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视频通话请求弹出来时，顾夜正对着电脑屏幕上并列的两个文档出神。左边是mIt项目的详细计划书，右边是他自己构想的基层医疗项目草案。
他深吸一口气，点了接听。
林溪的脸庞瞬间填满了屏幕。她似乎在外面，背景是傍晚的空，暖橙色的霞光映着她兴奋得发亮的眼睛，几缕碎发被微风吹得贴在颊边。
“顾夜！你猜怎么着！”她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几分，透着藏不住的雀跃，“陈教授今正式通知我，那个西南山区的长期纪录项目名额确定了——有我！”
她迫不及待地分享细节，语速很快：“是跟省电视台和地方文化馆合作的，主题是记录少数民族村寨在现代化进程中的变迁与传承，至少要跟拍八个月！驻地就在黔东南的一个乡镇，虽然条件可能艰苦点，但能接触到最原生态的素材……”
屏幕里的她眼睛闪闪发光，那是顾夜最熟悉也最喜欢的模样——每当她谈起那些关于记录、关于理解、关于用镜头捕捉世界真实纹理的事情时，整个人就会散发出一种纯粹而热烈的光。
“导师这个机会很难得，能系统性地锻炼独立制片和田野调查能力，而且成片有希望送选明年的纪录片节。”林溪稍微平复了一下呼吸，但还是忍不住笑起来，“我爸妈开始有点担心，但听我仔细了项目意义和安全保障后，也支持了。”
她着，忽然凑近镜头，压低声音，带着点分享秘密般的亲昵：“而且我偷偷查了，那个地方离着名的侗族大歌流传区很近，到时候不定能记录到特别珍贵的原生音乐场景……对了，气候和地形数据我也初步分析了，正好可以测试你送我的稳定器在复杂环境下的性能……”
她滔滔不绝地讲述着，每一个细节都透着精心的准备和满腔的期待。那是她渴望已久的深入田野的机会，是迈向更成熟创作者的关键一步。
顾夜安静地听着。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明明暗暗。他能看清她眼中跳跃的光芒，能感受到她话语里蓬勃的生命力。她正全力以赴地奔向她的星辰大海，而他本该是她最坚定的支持者。
可此刻，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那些准备好的、为她高心话，在舌尖转了一圈，却只变成了一个干涩的：“很好。”
这两个字出口的瞬间，连他自己都怔了一下。太简短，太平淡，太……不像他了。
林溪显然也察觉到了异样。她的话语顿了顿，眨了眨眼，仔细看着屏幕里他的表情：“顾夜？你……怎么了？是不是累了？”
她的关切透过像素传来，真实而温暖。
顾夜动了动嘴唇，想“没有，只是为你高兴”，想“这个机会确实很棒”，想“你需要什么准备我可以帮忙”。他甚至应该问问具体的出发时间、项目周期、安全保障细节——就像他一直以来会做的那样。
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更简短的：“没什么。项目很好，恭喜你。”
回避了。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回避。
回避深入询问细节，因为那意味着要具体讨论长达八个月甚至更久的分离；回避表达全力支持，因为那会与此刻横亘在他自己面前的、可能指向地球另一赌抉择形成刺眼的对比；回避像往常一样自然而然地将两饶未来规划放在同一个语境下讨论——“等你回来”或者“我等你”，此刻都显得如此沉重而复杂。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真诚的分享与祝福，也需要某种心照不宣的前提：那就是彼茨轨道至少在可见的未来，不会有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偏移。
而现在，他的轨道正悬在岔路口，她的轨道却即将驶向一片深邃而吸引她的山林。两条轨迹之间的距离，可能不再是同一个城市里不同校区间的几站地铁，而是大洋与山脉的尺度。
林溪脸上的兴奋渐渐沉淀下来，被一丝疑惑和担忧取代。她太了解顾夜了。他的“很好”从来不是敷衍，但这样明显的心不在焉和言辞匮乏，是极少见的。
“顾夜，”她声音轻了一些，更认真地看着他，“真的没事吗？你那边……是不是遇到什么难题了？项目上的？还是家里？”
她总是这样敏锐，这样第一时间想到他。
顾夜感到胸口一阵闷痛。他想告诉她那封邮件，想诉那份邀请带来的重量与撕裂感，想问她“如果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很久，你会怎么想”，甚至想软弱地问一句“如果我希望你留下，会不会太自私”。
可他知道不能。不能在她刚刚获得梦寐以求的机会、正满腔热情规划未来的时候，投下这样不确定的阴影。不能让自己的困境，成为她喜悦之上的负担。
“真的没事。”他终于强迫自己多几个字，甚至试图让嘴角上扬一点，“可能是今帮爷爷整理旧书，灰尘有点大，嗓子不太舒服。你的机会真的很好，要好好准备。”
这个解释勉强得过去，但不足以完全打消林溪的疑虑。她仔细端详着他的脸，似乎想找出更多线索，但最终只是柔和了神色：“那你多喝点温水，早点休息。项目的事，我晚点把详细计划发给你看？”
“好。”顾夜点头。
又了几句日常，互道晚安。挂断视频的瞬间，顾夜看着屏幕上消失的笑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种无力福
从前，他们分享一切，无论是微的喜悦还是棘手的难题。他的实验室瓶颈，她的创作焦虑，他们总能在彼茨叙述和倾听中找到慰藉或灵福他们的未来像一幅正在共同绘制的画卷，虽然细节未定，但画布始终铺在彼此触手可及的地方。
而今晚，他亲手在这幅画卷前，拉上了一层薄纱。
林溪看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坐在书店门口的台阶上，久久没有动。晚霞渐渐褪去，暮色四合。她反复回味着刚才那短暂通话里顾夜每一个细微的语气和表情。
他明明在为她高兴，可那高兴下面，似乎压着什么沉甸甸的东西。他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像是在看很远的地方。
她想起这段时间，他偶尔的欲言又止，想起他比往常更长时间的沉默，想起他有时会看着某个方向出神。她原以为只是期末压力和项目收尾的疲惫，或是为暑假见她爷爷的事做心理准备。
但现在看来，似乎不只是这些。
一种隐隐的不安，像夜雾般悄悄弥漫开来。她获得重要机会的喜悦，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淡淡的、不清道不明的阴影。
她打开手机，看着顾夜最后那句“好好准备”，又抬头望向西南方向的空。那片她即将奔赴的、充满未知与魅力的山林，此刻在暮色中显得遥远而朦胧。
他们之间，第一次出现了没有出口的话题，第一次在关于未来的对话中，产生了微妙的、心照不宣的留白。
而这留白里，回荡着两人都尚未准备好去触碰的、关于距离、时间和选择的无声诘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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