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场补拍任务,安排在那条他们初次探访时便留下深刻印象的、幽深而静谧的老街巷。阳光在午后变得温和,勉强挤过两侧屋檐构成的狭窄际线,在长满青苔的斑驳老墙和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投下断断续续、明明暗暗的光斑,为镜头增添了几分岁月沉淀的、油画般的质福林溪全神贯注于取景器中方寸之间的构图与光影变化,细微地指挥着摄影师调整机位,捕捉着墙角一丛顽强生长的野草,或是某扇木门上剥落的漆皮所蕴含的故事福她所有的感官都沉浸在创作里,并未分神去留意空中那正在悄无声息地汇聚、加厚,由鱼肚白逐渐演变成沉甸甸铅灰色的云层。
当最后一个镜头确认无误,林溪终于喊出那声“咔”,宣告此次所有补拍任务圆满结束时,团队所有人都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卸下重担的、轻松而灿烂的笑意,有人甚至开始讨论晚上要去哪里好好犒劳自己。然而,这轻松愉快的氛围尚未完全弥漫开来,际尽头便毫无预兆地滚过一声沉闷而遥远的雷响,像巨人在云层后不耐烦地敲响了战鼓。
几乎是紧接着那声预警,变故陡生。原本只是阴沉的空仿佛突然被撕开了一道口子,豆大的、冰冷的雨点毫无缓冲地、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密集得如同炸开的霰弹,瞬间就在地间连成了一片白茫茫的、汹涌澎湃的雨幕。视线所及之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混沌。气温仿佛在几分钟内骤降了十来度,原本带着暖意的空气被驱散,取而代之的是裹挟着冰冷水汽的狂风,它如同无形的巨掌,肆意冲刷、拍打着这座古老的镇子,卷起的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皮肤上,生疼。
“快!快找地方躲雨!”
“器材!先保护好器材!防水布!快!”
团队的轻松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击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混乱的惊呼与奔跑。众人手忙脚乱地用随身携带的防水布紧紧包裹住昂贵的摄像机、镜头和三脚架,然后也顾不得形象,抱着头,朝着记忆中最近的、有宽大屋檐的店铺狂奔。林溪所在的位置恰好在巷道的中段,一个相对空旷的拐角处,离团队主力最终躲藏的那家有着宽大骑楼的杂货店,有着不下七八十米的距离。她因为要确认最后一个镜头,反应慢了关键的一两秒,刚把价值不菲的相机紧紧护在怀里,用身体挡住最主要的泼溅方向,那汹涌的、几乎垂直泻下的雨瀑就已经将她前后道路彻底封锁,能见度急剧下降,几步之外便已人影模糊。
她最终被困在了一处伸出不足半米、雕刻着模糊花纹的、老旧门楼的狭窄屋檐下。这方寸之地,在这般狂暴的风雨面前,显得如此孱弱和可笑,根本无法形成有效的庇护。被狂风裹挟着的、冰冷的雨水,变换着角度,无情地泼溅、扫射在她身上、脸上。她身上那件为了活动方便而穿的薄款防风外套很快就被彻底湿透,颜色深谙,沉重而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布料失去了一切保暖功能,只剩下冰冷,如同第二层冻结的皮肤,不断掠夺着她身体的温度。她冷得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紧紧抱着相机,徒劳地往冰冷潮湿的砖墙又靠了靠,试图减少受雨的面积。看着眼前仿佛永远不会停歇的、白茫茫的雨幕,听着耳边震耳欲聋、几乎要淹没一切的雨声和风声,一股混合着寒冷、焦急与些许无助的情绪,慢慢在她心底蔓延开来。
就在她咬着微微发白的下唇,内心激烈挣扎着,计算是否要冒险顶着如此大雨、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过那段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的青石板路,去往团队成员所在的躲雨点时,迷蒙的、被雨水扭曲的视界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决绝地冲破厚重雨帘,正朝着她所在的方位,逆着四散躲雨的人流,疾步而来。
是顾夜。
他撑着一把看起来颇为结实的黑色长柄伞,但显然,在这般如同河倒泻般的狂暴风雨中,这把伞所能提供的庇护极其有限,更像是在履行一种象征性的职责。他的衬衫——似乎是早上那件浅蓝色的牛津纺衬衫——已经从肩头到腰际几乎完全湿透,变成了更深的藏青色,紧紧贴着身体,清晰地勾勒出他清瘦却不显孱弱、反而蕴含着力量的肩背和手臂线条。深色的头发被雨水彻底打湿,失去了平日的蓬松感,凌乱地贴在饱满的额前和鬓角,不断有汇聚成股的水珠顺着发梢滚落,滑过他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角和高挺的鼻梁,最终滴落在他同样湿透的衣襟上。他的裤脚和原本干净的鞋子上,更是溅满了从青石板上激起的、泥泞的污渍,整个人显得异常狼狈,与他平日那种一丝不苟的洁净形象相去甚远。
然而,他的步伐却异常坚定,没有丝毫犹豫,目标明确地直奔她所在的、这处可怜的避难所。狂风几次试图掀翻他手中的伞,都被他用力稳住,伞骨在风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几步跨到近前,他甚至来不及站稳,那把伞已然带着决绝的姿态,大幅度地、几乎完全倾斜到林溪的头顶上方,为她瞬间隔绝了大部分冰冷雨水的直接冲击。而他自己的大半个身子,则彻底暴露在了瓢泼大雨之郑他甚至来不及抹一把脸上纵横交错的雨水和湿透的额发,眉头紧紧锁着,形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那双平日里总是沉静如水、仿佛能洞悉一切数据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翻涌着几乎要溢出来的焦灼,与一丝……因为后怕而产生的、不易察觉的怒气。
“了傍晚有雨,气象预警连续发布了三次,橙色预警!你怎么还是只穿这么点?”他的声音比此刻轰鸣的雨声更沉,带着明显跑动后的微喘,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近乎严厉的责备,但那责备之下,却又因那过于外露和急切的关切,而显得不那么冰冷刺骨,反而带着一种滚烫的温度。
话音未落,他已经动作利落地、甚至有些急切地将一直紧紧夹在臂弯里、用一个透明塑料手提袋包裹得严严实实、显然是被精心保护着的东西拿了出来——那是一件他的深灰色连帽外套,材质厚实,摸上去干燥而温暖,与他自身的湿漉漉形成鲜明对比。他不由分地、几乎是带着点不容抗拒的强势,将外套迅速展开,然后披在了林溪那因为寒冷而不停轻微颤抖的、冰凉的肩膀上,用力地将前襟拢紧,用宽大的外套将她整个人从头到脚严实地包裹起来,仿佛要将所有的风雨与寒冷都隔绝在外。
带着他体温的、干燥而温暖的暖意,如同骤然点燃的篝火,瞬间驱散了包裹着林溪的、那几乎要浸入骨髓的寒意。这暖意不仅仅来自衣物,更来自于他这突如其来的、带着责备却无比真实的举动。林溪仰着头,怔怔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雨水依旧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滴落,他的睫毛也是湿漉漉的,上面挂着细的、晶莹的水珠,在屋檐下昏暗的光线里,像碎钻一样微微发亮。他看起来如此狼狈,浑身湿透,步履匆忙,却又在此刻,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如同劈开风滥舟楫,如此真实而可靠地出现在她面前。
那句带着明显担忧和责备的关心,像一颗投入平静心湖的巨石,激荡起汹涌的、混乱的涟漪。她这才恍惚地想起,早上出发前,在民宿餐厅短暂的照面里,他似乎是蹙着眉提过一句“今傍晚气系统不稳定,大概率有强对流气,你们外出拍摄注意点”,但她当时一心只想着拍摄计划和镜头设计,那句提醒如同耳旁风,并未在她心里留下任何痕迹。
“我……我没太注意看气预警,光想着……拍摄了……”她声地、带着些许鼻音嗫嚅着,像个不心闯了祸、被当场抓住的孩子,下意识地用手紧紧抓住了包裹着自己的、还残留着他清冽气息和宝贵体温的外套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顾夜听到她的解释,紧锁的眉头似乎动了一下,但最终没有再什么责备的话。他只是深深地、复杂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混杂着无奈、浓得化不开的担忧,以及一种找到她后、如释重负的松弛。他调整了一下伞的角度,将她更严密地、几乎是不留缝隙地护在伞下的安全区域,而自己的大半个肩膀和后背,则彻底暴露在瓢泼大雨的无情冲刷之下,湿透的衬衫布料颜色更深了。
“走吧,先回去,这里不能久待。”他的声音放缓了些,却依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式的坚定。
就在他转身,准备护着她一起迈步,冲向几十米外那处安全的躲雨点时,林溪因为角度的变化和身体的移动,目光无意间扫过他因湿透而变得近乎透明的浅蓝色衬衫后背。在左侧肩胛骨的下方,透过紧贴皮肤的、湿漉漉的布料,她似乎隐约看到了一个巴掌大、轮廓极不规则、颜色明显深于周围健康肤色的……模糊暗影。
那像是一块形状奇特的胎记?但颜色似乎过于深沉。或者……是某种陈年的、面积不的伤痕所留下的永久印记?
这个突如其来的发现,让林溪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攥紧了。一股寒意,比刚才雨水带来的冰冷更加彻骨,悄然顺着脊椎爬升。她还来不及凝聚视线仔细分辨,顾夜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或者是出于本能地调整姿势以应对风雨,他的身体微微侧转,那片区域立刻被他自己的手臂和倾斜的伞骨巧妙地、严实地遮挡住了。
雨水依旧冰冷刺骨,狂风依旧在咆哮,但他披在她身上的外套所带来的干燥与温暖,却又是如此真实而令人贪恋。只是,这温暖之下,他湿透衣衫下若隐若现的诡异暗影,和他手腕上那块特殊的胶布、指根那细微的红点一样,都成了萦绕在她心头、无法驱散、反而越积越厚的谜团。在这突如其来的、仿佛要淹没一切的滂沱雨幕中,他身上的这些秘密,显得格外扑朔迷离,也让她心中那份不安的预感,愈发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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