚厚的军大衣,烤着炭火,守卫着那些决定无数人生死的密码本。
这世道。
他转身回到书桌前,拉开另一个暗格。里面不是机械,而是一本蓝色封皮的笔记本。
翻开,里面是他用自创的密码记录的“账本”。
“十月七日,刺针三号,目标:李士群,结果:成功。代价:损耗蓖麻毒素0.3毫升。”
“十月十五日,眼二号,目标:特高课会议室,结果:成功获取‘清乡’会议记录。代价:二号因信号干扰未能返回。”
“十月二十二日,医疗蜂一组,目标:棚户区受伤人员,结果:送达磺胺粉两包。代价:无。”
“十一月三日……”
最新一行还空着。
高志杰拿起钢笔,在空白处写下:
“十一月九日,工蜂计划,目标:江湾长波站密码本。预计代价:高。”
他合上笔记本,放回暗格。
窗外传来钟声——圣三一堂的钟,敲了两下。
凌晨两点了。
高志杰关掉台灯,书房陷入黑暗。只有他眼中,还映着窗外微弱的光。
四后。
他只有四时间,设计出一条能钻进那座铁桶般电台站的路,拿到密码本,再全身而退。
不,不是全身而退。
是让“幽灵”继续隐形。
他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厚重的《无线电原理》,翻开。书页中间被挖空,里面躺着一个巴掌大的金属控制器,屏幕是暗的。
高志杰按下启动键。
屏幕亮起,显示出六个绿色光点——那是他提前布设在江湾外围的六个信号中继节点。它们伪装成电线杆上的变压器、废弃烟囱里的鸟窝、甚至一棵老槐树的树洞。
六个光点连成一张稀疏的网,勉强覆盖电台站外围三公里范围。
再往里,就是禁区了。
无线电信号会被屏蔽、干扰、侦测。他的机械虫一旦进入那片区域,就会变成聋子、瞎子,除非……
“除非不用无线电。”
高志杰轻声。
他走到工作台前,拿起一只机械蜜蜂。这只蜜蜂的腹部比普通型号粗了一圈,里面加装了一个微型陀螺仪和惯性导航模块。
没有GpS,没有无线信号指引。
它只能依靠预设的路径程序,以及自身对方向、距离的估算,在黑暗的地下管道里爬校
就像真正的昆虫一样。
“成功率,不到百分之三十。”高志杰看着这只蜜蜂,像是在对战友话,“但这是唯一的路。”
他把蜜蜂放回工具箱,锁好抽屉。
书房里彻底安静下来。
远处,苏州河上传来驳船的汽笛声,嘶哑而悠长,像是这个城市沉重而艰难的呼吸。
高志杰走到窗前,点燃一支烟。
烟雾在黑暗里缓缓上升。
他想起了林楚君。此刻她应该已经睡下了,或者……也没睡。她一定也在担心,在谋划,在计算着每一步的风险。
他们像走在两条平行的钢丝上,不能接触,不能呼应,只能各自保持平衡,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
稍有不慎,就是万丈深渊。
烟头在黑暗里明明灭灭。
高志杰抽完最后一口,把烟蒂按灭在窗台的盆栽里。
“四。”他对着黑暗,“就四。”
窗外,上海滩的夜还很长。
而江湾电台站的探照灯,正像野兽的眼睛一样,在黑夜中来回扫视,寻找着任何可能靠近的影子。
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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