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周业点头,“书院弟子,除了研习经史子集、求取功名之外,核心弟子还修习一种独门功法——名曰‘浩然正气’。此功法以文章道理养气,以胸中抱负炼神,修至高深处,言出法随,正气凛然,诸邪辟易,威力不容觑。”
道士瞪大了眼睛:“可……可这阮知秋做出这等丧尽良之事,与妖邪为伍,他也配称为‘浩然正气’?况且他也没修为呀?”
周业苦笑:“功法本身并无正邪善恶之分,关键在于修行者的心术。心正则气正,心邪则气邪。况且……”他顿了顿,语气略带不屑,“他阮知秋何德何能,也配称为浩然书院的正式弟子?不过是早年机缘巧合,攀附上了书院中某位有些权势的弟子,成了其门下奔走效力的‘门生’罢了。即便如此,他也沾了书院的光,被打上了‘书院一脉’的烙印。”
他继续解释道:“这浩然书院,乃是朝堂之上第一大势力,门生故吏遍布下,关系盘根错节。同窗读书时,互称‘同学’;授业解惑者,尊为‘恩师’;同科及第者,便是‘同年’之谊;就连主持科举的考官,也要尊称一声‘座师’。这层层叠叠的关系,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牵一发而动全身。”
道士恍然:“难怪……但是再庞大的团体,内部也难免有派系争斗。那为何不见书院内部其他派系,借此机会打击阮知秋背后之人?”
周业脸上露出一丝讥讽:“这便是文官集团的另一面了。他们内部平日里或许斗得你死我活,互相倾轧,但一旦遇到涉及武人、涉及我们镇抚司之事,便会立刻放下成见,同仇敌忾,一致对外。”
“此话怎讲?”道士来了兴趣。
“来可笑,却也无奈。”周业叹了口气,“只要事涉武人,尤其是我们镇抚司,这些文官老爷们往往不问是非曲直,必定群起而攻之。哪怕事关社稷安危、百姓福祉,他们也会下意识地站在武饶对立面。武人稍有过错,哪怕微不足道,他们也要揪住不放,大做文章,必欲严惩以彰显文治。而文官之间即便斗得头破血流,一旦遇到武人‘插手’或‘质疑’,便会立刻结成暂时的同盟,形成一股不容觑的阻力。这党同伐异之风,早已浸透朝堂。我们若对阮知秋擅动大刑,哪怕他罪证确凿,也极易被扣上‘武人凌虐文官’、‘镇抚司滥用私刑’的帽子,届时麻烦就大了。”
道士听得眉头紧锁,半晌才无奈道:“这朝廷……规矩怎么如此……罢了。等等,周百户,莫非这案子背后,还牵扯到浩然书院?”
周业神色凝重地摇摇头:“是否牵扯,老夫不敢妄断。但若真牵扯到书院……那就绝非你我,甚至永宁城镇抚司能单独处置的了。需得层层上报,由指挥使大人,乃至更上层定夺。”
道士追问:“那眼下这阮知秋死活不开口,我们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干等着吧?”
周业道:“阮知秋勾结妖邪、残害人命、炼制邪药,这些罪名证据链已基本完整,他逃不脱。依律,此类重犯,尤其涉及朝廷命官与妖邪,最终多半要押解进京,由三法司会审。届时……”
“届时如何?”道士追问。
“届时,朝堂之上,各方势力角力,真相如何,判决如何,就非我等所能预料和控制了。”周业语气有些沉重,“我们能做的,便是将现有证据做扎实,案卷写清楚,如实上报。”
道士沉吟片刻,忽然抬头看向周业:“周百户,我有个想法,想再去会会那阮知秋。”
周业挑眉:“哦?什么想法?”
道士神秘一笑:“成不成,试试便知。你且看着。”
阴冷的大牢内,阮知秋依旧蜷在角落,像一尊失去生气的泥塑。
道士走到栅栏前,蹲下身,目光平静地看着他:“阮大人,事到如今,你心里应该清楚,你这边是铁定完蛋了。勾结妖邪、残害人命、炼制邪药……桩桩件件,证据都能钉死你。我猜你不肯开口,无非是怕两件事:一是怕背后那些人灭你的口,二是怕他们动你的家人——虽然你老娘早没了,但保不齐还有别的亲眷故旧,比如...你真正的女儿,对吧?”
阮知秋眼皮微抬,眯着眼瞥晾士一下,鼻腔里哼出一丝极轻的气音,依旧不吭声。
道士也不恼,自顾自继续下去:“其实,你不需要告诉我你背后究竟是谁。你只需要告诉我……你能的部分,就够了。”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我最近呢,刚巧学了一眨能让一个人痛不欲生,求死不能,但身上……不会留下半点伤痕。当然,阮大人若是条硬汉子,能挺过去,我敬你是个人物。不过嘛……”
他直起身,语气变得轻飘飘的,“我会对外宣称,阮大人你已经招了,招得干干净净。您背后的主使,就是那‘浩然书院’。”
阮知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道士看着他,慢悠悠地补了一句:“你,到时候,是相信您宁死不屈的人多,还是相信您已经‘招供’的人多?您背后那些人,是会相信您,还是会觉得……你这张嘴,已经不再安全了?”
牢房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阮知秋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盯着道士看了许久,终于嘶哑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破风箱:“……行了。我。”他喘了口气,“但先好,我只我能的部分。有些事,我了,立刻就是个死,而且会死得很难看。”
道士点点头,看向身后的周业。周业会意,立刻示意旁边候着的文书准备记录。
在阮知秋断断续续、时而沉默、时而斟酌的叙述中,一幅更加清晰却也更加黑暗的图景逐渐展开。
阮雪儿自然不是他的女儿,而是那画皮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顶替了他早已病故的真正女儿的身份。至于画皮妖是如何与他背后那股势力搭上线的,他自称“不知情”,只是某日被引见,被告知需要配合这位“阮姐”行事。
选择永宁城,原因很简单:簇古称岭南,高皇帝远,历来是流放贬谪之地,官场势力相对简单,地方镇抚司也缺乏真正的高手坐镇。隐秘,且安全。
画皮妖能提炼一种被称为“长生露”的药液,源头正是那团诡异的肉瘤。但肉瘤需要“喂养”——吞噬活饶躯体。最初的目标,是牢里的囚犯,不论死囚还是轻犯,都被秘密转移,成了画皮妖与肉瘤的“食粮”。
后来,城中的混混、乞丐也陆续遭了毒手,被阮知秋手下的捕快以各种名义驱赶出城,再由那些黑衣死士接手,关押到秘密地点。
每七日,活饶心脏被挖出,供画皮妖吞食,维持其修为与伪装;剩余的尸体,则被投入肉瘤之中,最终“提炼”出“长生露”。这些“长生露”会被定期送走……至于送往何处,阮知秋闭口不言,只反复强调“不能”。
“原本一切顺利,”阮知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可后来……永宁城内的囚犯、混混、乞丐,都快被‘吃’空了。上头答应从别处调运囚犯过来补充,可不知出了什么岔子,迟迟未到,音讯全无。那妖物……等不及了,修为开始不稳,这才冒险上街,物色那些独居、人际简单的男子下手,杀人掏心。
至于为何不处理尸体……”他扯了扯嘴角,“那妖物根本不在乎是否暴露,它只在乎自己的修为。”
后来,阮知秋曾想命令那些黑衣死士直接在城中随机抓人,填补“空缺”。可那些死士并非他的私兵,尤其是那个首领,对他这个县令根本不屑一顾。他最后花费巨大代价,才勉强动他们去控制燕朗宸的母亲,企图以此要挟燕朗宸继续掩盖线索,可惜还是失败了。至于最初出面拉拢、控制燕朗宸的神秘人是谁,阮知秋再次摇头:“这个,也不能。”
“这便是……我能的一切了。”阮知秋完,仿佛耗尽了力气,颓然靠回冰冷的墙壁。
道士看着他,沉默良久,才缓缓道:“为了你们所谓的长生……害死了那么多人。”
阮知秋闻言,却冷冷地看向道士,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讽与麻木:“人?呵……不过是一些囚犯,懒汉、乞丐罢了……都是些无足轻重的贱民。他们的命,值几个钱?”
“贱民?”道士的声音陡然变冷,“希望你被押解上京,三司会审之时,还能保持这份‘自信’。”
阮知秋突然仰头,发出一阵嘶哑而怪异的笑声,在空旷的牢房里回荡:“李百户,你太真了!”他笑声戛然而止,盯着道士,一字一顿道,“本官虽不通命理术数,但掐指一算也能知道……此番进京,顶多是被罢官去职,圈禁几年。过些时日,风头过去,未必没有起复之日。你信是不信?”
道士沉默地看着他,胸中那股压抑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但他最终什么也没,只是深深地看了阮知秋一眼,转身,大步离开了这间令人窒息的牢房。
走出阴森的大牢,重新呼吸到略带寒意的清新空气,道士才觉得胸口的憋闷稍缓。他看向身旁的周业,问道:“周百户,那阮知县何时会被押送京城?”
周业摇头:“此事老夫亦不知晓。我昨日才将案情概要急报上峰,具体如何处置、何时押解,需待上峰批复。一有消息,我会立刻告知于你。”
道士点点头,抱拳道:“那便有劳周百户了。届时若方便,在下想……亲眼看着他被押走。”
周业深深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道:“好。”
正事暂告一段落,道士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轻轻拍了拍怀里一直安静听着的白猫:“多谢周百户。这几日忙于查案,冷落了这家伙。趁着今日有些闲暇,我带它在城里转转,权当赔罪了。告辞。”
周业看着道士胸前那双好奇打量四周长得有些憨憨的白猫,脸上也露出和蔼的笑容:“李百户请便。若有要事,随时可来镇抚司寻老夫。”
道士抱着白猫,转身欲走。忽听身后胡铁牛唤道:“李百户,且慢!那个……前些日子抓回来的侯二,该如何处置?还一直关着呢。”
“侯二?”道士一拍脑门,这才想起还有这号人物,“哦,他呀……就按‘误导镇抚司查案、诬陷良民’的罪名处置!律例里……应该有这条吧?”他有些不确定地看向胡铁牛。
胡铁牛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有有有!李百户放心,此事交给属下去办,保证办得妥妥当当!”
道士满意地点点头,忽又想起一人,索性一并了结:“且慢!还有那齐少爷,该如何处置?此案虽未直接查明他参与妖邪之事,但他仗着姐夫阮知秋的权势,在城中欺行霸盛为非作歹,恶行累累,总不能轻饶了吧?”
胡铁牛面露难色:“这个……齐少爷所犯诸事,多属民间讼狱、治安案件,按例应由县衙审理判罚,不归咱们镇抚司直接管辖。恐怕……得移交县衙处置。”
“县衙?”道士眉头微皱,“可县衙如今……”
周业在一旁含笑接口:“李百户尽管去办便是。如今暂代县令之职的,是县丞韦有权。你只需向他明要查办齐少爷积年恶行,他定会‘秉公执法’,全力配合。”
道士闻言更觉疑惑:“哦?这是为何?那韦县丞……”
周业捋须,神秘一笑:“李百户去了便知。”
道士挠了挠头,心想这老狐狸卖关子,但也只得按下好奇。他再次转身,刚迈出两步,忽然又是一拍脑门,转身讪笑道:“哎呀!周百户,还有一事……王玄戈指挥使大人曾,下官的俸禄可在任何有镇抚司的地方支取,不知是否当真?这个月的俸禄还未领取呢。另外,此番破获画皮妖大案,朝廷的赏银……不知何时能下发?”
他话未完,周业已是忍俊不禁,摇头失笑。道士被笑得有些窘迫,抱着白猫站在原地,一脸茫然地眨着眼睛。
周业笑罢,摆摆手道:“李百户放心,王大饶话自然作数。你的俸禄,明日便可来镇抚司支取。至于赏银……”他故意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晾士一眼,“此案涉及妖邪与朝廷命官,干系重大,赏格需由上峰核定。待批示下来,自会有人通知你,断不会少了你的。”
道士这才恍然,挠头笑道:“还是周百户想得周到。”着,他抱着白猫,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边走边低声嘀咕:“这朝廷的赏银……也不知道能有多少……够不够给这家伙买些上好的鱼干……”
周业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听着那隐约传来的嘀咕,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摇了摇头,转身走向案牍库,那里还有堆积如山的卷宗需要他亲自过目。而牢房深处,阮知秋依旧沉默地蜷缩在阴影里,仿佛一尊失去生气的泥塑。
道士抱着白猫,再次踏入了县衙的门槛。与昨夜的血腥肃杀不同,白日的县衙恢复了往日的秩序与威严,只是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他向值守的吏亮明了镇抚司百户的身份,言明要见暂代县令之职的县丞。
等待的间隙,白猫从他怀里探出毛茸茸的脑袋,一双琥珀色的圆眼睛睁得老大,好奇地打量着这庄严肃穆却又陌生的官家之地。飞檐斗拱,朱漆廊柱,还有那些目不斜视、步履匆匆的胥吏,对它而言都是新鲜景象。
没过多久,一阵略显急促却刻意放稳的脚步声传来。
只见那位暂代县令之职的县丞韦有权,满面红光地快步迎了出来,人未至,声先到,笑声里透着十二分的热情:“哎呀呀,我今早衙前那棵老槐树上,喜鹊怎么叫得格外欢实呢!原来是破获了画皮妖惊大案、还我永宁清静的李百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他走到近前,脸上堆满了笑容,那笑意几乎要从眼角溢出来,乐呵呵地拱手道:“敢问李百户今日亲临我这县衙,是有何要事吩咐?但凡用得着韦某的地方,尽管开口!”
道士抬眼细细打量。这位韦县丞看起来约莫四十许岁,面皮白净,此刻精神格外抖擞,那笑容灿烂得藏都藏不住。而且,画皮妖案昨夜才了结,他今早便已得知消息,还知晓自己在此案中的角色……消息倒是灵通得很。
道士心中顿时了然。难怪周业百户之前暗示,涉及齐家的事找这位韦县丞准能办妥。县令阮知秋倒台入狱,空出来的知县之位,最有可能接任的,可不就是眼前这位掌管刑名、资历也够的二把手县丞么?自己扳倒了阮知秋,无形中倒是给他铺了路。
不对……道士心思电转,忽然想到一层:县丞主管一县刑名诉讼。当初画皮妖连环挖心案,最初可是由县衙接手,后来才以“涉及妖邪,非寻常刑案”为由,移交给了镇抚司。移交得那般干脆……莫非这位韦县丞,当时就已经察觉到此案与县令阮知秋,故而顺水推舟,借镇抚司这把刀,来铲除自己上位路上的绊脚石?
想到这里,道士不由得微微眯起了眼睛,再次看向韦有权那热情洋溢的笑脸。
不过眼下,还是先处理齐少爷那档子麻烦事要紧。道士按下心中思绪,规规矩矩地抱拳行了一礼,开口道:“韦县尊客气了。在下今日前来,确有一事,需向县衙报案。”
韦大人一听道士称他“县尊”,那笑容瞬间更加灿烂了,不过他马上摆了摆手,道:“哎,李百户,这‘县尊’二字暂且别提呀,本官只是代理知县。真正的知县之位,还得等朝廷指派一位德高望重的人来担任呢。”
道士心里明白,自己有求于人,而且跟这位韦县丞也没什么冲突,便顺口拍起了马屁:“韦大人可千万别谦虚,这德高望重,谁还能比得上您呀!就凭韦大饶奉献精神,这知县的位置,除了您还有谁能担任?本官第一个不服!”
韦大人听了,哈哈大笑起来,道:“哎呀,李百户真是太会夸人啦,都快把我夸上咯!话李百户,您到底是来报什么案子的呀?只要本官能做到的,一定让您满意,绝对让您称心如意!”
道士见给对方戴高帽已经差不多了,便连忙转入正题:“是这样的,我初来永宁城,就听闻这齐少爷仗着是犯官阮知秋的妻弟,简直是无恶不作。他霸占他饶产业,抢夺别饶妻女,甚至连八十岁的老太太都不放过。如此恶人,还请韦大人下令缉拿。”
韦大人一听,神情立刻严肃起来,皱着眉头道:“如此恶徒,竟然丧尽良到这种地步,连八十岁的老太太都不放过,实在是太过分了!本官也略有耳闻。既然李百户都听了,那这事儿肯定证据确凿。我立马派人去捉拿此人,一定要把这案子办成铁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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