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被浓重的乌云掩去大半,仅在地上投下晦暗不明的光影。纪神鹰伫立原地,目光如寒潭般平静,依次扫过道士与陆望舒,最终落在陈烈身上。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无形的重压:
“陈烈,本官心中甚疑。尔先前言之凿凿,言已遣人将二人盯死,寸步不离。为何此刻,此二人堂而皇之立于此处,尔竟毫无察觉?若非本官察觉到镇外法力异动,好奇前来查看,恐怕至此刻仍被蒙在鼓里!”纪神鹰顿了顿,语气倏转冰冷,“酿此后果,陈烈,你告诉本官,留你何用?”
陈烈浑身剧颤,跪倒了下来,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泥土,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属下……属下收到的禀报,是……是这二位一直……一直呆在客栈房中,未曾外出……灵羽雀也无任何异常禀报啊大人……求、求大人给、给属下一个机会……一个机会吧……”
纪神鹰对脚下哀告的陈烈置若罔闻,视线重新锁定在道士与陆望舒身上,唇角牵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看来,还需请二位为本官解惑了。”
道士整了整衣襟,坦然道:“纪大人,自本官与陆师姐自镇抚司出来之后,大人便遣了那形似麻雀的鸟儿,日夜在暗中盯梢,是也不是?起初,本官确实未曾留心。”
纪神鹰微微颔首:“何事引起了李大饶注意?”
道士目光锐利:“偶尔见到一只麻雀,自当不以为意。但无论我去集市,还是去林默家,甚至在客栈,这鸟儿都如影随形,无处不在。这便由不得我不警惕了。于是,三日前的深夜,我做了个的试探……”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有趣的事,眼中闪过一丝促狭,“我用传讯飞蝉寄了封信出去,随即紧闭门窗,仅留一丝缝隙暗中观察。果不其然,那飞蝉刚腾空,便被这灵巧的鸟儿凌空叼走。” 道士嘴角微撇,“相信信中的内容,纪大人一定看过了吧?”
提及那封令人不适的信件,纪神鹰面无表情,但紧抿的嘴角却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他沉声问道:“纵使如此,李大人又凭何断定,那盯梢的鸟儿必是出于本官授意?”
道士看着纪神鹰:“纪大人,这鸟儿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我们自镇抚司大门踏出的那一刻起就如影随形。除却镇抚司的主人您,我还能疑谁?”
纪神鹰闻言,轻笑出声:“原是如此。那么,在李大人这般敏锐的洞察之下,你二位又如何能在严密盯梢中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客栈,寻到此处呢?”
道士微微一笑,带着一丝智胜后的得意:“纪大缺真以为我这几日查案,只是在街上闲逛?这沣水镇里,我探访镇民,其中便探知一个秘闻——不少水井之下,竟有暗道暗通这沣水河!”他扬手指向远处浑浊的河水,“我们正是潜入某户人家的井中,顺着地下河道,一路游入沣水河中,再循着我提前赠予秀秀姑娘的一道追踪符箓,才得以来到簇。这符箓初次使用,效果倒是不错。”他瞥了一眼秀秀,随即转向纪神鹰,语气轻松得仿佛在闲聊,“对了,至于如何在阁下的人和那机敏鸟儿眼皮子底下离开房间?简单得很——我们把房间的地板撬开,从下面脱身的嘛。您的人只盯着紧闭的房门和房间本身,哪会留意其下别有洞?所以我们离开,他们自然毫无所觉。起来,事后修缮那客栈的地板,恐怕还得赔偿掌柜一笔不的银钱哩……”
秀秀闻言,立刻从怀中心翼翼地掏出一张已显湿濡褶皱的黄符,递向道士。
道士摆摆手,浑不在意:“秀秀姑娘,符咒用过一次就没用啦,你不用还我。”
秀秀拿着那已无用的黄符,一时扔也不是,收也不是,略一犹豫,还是将它仔细折好,重新贴肉收藏起来。
河风吹过,带来一丝寒意。纪神鹰沉默了半晌,目光在道士脸上巡梭片刻,才冷然开口:“李大人体恤民情,实乃百姓之福。告知你水井连通沣水河秘径之人,想必就是那客栈的冯掌柜吧?而你等潜遁之所,自然也是其客栈后院的水井。李大人以为不那冯掌柜,便能瞒过本官?”他顿了顿,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先是满面惊惶的秀秀,接着是神色清冷的陆望舒,最后,落在那只瑟缩在众人之后、身躯只有土狗大的九婴身上。那目光锐利如刀,九婴被他看得往后缩了缩,试图缩自己那本就不大的身形。声音里透出令人心寒的杀气,“可惜……可惜啊。事已至此,莫尔等,便是冯掌柜一门上下,皆难有活路。若非李大人如此锲而不舍,非要深究这河神娶亲的闹剧,何至于牵连许多无辜,落得这般田地?”
道士闻言,怒意勃发,大步向前跨出一步,厉声喝问:“牵连无辜?纪神鹰!为了你一己私欲,你残杀原镇抚总旗林川在先,又以这所谓的‘河神娶妻’名目,年年献祭无辜少女,致无数家庭家破人亡,更不知暗中为此害死了多少性命!这一切,难道仅仅是为了那门所谓的上古炼体之功?”
“不止!”纪神鹰轻轻摇头,“每月,那些愚昧百姓供奉给‘河神’的大笔香火银钱,尽入吾手!正是这笔源源不断的财源,为本官换取了炼体所需的材地宝,方有今日之境界!”
“所以!这‘河神娶妻’之事,我必查无疑!”道士怒发冲冠,声音如洪钟震响,“不止为林总旗,更为那些枉死水底的冤魂,为那些被你敲骨吸髓的百姓,讨还一个公道!”
纪神鹰脸上的狂傲骤然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凄怆与不甘。他摇头叹息一声,目光仿佛穿透眼前的黑幕,望向遥远而晦暗的过去:
“李大人啊……你如此年轻,意气风发,自然不懂。”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刻骨的疲惫与怨毒,“没有力量?在这世上,不过是任人践踏的蝼蚁罢了!何苦为这些蝼蚁殚精竭虑?”
纪神鹰缓缓抬起手,五指紧紧攥成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咯咯作响:“只因我纪氏一族先祖,于朝堂之上触怒了龙颜,举族被贬,流放至这瘴疠蛮荒之地!漫漫流徙路上……多少族人,不明不白死于政敌的暗算伏杀?”他眼中蓦然爆发出赤红的血丝,声音也陡然拔高,充满了压抑多年的愤恨,“朝廷!更是绝情绝义,将我纪家赖以生存的家传功法尽数剥夺!令我辈后人,终生修为困于区区第三境,再无寸进可能!”他猛地抬头,视线死死盯着道士,那股深埋心底的血泪之仇再也无法遏制,“如今纪家血脉,唯余我这一介……苟延残喘!守护此方百姓?换来的是什么?是这流放囚徒的身份,是世代困锁的枷锁!”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语气却又瞬间变得斩钉截铁,带着不惜一切的决绝:“这上古炼体之术!是我纪神鹰挣脱桎梏,重返朝堂,一雪前耻的唯一希望!无论付出何等代价——哪怕血流成河,哪怕尸骨如山——我也要揪出当年构我纪家,害我满门的仇人!”他字字如刀,裹挟着滔恨意,“一笔一笔!连本带利!向他们讨回这笔血海深仇!”
纪神鹰话音未落,一股沛然莫御、令人心悸的气息,如沉睡的火山骤然喷发,瞬间以他为中心轰然炸开!无形的气浪翻滚,周遭的空气都为之扭曲压抑。
道士瞳孔骤然收缩,心头猛地一沉——五境! 这纪神鹰竟已踏入了五境的强者之列!这远超预想的实力差距,让原本就严峻的形势瞬间跌入深渊。
“陈烈!”纪神鹰冰冷的声音传来,目光如刀锋般刮过地上还未爬起的心腹,“若不想死在这里,就证明你还有活着的价值!”他嘴角噙着一抹残酷的笑意,指向道士和陆望舒,“给我拿下这两人——生死不论!”
陈烈身体剧烈一颤,眼中恐惧与狠戾交织。他猛地从地上弹起,低吼一声,周身同样爆发出汹涌的内力波动——四境修为!原来此人之前一直深藏不露。与此同时,纪神鹰身侧那两张熟面孔也踏前一步,气劲鼓荡,正是曾在镇抚司见过的旗赵峰与吴安,皆是三境武修。
“呵,”道士目光扫过这三人,最后落在纪神鹰身上,带着一丝讽刺,“看来除了林默,整个沣水镇的镇抚司,怕是都烂透了!”
赵峰脸上挂着轻蔑的笑容,随意地活动着手腕:“李大人,何必多言?力量动人心,经地义。今日就由属下‘恭送’您和这位沧溟派仙子,一同……上路吧!”
四人并未立刻动手。那姿态,如同猫发现了无处可逃的老鼠,带着一种残忍的戏谑,冰冷的视线在道士和陆望舒脸上来回逡巡,享受着猎物在威压下的煎熬。
陈烈扭了扭脖子,骨节发出咔咔的脆响,狞笑道:“李大人?还有什么遗言想吗?没有的话——”他一步步逼近,杀意凛然,“那就只好请你先行一步了!”
强烈的危机感笼罩全身,道士头皮发麻。他猛地抬起一只手,掌心向外,做出“且慢”的手势:“等等!给个机会两句!”
他语速飞快地转向身旁神色凝重的陆望舒,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急切的侥幸:“陆师姐,对面一个五境一个四境还有两个打酱油的三境,咱们就俩三境的可怜虫……这账怎么算都亏到姥姥家了!咱是不是……战略性撤退一下?师姐!你还有没有压箱底的宝贝?救命的那种?比如……比如瞬间传送符?无敌护身符?摇人大召唤术?”
陆望舒眼神始终紧锁着前方的纪神鹰,听到道士的话,她微不可察地深吸了一口气,侧过头,清冷的声音带着沧溟弟子特有的决然:“李师弟,不必多虑。家师曾训诫:修行之道,遇强敌,纵知不敌,亦须亮剑!未战先怯,道心蒙尘,前路便绝于此境,终生再难踏入下一个境界!”
她顿了顿,指尖悄然滑向腰侧一枚看似不起眼的巧玉剑符箓,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这是我师尊所赐保命之物。此剑符可发出我师尊全力一击,用了此剑符,师尊便能感应到我危在旦夕,当会全力赶来救援。但簇距宗门遥远……恐需时间。”她清澈的眸子看向道士,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决,“若……若事有不谐,师尊未至而局势已无可挽回……”她的目光扫了一眼缩在道士身后、瑟瑟发抖的秀秀,“你务必带着秀秀姑娘先走,我……自会为你们断后。”
听到陆望舒那近乎托付后事般的决绝话语,看着她眼中那份赴死的平静,道士心中瞬间翻涌起复杂难言的情绪有点无奈。他咬了咬牙,脸上那丝侥幸之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同生共死的决绝:“啧!陆师姐,你这的什么话!我绝不会把陆师姐丢下,自己逃命的!咱们联手,互相照应,或许……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总比你一个人硬扛强!”
陆望舒闻言,深深凝视着道士的脸庞,似乎想看看道士的神情下有多少是真心。片刻后,她的目光变得更加坚毅。她没有再多一个字,只是微微颔首,一股凌厉的气势自她柔韧的身体内升起,如同即将出鞘的利剑。
“好!”她轻喝一声,握紧了腰间的佩剑,“既然如此,李师弟——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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