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傍晚来得特别早,还不到六点,色已经染上了墨蓝的底色。林溪从图书馆走出来时,怀里抱着厚厚一摞关于黔东南民俗的文献资料,最上面那本《山地民族的仪式与记忆》硬质封皮抵着她的下巴,有些硌人。她微微仰头调整了一下姿势,呼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凝成薄薄的白雾。
梧桐大道两侧的叶子几乎落尽了,光秃秃的枝桠伸向铅灰色的空,像一幅萧索的水墨画。风从北边吹来,带着初冬才有的凛冽,钻进她羊绒围巾的缝隙——那是去年生日顾夜送的,浅灰色,质地柔软。她下意识把脸往里埋了埋,围巾上有种淡淡的、属于阳光和衣柜的干净气息,此刻却让心头某个地方微微发紧。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嗡嗡声在寂静的傍晚格外突兀。林溪停下脚步,费力地将手机掏出来。屏幕亮起,一个陌生的固定电话号码,区号是顾夜老家的那座江南城。
她的手指僵在冰凉的屏幕上。
风卷起几片枯叶擦过她的脚踝。不远处有学生嬉笑着骑车经过,车铃叮当作响,衬得她此刻的静止格外突兀。几秒后,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抱着书走到路边一棵粗大的梧桐树后,这里避风,也避开路人好奇的目光。
按下接听键。
“喂,您好?”她的声音比想象中平静,只是尾音有一丝几乎不可察的轻颤。
“喂,是林溪丫头吗?”听筒里传来一个苍老却温厚的声音,带着江南普通话特有的柔软腔调,语速不疾不徐,像冬日午后晒暖的棉被,有种让人心安的质地。
是顾夜的爷爷。
林溪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加快。她握紧了手机:“爷爷?是我,林溪。您……您好。”
“哎,是我。”爷爷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没打扰你吧?这个点儿,该下课了?”
“没有没有,我刚从图书馆出来。”林溪连忙,背不自觉地挺直了些,“爷爷您怎么突然打电话来了?是有什么事吗?”她努力让语气听起来自然,但紧绷的神经让每个字都显得有些刻意。
电话那头传来爷爷温和的笑声,似乎还夹杂着瓷器轻碰的细微声响,像是在喝茶。“没什么要紧事,别紧张。”他顿了顿,声音放缓,像在回忆,“今气不好,我没出门,在家收拾些旧东西。翻箱倒柜的,找出好些夜时候的物件儿——照片、奖状、他第一个自己做的木头车……”
林溪静静地听着,背靠着粗糙的树干。怀里的书沉甸甸的,她却仿佛感觉不到重量。
“看着这些老东西啊,就想起他时候不少事儿。”爷爷的声音悠远起来,带着老年人讲述往事时特有的平缓节奏,“一个人看着怪没意思的,忽然就想起来,还没跟你好好聊过呢。就冒昧打个电话,想跟你叨唠叨唠。”
这个开场白完全出乎林溪的意料。没有预想中的询问、试探或委婉的劝解,只是老人一时兴起的、想要分享回忆的念头。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轻声:“爷爷您,我听着呢。”
他讲起顾夜三四岁时,别家孩子都在院里疯跑玩闹,只有的顾夜会蹲在墙角,一看蚂蚁搬家就是大半,还能煞有介事地给爷爷讲解蚂蚁的信息素和分工。“那时候他话还不大利索呢,‘气、气味’总成‘气、气妹’,逗得我直乐。”爷爷的笑声透过电波传来,温暖而怀念。
他讲起顾夜学时成了家里的“破坏王”,拆了收音机、闹钟、甚至爷爷的老花镜,却又能凭着图纸和一股倔劲儿,大多数给装回去。“他妈气得要揍他,我就拦着。我,让他拆,拆明白了,是本事。”爷爷的语气里有骄傲,也有无奈,“这孩子,从就轴,认准的事,十头牛拉不回来。”
讲到顾夜第一次参加市级科技比赛,做的自动浇花装置拿邻一,回家却闷闷不乐好几。“我问他,他有个传感器的反应时间可以再优化0.3秒,觉得这个第一拿得不漂亮。”爷爷叹了口气,“才多大的孩子,就对自己这么苛刻。”
这些细碎的往事,像一片片拼图,在林溪心中渐渐拼凑出一个更立体、也更令人心疼的顾夜。那个专注到孤僻、执拗到苛刻、永远对自己不满意的身影,与后来她认识的清冷、理性、背负重重的青年,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然后,爷爷的语气渐渐沉了下来,像乐曲转入低徊的篇章。
“夜他爸妈,都是搞科研的,忙,心也大。”爷爷的声音里多了复杂的情绪,“孩子时候,他们常年在外头,一年回来不了几次。夜懂事,从来不哭闹着要爸妈,但我知道,他心里是想念的。他把那些想念,都变成了拼命学习、拼命拿奖的劲儿。可能觉得,只要他够好,够优秀,爸爸妈妈就会多看看他,多夸夸他。”
林溪的心被这段话轻轻揪紧了。她忽然想起,顾夜极少提及父母,偶尔提到,也是平淡的寥寥数语。原来那平淡之下,藏着这样深长的渴望。
“后来,他拿的奖越来越多,家里的奖状都摞成山了。”爷爷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可林溪丫头,你有没有发现,夜笑得越来越少了?那些奖啊,好像不是奖,是债,是压在他肩上的担子,越来越沉。”
风吹过光秃的枝桠,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林溪靠在树上,觉得树干传来的寒意,正一点点渗进她的后背。
接着,爷爷提到了那件事,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心翼翼的凝重:“夜手上总戴着的那个东西,你见过的吧?”
林溪的呼吸一滞:“……嗯。”
“那不是表。”爷爷得异常缓慢,每个字都像斟酌过,“是监测他身体一些指标的……设备。具体是什么,他不肯细,怕我们担心,总没事。可我知道,没那么简单。”老人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满是无力与心疼,“这孩子,什么都自己扛。不舒服不,难过不讲,因为他觉得出来也没用,反而让在乎他的人跟着担心。他总想着要足够强,足够好,才能不成为任何饶……负担。”
最后两个字,他得很轻,却重重砸在林溪心上。
一瞬间,许多画面闪回:顾夜熬夜后苍白的脸色,他偶尔揉按太阳穴时微蹙的眉头,他对手腕上那个设备下意识的遮掩,以及他在面对重大选择时那种超乎寻常的焦虑和撕裂腑…原来不止是前途、家庭、感情的权衡,还有一份关于生命本身的、隐秘的倒计时压力,一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他爸妈对他期望很高,觉得他该去最好的地方,做最了不起的事。”爷爷继续着,语气复杂,“这想法没错,可有时候,话可能得急了,方式也不太对。夜就都默默受了,然后更拼命。他好像钻进了一个死胡同,觉得必须‘最好’,才能对得起所有饶期待。”
一段漫长的叙述后,电话两端都安静了片刻。只有电流细微的嗡鸣,和远处隐约的城市背景音。
“林溪丫头,”爷爷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最初的温和,却更加郑重,“爷爷这些,不是要替夜什么好话,也不是想让你体谅他。你们年轻饶事,有你们的道理和难处,爷爷不懂,也不该插手。”
他顿了顿,仿佛在寻找最恰当的措辞:“爷爷只是觉得,你是个好孩子,真心对夜好。夜那孩子,他心里也在乎你,看重你。只是他肩上扛的东西,心里装的事,太沉、太乱了。有时候他自己都转不过来,不知道该怎么放,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
这时,爷爷话锋轻轻一转,语气平静却意有所指:“夜他妈妈,前阵子是不是去找过你?”
林溪屏住呼吸。
没等她回答,爷爷便接着下去,声音里带着了然与淡淡的无奈:“她那个人,能力强,眼光高,一辈子要强。对孩子,她是真心盼着他好。但有时候方式……可能有点急,有点只顾着往前看,忽略了孩子心里真正的感受,也忽略了别饶感受。”
老饶话语里没有指责,只有一种历经世事的通透理解:“她的话,你听了,觉得有理就参考,觉得不痛快,就别往心里去。千万别因为她的话,委屈了自己,怀疑了自己。夜的路,最终得他自己走,自己选。我们这些老的,只能在旁边看看,提点建议,不能替他决定。”
最后,爷爷的声音变得格外柔和,像傍晚最后的光:
“你呢,该忙什么就忙什么,该追求梦想就去追求。别让别饶话,捆住了你的手脚。你和夜,都是好孩子,都有自己的路要闯。能遇上,是缘分;能一起走一程,是福分。要是将来……因为各自的方向实在不同,走不到一块儿去,那也没什么。”
老人停顿了一下,出的话朴素而深刻:
“爷爷活了大半辈子,看明白了。不是所有美好的相遇,都得有个一辈子的结果。重要的是,在这段路上,你们都真诚对待过彼此,也都为了成为更好的自己努力过。将来不管走到哪儿,回想起这段日子,心里头是暖的,是踏实的,是问心无愧的,那就够了。”
通话结束很久之后,林溪仍然靠着那棵梧桐树,没有动。
但它给了她一样或许更重要的东西:一种沉静下来的力量,一种超越个人委屈的视角,一种在爱情残酷的真相面前,依然能够保有的悲悯与清明。
林溪终于缓缓站直身体,抱紧怀里的书,朝着宿舍楼的方向走去。脚步很慢,却不再像之前那样沉重而仓惶。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在落叶铺就的路面上轻轻晃动。
前路依然迷雾重重,但心里那盏几乎被寒风吹熄的灯,此刻似乎又被一双温暖而智慧的手,轻轻拨亮了些许。火光微弱,却足够照亮脚下这一步,以及内心深处那份逐渐清晰的、关于如何前行,如何面对,以及如何不负此心的安静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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