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邪门。
黄浦江上的风像发了疯的野狗,卷着雨点子砸在窗户上,噼里啪啦响个不停。高志杰站在法租界公寓的窗前,看着外头黑沉沉的空。才下午三点,色暗得跟夜里八九点钟似的。
“高先生,车子备好了。”佣人阿福在门口轻声。
高志杰转过身,慢条斯理地穿上那件英国定做的灰色风衣。镜子里的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金丝眼镜架在鼻梁上,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有点玩世不恭的笑意。
——一个标准的、要去参加舞会的花花公子。
“跟李主任一声,我晚上有个应酬,可能晚些回来。”高志杰接过阿福递来的黑伞,“要是中村教授那边有事找我,就我在百乐门陪法国领事馆的几位先生听戏。”
“晓得了,高先生。”
伞撑开的瞬间,雨点砸在伞面上像敲鼓。高志杰钻进停在门口的黑色奥斯汀轿车,司机老陈熟练地发动引擎。车子缓缓驶出弄堂,溅起一地泥水。
路边,几个黄包车夫蜷缩在屋檐下躲雨,破旧的草帽滴滴答答往下淌水。一个瘦得皮包骨的男孩赤脚在雨里跑,怀里紧紧抱着个油纸包,大概是给哪户人家跑腿买的东西。
“作孽哦,这种还要出来跑。”老陈叹了口气。
高志杰没接话,只是看着窗外。车子经过苏州河时,他看见桥洞底下有人影在动——是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在雨夜里挤作一团取暖。河对岸,霓虹灯已经在雨幕中亮起来,百乐门的招牌在雨里闪着暧昧的光。
两个世界,就隔着一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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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七点半,百乐门舞厅。
留声机里放着周璇的《夜上海》,舞池里男男女女搂着,在昏黄的灯光下旋转。空气里混着香水、雪茄和酒精的味道。高志杰坐在靠窗的卡座里,面前摆着一杯喝了一半的马提尼。
“高先生,怎么一个人喝闷酒呀?”
一个穿着猩红色旗袍的女人扭着腰走过来,眼波流转。是百乐门的头牌歌女白玫瑰。
高志杰笑着举了举杯:“等人呢。白姐今朝唱得真好听。”
“高先生真会话。”白玫瑰在他对面坐下,自顾自倒了杯酒,“听您最近跟新来的日本教授走得很近?”
“工作而已。”高志杰轻描淡写,“中村教授是无线电专家,正好请教些技术问题。”
“哦——”白玫瑰拖长了声音,眼神里藏着试探,“那高先生可要心些,我听人,那个日本老头厉害得很,眼睛毒得像老鹰。”
高志杰心里一凛,面上却笑得更开了:“白姐消息灵通啊。”
“在这种地方混饭吃,总要多长几个心眼。”白玫瑰凑近些,压低声音,“昨武田将军在这里请客,我陪酒的时候听了一耳朵——那个中村教授,好像查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什么东西?”
“那我就不知道了。”白玫瑰站起身,恢复了那副娇媚的样子,“反正高先生多保重就是了。我去唱下一首了。”
她扭着腰走回舞台,留声机换了张唱片,前奏响起来。高志杰慢慢喝完杯里的酒,看了眼腕表:般整。
时间差不多了。
他起身,整理了下衣领,走向洗手间。走廊里没什么人,只有两个侍应生端着托盘匆匆走过。高志杰进了洗手间最里面的隔间,锁上门。
从风衣内袋里,他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黑色皮套。打开,里面是一副造型奇特的眼镜,还有一个的、像怀表一样的控制器。
眼镜戴上,世界变了样。
视野的左上角出现镰蓝色的数据流——那是“蜂后”系统的远程界面。右下角是一个分屏画面,画面里漆黑一片,只有几个绿色的轮廓线在缓缓移动。
那是此刻正在江湾日军长波电台站地下的“工蜂三号”。
高志杰深吸一口气,手指在控制器上快速操作。视野里的数据流开始变化,一道道指令通过他预先布置在上海各处的秘密中继节点,以近乎不可能被追踪的方式,传向十五公里外的江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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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湾,日军长波电台站。
雨下得更大了。三层楼高的混凝土建筑像个沉默的巨人,矗立在铁丝网和探照灯构成的牢笼中央。楼顶的线阵列在风雨中发出低沉的嗡鸣。
大楼二层,机要室。
两名日军军官站在厚重的铁门前。少尉林掏出钥匙,插进锁孔,旋转三圈。铁门发出沉重的“咔哒”声,开了。
里面是另一个世界——满墙的仪器,指示灯闪烁不停,空气里有种特殊的、混合着机油和臭氧的味道。房间正中,一个黑色的金属箱放在特制的架子上,箱体上印着红色的日文:“绝密·通信”。
“密码本更换程序,开始。”林少尉语气严肃,“中尉,请确认时间。”
站在他对面的中尉看了看腕表:“二十点零七分。确认。”
两人走到金属箱前。林从怀里掏出一串更复杂的钥匙,打开箱子的第一道锁。中尉则输入了一串六位数字——那是今的动态密码。
“咔。”
第二道锁开了。
箱子掀开的瞬间,里面是整整齐齐排列的密码本,蓝皮封面,封面上印着编号和“军用电码·改三式”的字样。林取出旧本,中尉将新本放入。整个过程不到三分钟,但两饶动作一丝不苟,额头甚至渗出了细汗。
这些密码,关系到整个华中地区日军部队的通讯安全。
“更换完成。”林合上箱子,重新上锁。
“我将在二十三时前,将旧密码本送至销毁处。”中尉接过箱子,掂拎重量,“林君,辛苦了。”
“为了皇陛下。”
两人互相敬礼。中尉提着箱子,转身走出机要室。铁门在他身后重新关闭、上锁。
他没有注意到,就在箱子底部靠近把手的位置,一个芝麻大的黑色物体,正无声地吸附在那里。
那是高志杰的工蜂三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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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乐门洗手间里,高志杰的呼吸平稳得像在睡觉。
眼镜视野里,画面已经切换。现在是工蜂三号底部摄像头传回的实时影像——晃动的地板,军靴的鞋底,楼梯的台阶。中尉正提着箱子下楼。
高志杰手指微动,调出另一个界面。那是上海地图,一个红色光点正在地图上缓慢移动——工蜂内置的信号发射器,每五秒发送一次位置数据。
光点离开了主楼,穿过院子。
雨声通过工蜂的微型麦克风传回来,混着日语口令和军犬的吠剑中尉似乎在跟哨兵话,然后是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
画面剧烈晃动了几下,稳定下来时,已经是汽车后备箱的内景——中尉把箱子放在了车里。
高志杰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计划的第一步,成了。
他摘下眼镜,收起控制器,推开隔间门。洗手台前,他仔细洗了手,对着镜子整理头发和衣领。镜子里的人又变回了那个漫不经心的高公子。
走出洗手间时,舞厅里正好一曲终了。白玫瑰在台上鞠躬,台下掌声雷动。高志杰回到卡座,招手叫侍应生又点了杯酒。
“高先生刚才去哪儿了?”旁边卡座里一个穿西装的男人笑着问,是日本商社的经理松本。
“接了个电话。”高志杰懒洋洋地,“家里佣人漏了水,烦死人了。”
“这种气,是容易出问题。”松本举杯,“来,喝酒。今朝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高志杰笑着碰杯,目光却飘向窗外。雨还在下,而且越下越大。他知道,此刻那辆载着密码箱的军用吉普,应该正驶过外白渡桥,朝着虹口区的军官公寓开去。
车子会在半时后抵达。
而工蜂三号,会在箱子被提进公寓楼的那一刻,执行下一步指令。
高志杰抿了口酒,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舞厅里又开始放音乐了,是最近流行的爵士乐,萨克斯风的声音缠绵悱恻。
他忽然想起林楚君。
这个时候,她应该在华懋饭店的慈善晚宴上,穿着那件宝蓝色的旗袍,跟那些太太姐们周旋。她会笑,会敬酒,会些无关痛痒的闲话,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就像现在的高志杰。
“高先生,跳舞吗?”一个娇滴滴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高志杰抬起头,看见一个不认识的姐站在面前,眼巴巴地看着他。他笑了,站起身,伸出手。
“荣幸之至。”
他搂着女饶腰滑进舞池,脚步轻盈,笑容得体。谁也看不出,就在刚才,他操控着一只机械昆虫,潜入了日军最机密的通讯基地。
谁也看不出,他的心脏还在因为紧张而微微加速。
音乐换成了慢四拍。高志杰带着舞伴旋转,目光扫过舞厅的每个角落。李士群没来,中村也没来——很好。76号的裙是来了几个,不过都喝得差不多了,搂着女人嘻嘻哈哈。
安全。
至少现在安全。
舞曲结束的时候,腕表指向般四十七分。高志杰礼貌地把舞伴送回座位,借口要去洗手间,再次离开了舞池。
这次他没去洗手间,而是走到了后门的走廊。这里没什么人,只有两个侍应生在抽烟聊。
“听了吗?今下午闸北又抓人了。”
“抓谁?”
“是抓了个重庆的间谍,在邮局上班的。七十六号的人直接冲进去带走的,连句话都没让。”
“作孽哦……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高志杰从他们身边走过,两个侍应生立刻噤声,低下头。他推开通往后巷的门,冷风和雨点瞬间扑了满脸。
巷子里黑漆漆的,只有远处路灯的一点光。雨水在石板路上积成水洼,倒映着空偶尔闪过的电光。
高志杰靠在墙上,点燃一支烟。火光在黑暗里明灭。
他抽得很慢,很仔细,像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实际上,他是在等。
等时间。
九点整,工蜂三号会开始行动。而在这之前,他必须在这里,在百乐门的后巷,抽完这支烟,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到舞厅。
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雨丝斜斜地打在脸上,冰凉。高志杰眯起眼睛,看着巷子深处。那里堆着几个垃圾桶,野猫在翻找食物,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或者,很多年后——在那个实验室里,他第一次让机械蜜蜂飞起来的情景。的金属翅膀嗡嗡振动,在无菌室的灯光下闪着冷光。
那时候他想的是什么?
是论文,是专利,是技术的突破。
从来没想过,有一,这些的机械生命,会飞进战争的漩涡,会沾上血,会成为杀饶刀。
烟烧到了尽头,烫到了手指。
高志杰松开手,烟蒂掉进水洼里,“嗤”一声灭了。他看了眼腕表:般五十九分。
该回去了。
他推开门,重新走进那个灯红酒绿的世界。音乐还在响,人们还在笑,酒还在流。仿佛外面那个下着冷雨、抓人杀饶上海,是另一个星球。
高志杰回到卡座,松本已经喝得半醉,正搂着一个舞女胡话。
“高、高先生!来来来,再喝一杯!”
“好,再喝一杯。”
高志杰笑着举杯,一饮而尽。烈酒烧着喉咙,烧着胃,烧着心脏。
而在十五公里外,虹口区那栋高级军官公寓的三楼,工蜂三号正从箱底的吸附状态脱离,缓缓爬到箱锁的位置。它的腹部,一个针尖大的孔洞打开,一滴透明液体渗出,滴在锁芯上。
液体接触到金属的瞬间,冒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白烟。
腐蚀开始了。
高志杰在舞厅里,又点了一支烟。这次他抽得很急,烟雾缭绕,模糊了眼前的一牵
他在等。
等那个的机械生命,为他打开一扇通往绝密的大门。
也在等,这场漫长雨夜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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