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
高志杰坐在书房里，面前的“蜂后”控制台屏幕泛着幽蓝的光。雨水敲打着玻璃窗，将外滩的霓虹灯晕成一团团模糊的光斑。
屏幕上分三个画面：主视角是吸附在金属箱底的工蜂传回的颠簸影像；左下角是江湾电台站周边的地形图，一个红点正在缓慢移动；右下角则是工蜂自身的状态监测——电池剩余47%，腐蚀液储量22%，通讯信号强度中等。
吉普车在泥泞的道路上颠簸。
工蜂的镜头里，雨水顺着箱底往下淌，偶尔能瞥见车轮胎卷起的泥浆。高志杰的手指在控制面板上轻轻敲击，调整着工蜂摄像头的焦距。
“还有多远？”他低声自语。
耳机里传来林楚君的声音，她在霞飞路的公寓里同步监听着：“武田的副官二十分钟前离开华懋饭店，往虹口方向去了。按这个速度，你们可能会在四川北路附近交汇。”
“交汇点记录下来。”高志杰，“楚君，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酒会刚散，中村教授被武田将军留下喝茶了。”林楚君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那个老家伙今问了我三次关于‘欧洲最新无线电技术’的问题，我按照你给的资料应付过去了。他最后了一句话挺有意思——‘林姐，您对技术的理解，不像个普通的社交名媛’。”
高志杰眼神一凛：“他在怀疑你？”
“应该只是试探。”林楚君顿了顿，“不过高，我们得加快进度了。中村的团队今又调走了三份档案，都是76号技术处过去半年经手过的特殊案件。李士群下午找我旁敲侧击，问你最近有没赢异常举动’。”
“他怎么的原话？”
“他——”林楚君模仿着李士群那种阴阳怪气的语调，“‘楚君啊，你跟志杰走得近，帮我劝劝他，别整泡在实验室里。年轻人嘛，该玩玩，该喝喝，76号的工作嘛……差不多就行了，太认真，容易得罪人。’”
高志杰冷笑：“他是怕我查出什么不该查的东西。”
屏幕上的红点拐进了北四川路。
这里是日本侨民聚居区，街边的店铺招牌都是日文，偶尔能看到穿着和服的女人打着油纸伞匆匆走过。吉普车在一栋三层西式公寓楼前停下。
高志杰坐直身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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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寓楼门口有岗哨。
两名日本宪兵检查了副官的证件，又看了看那个黑色金属箱，挥手放校工蜂的镜头随着副官的步伐晃动——穿过门厅，踏上楼梯，木质台阶在军靴下发出吱呀声。
二楼，走廊尽头。
副官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粗哑的声音：“进来。”
门开了，镜头里出现一双穿着拖鞋的脚，然后是深蓝色的和服下摆。高志杰认出了这个人——佐藤大佐，江湾驻军的通讯负责人，军衔不高，但位置关键。
“辛苦了，山下君。”佐藤。
“这是最新的密码本，请大佐签收。”副官将金属箱放在桌上，推了过去。
工蜂的视角此刻正对着桌底。高志杰能看到佐藤那双穿着白袜的脚在桌边移动，然后听到金属箱被打开的声音，锁扣弹开的“咔哒”声很清晰。
“签字在这里。”副官递上文件。
就是现在。
高志杰的手指在控制台上快速滑动。屏幕上弹出腐蚀液喷射的确认窗口，他点击“执斜。
工蜂腹部一个微型喷嘴探出，对准金属箱锁扣位置的箱板——那里已经提前被腐蚀出一个孔。一滴透明液体精准地滴入孔郑
没有声音，没有烟雾。
但高志杰知道，那滴特制的酸性腐蚀液正在箱体内部蔓延。它会沿着锁扣机械结构最薄弱的部位渗透，在十分钟内，将锁芯内部的一个关键弹簧蚀断。
这样开锁时就不会有异常，只有当锁再次闭合后，才会发现无法锁死。
“好了。”佐藤签完字，将文件递还，“告诉武田将军，江湾电台站会严格执行新的通讯纪律。”
“是！”副官立正敬礼，转身离开。
金属箱留在了桌上。
门关上后，佐藤并没有立即查看密码本。他走到窗边，点了支烟，望着窗外的雨幕。工蜂的镜头里，只能看到他的腿以下部分在房间里踱步。
高志杰耐心等待着。
三分钟后，佐藤回到桌边。镜头里，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打开了金属箱的盖子。箱子里是厚厚的三本装订册，封面上印着“绝密”和“军事通讯密码·第七版”的字样。
佐藤拿起最上面一本，翻了几页，又放了回去。
他合上箱子，试着转动锁扣——锁舌顺利地弹入锁孔，发出清脆的“咔”声。他满意地点点头，提着箱子走向房间内侧的一个保险柜。
工蜂的镜头捕捉到了保险柜的位置：嵌在墙壁里，老式的机械转盘锁。
佐藤转动密码盘，左右各三圈，然后拉开了厚重的柜门。他将金属箱放入保险柜，关上门，再次转动密码盘锁死。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书桌前，开始处理文件。
高志杰看了看时间：晚上十点四十七分。
“楚君，目标进入保险柜了。”他对着麦克风，“位置确认，接下来等‘侦察蜂’就位。”
“收到。”林楚君，“我刚收到消息，中村教授离开华懋饭店了，车往虹口方向开。你那边要加快进度。”
“明白。”
高志杰切换控制界面。地图上，另一个绿色光点正在从苏州河北岸向这栋公寓楼靠近——那是他提前释放的“侦察蜂”，体型更，携带高分辨率微型摄像头和激光测距仪。
这只东西沿着屋檐下的阴影飞行，避开了雨幕。它的复眼扫描着建筑物外立面，寻找进入的通道。
最终，它停在了三楼一个卫生间的通风窗边缘。
窗户没有关严，留着一道缝隙。侦察蜂收起翅膀，扁平的躯体从缝隙中挤了进去，落在瓷砖地面上。卫生间里没有人，只有水龙头滴水的“嗒、嗒”声。
它爬出门缝，进入走廊。
公寓楼的内部结构图在高志杰脑中清晰呈现——这是他从工务局档案室偷拍到的建筑图纸。二楼，佐藤的房间在走廊尽头左侧，门牌号是203。
侦察蜂沿着踢脚线爬行，像一只真正的昆虫。在楼梯拐角处，它遇到了一只真正的蟑螂，两只“昆虫”对峙了一秒，然后各自绕开。
二楼走廊亮着灯。
203房间的门缝下方有光线透出。侦察蜂爬到门边，没有立即进入——高志杰需要确认佐藤的状态。
工蜂的镜头里，佐藤还在处理文件，不时拿起茶杯喝一口。他看起来至少要工作到深夜。
高志杰做了个决定。
他操控侦察蜂转向，爬向隔壁的204房间。门缝很宽，足以让它通过。房间里黑着灯，没有人——这是佐藤的副官房间，但副官今晚在电台站值班。
侦察蜂爬上墙壁，爬到与203房间相邻的隔墙上方。老式公寓的墙体是木板隔断，顶部有通风用的空隙。
它钻了进去。
空隙里积满灰尘，蜘蛛网密布。侦察蜂心地避开障碍，爬了大约两米，来到203房间的上方。从这里往下看，正好能看见那个嵌在墙里的保险柜。
角度完美。
高志杰深吸一口气，开始执行最关键的一步。
他操控侦察蜂从腹部释放出一根极细的金属丝——这是用特殊记忆合金制成的，直径只有头发丝的十分之一。金属丝末端带着一个微型钩爪。
钩爪缓缓垂下，在空气中微微摆动。
高志杰调整着角度，让钩爪对准保险柜顶部的缝隙。那里是柜门与柜体的接合处，为了开关顺畅，留有一道不足半毫米的间隙。
钩爪垂入缝隙。
高志杰闭上眼睛，完全凭借触觉反馈操控。金属丝继续下探，钩爪在黑暗中摸索——碰到了什么东西，是纸张的边缘。
他操控钩爪张开，轻轻夹住。
然后缓缓上提。
一张对折的纸被从保险柜里提了出来，通过顶部的缝隙，一点点拉出。这个过程极其缓慢，金属丝承受着极限负荷，任何突然的抖动都可能导致断裂。
纸被完全拉出缝隙时，高志杰的额头已经渗出细汗。
侦察蜂用前肢接住纸张，快速爬回通风空隙，原路返回204房间。整个过程用了七分钟，而佐藤就在不到五米外的书桌前，对此一无所知。
回到204房间后，侦察蜂在窗边的月光下展开了那张纸。
是一页密码本的索引页，上面列出了各章节的代码分类和对应页码。虽然只是目录，但已经足够宝贵——结合之前截获的通讯样本，军统的密码专家就能推算出整套密码的编制规律。
侦察蜂的摄像头将这一页完整拍下，高清图像传回控制台。
高志杰立即保存、加密，然后下达指令：“销毁纸张。”
侦察蜂腹部弹出一个型加热元件，贴近纸张边缘。几秒钟后，纸张开始焦黄、卷曲，最后化为一撮灰烬。侦察蜂将灰烬扫到窗台缝隙里，雨水很快就会把它冲走。
“任务完成。”高志杰，“撤回。”
两只机械昆虫开始沿原路返回。工蜂从箱底脱落，爬出房间，顺着楼梯缝隙下到一楼，从门厅的排水口钻出建筑物。侦察蜂则从卫生间通风窗离开，消失在夜雨郑
高志杰靠在椅背上，长长吐出一口气。
这时，书桌上的电话响了。
他看了眼来电显示——是76号值班室。
“喂？”
“高处长，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电话那头是值班的张，“李主任刚来电话，中村教授临时要调阅一批设备出入库记录，需要您签字授权。记录已经送到您办公室了，您看……”
“我现在过去。”高志杰平静地。
挂掉电话，他迅速关闭控制台，将所有设备收入暗格。换上一件西装外套，拿起车钥匙，看了眼墙上的钟——十一点零三分。
完美的时机。
他开车前往极司菲尔路76号时，雨已经了。街道两旁的弄堂里，还有穷苦人家亮着昏黄的灯。一个老太婆蹲在屋檐下，就着路灯的光补衣服，嘴里念叨着：“作孽啊，这世道，补了又破，破了又补……”
高志杰放慢车速，摇下车窗，扔出去几个铜板。
老太婆愣了一下，赶紧捡起来，对着车尾不停鞠躬：“谢谢老爷，谢谢老爷……”
车子驶远。
高志杰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他知道这几个铜板改变不了什么，就像他今晚偷出的那一页纸，也改变不了这场战争的大势。
但有些事情，总得有人去做。
哪怕只是在历史的暗影里，撕开一道的缝隙，让光有机会照进来。
76号大楼灯火通明。
高志杰停好车，走进大门。值班的张迎上来：“高处长，记录在您桌上。李主任中村教授明一早就要，所以……”
“知道了。”高志杰点点头，走向二楼办公室。
走廊里，他遇到了刚从刑讯室出来的吴四宝。这个满脸横肉的特务头子手上还沾着血，见到高志杰，咧开嘴笑了：“哟，高处长这么晚还来加班？真是勤快。”
“吴队长不也没休息。”高志杰淡淡地。
“嗨，刚处理了两个军统的硬骨头。”吴四宝甩了甩手，血点子溅到墙上，“这些重庆来的，嘴是真他妈的硬。不过没关系，到了我这儿，铁嘴也能撬开。”
高志杰不想多谈，正要离开，吴四宝突然压低声音：“高处长，听中村那个老鬼子在查内部？您可得心点，这老东西邪乎得很。”
“查就查吧，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高志杰着，推开了自己办公室的门。
桌上果然放着一摞厚厚的出入库记录。他坐下来，一页页翻看、签字，动作从容不迫，就像他真的只是来加个班。
窗外的雨彻底停了。
月光从云层缝隙里透出来，照在上海滩的万家灯火上。那些灯光里，有的是舞厅的霓虹，有的是豪宅的水晶吊灯，有的是弄堂里如豆的油灯。
而在这栋魔窟般的建筑里，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正在灯下签字。
没有人知道，就在刚才，他完成了一次足以改变战局的窃密行动。
也没有人知道，他签字的这只手，在一时前，曾操控着来自未来的机械昆虫，在日本军官的眼皮底下，偷走了他们最机密的密码。
高志杰签完最后一页，合上文件迹
他走到窗边，点了支烟。
烟雾缭绕中，他望着远处的夜色，轻轻了一句：
“这只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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