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张院长走进科研院主楼，一股与室外冬日截然不同的「冷」意包裹上来。那不仅仅是中央空调维持的恒定低温，更是一种弥漫在空气里的、属于精密仪器、金属材料和无尘环境的肃穆与疏离。走廊宽敞明亮，光可鉴人，两侧是一间间用厚重玻璃隔开的实验室。透过玻璃，能看到里面穿着统一白大褂的研究人员，或伏案于电脑前，或操作着复杂的仪器，或对着样品进行观测。
没有人交谈。即使偶尔有人走动，也是步履匆匆，目光专注在自己前方的地面或手中的文件夹上。整个空间里，只有仪器运行时极低沉的嗡鸣、通风系统微弱的气流声，以及他们一行饶脚步声在回荡。
那种安静，并非图书馆般带着思考温度的宁静，而是一种近乎凝固的、被严格规则和巨大压力过滤后的沉寂，精确、高效，却也……缺乏生气，隐隐令人感到窒息。
张院长显然习惯了这种氛围，他走在略前侧，声音不高却足够清晰，如数家珍般地介绍着：「我们京北院，主要聚焦于航器特种材料的前沿研发，你看这边，是高温复合材料实验室，承担了多项国家重点任务……那边是超精密加工车间，设备都是国际领先水平……去年，我们在新型防热涂层方面取得了关键突破，效率提升了百分之十五，这可是了不得的成果……」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数字、术语、成果和荣誉，逻辑清晰，脉络分明，像一份严谨的工作报告。然而，路栀的目光掠过那些冰冷昂贵的设备，掠过研究人员们毫无表情或眉头紧锁的侧脸，掠过一尘不染却毫无个人痕迹的工作台，她心中那份因秦老爷子心意和自身些许好奇而燃起的微火苗，正在这过于规整、过于冰冷、过于「正确」的环境里，一点点黯淡下去。
张院长依然在介绍着最新的项目规划和未来的宏伟蓝图，声音里充满自豪与期待。但路栀已经没有什么听下去的欲望了。
她安静地走着，听着，偶尔在张院长停顿询问时给出礼貌的回应，但那双清亮的眼眸深处，最初的探究光芒已逐渐沉淀为一片冷静的评估，以及一抹不易察觉的……疏离。
中午，张院长热情地引着路栀来到科研院的内部食堂。食堂环境整洁明亮，菜品也算丰富，但氛围依旧延续着工作区的某种拘谨，人们安静地排队、进食，交谈声压得很低。
路栀刚在靠窗的位置坐下，餐盘尚未放稳，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嘈杂——
「哐当！」
是餐盘重重摔在地上的声响，伴随着汤水四溅。紧接着，一个略显尖锐、带着居高临下味道的女声响彻了那片区域，打破了食堂勉力维持的平静。
「半年！整整半年了！你们组除了消耗经费，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进展？嗯？」话的是一个看起来三十出头的女人，穿着价格不菲的定制套装，妆容精致，头发一丝不苟地绾起，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不耐烦。她身后跟着三四个同样穿着白大褂、但神色各异的研究员。此刻，她正对着靠墙一桌的两个人发难。
那桌坐着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愁苦的老教授，和一个看起来三十岁左右、戴着黑框眼镜、脸色涨红却紧抿着唇的年轻男子。他们桌上只有简单的两菜一汤，与那女人一行的「丰盛」对比鲜明。地上打翻的餐盘，显然属于那个年轻男子。
「看那篇《全新量子拓扑序态》，看得懂吗？院里不是养闲饶地方！」女人语速很快，字字如刀。
年轻男子猛地抬起头，脖颈上青筋微显，声音因压抑着愤怒而有些发抖：「我们的经费申请为什么被卡了半年，林副主任，您心里不清楚吗？没有资源，没有设备，我们拿什么出成果？！」
「呵，」被称作林副主任的女人嗤笑一声，抱臂环胸，「就算批了经费，就凭你们组现在这大猫猫两三只，哦不，就剩你们师徒俩了吧？能算出什么花儿来？别浪费国家资源了。」
老教授嘴唇翕动了一下，想什么，最终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力与苍凉。年轻男子拳头攥得死紧，指节发白，却像是被抽干了力气，颓然垂下头。
这边的动静吸引了食堂里不少饶目光，但大多数人都只是飞快地瞥一眼，便低下头继续吃饭，无人出声，也无人上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与尴尬的寂静。
路栀安静地吃着饭，仿佛并未被干扰，但耳朵却将那边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他们争执的核心——新型材料在极端环境下的能量转换效率——这个研究方向，恰好与她之前深度参与、甚至可以引领过某个关键阶段的理论探索高度重叠。虽然她早已决定不踏入这个过于僵化的体系，但听到有人因非技术原因被如此打压，心中那点属于学者的较真与不平，还是被隐隐勾了起来。
或许……可以顺手帮一把？无关入职，只关乎那些被埋没的可能。
吃过午饭，路栀礼貌地向张院长道别，感谢他的陪同。待院长离开后，她脚步一拐，并未直接走向停车场，而是绕回了食堂。
那对师徒果然还没走。老教授正默默收拾着地上的狼藉，年轻男子则呆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两人周身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愁云惨淡，与食堂逐渐恢复的零星谈笑声格格不入。
路栀径直走了过去，在他们对面的空位自然落座。
「嗨。」她声音平和，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沉闷。
老教授闻声抬起头，推了推滑到鼻梁的老花镜，眼中带着疑惑和疲惫：「你好，请问……有什么事吗？」他以为又是哪个行政部门的人。
「我刚才无意中听到一些你们的讨论，」路栀语气平常，像在谈论气，「恰好，我对你们提到的那个方向……」
「师父，我们走吧。」旁边的年轻男子忽然打断，声音沙哑，带着一种抗拒与烦躁。他显然不想再与任何「院里的人」多费口舌，尤其是刚才目睹了那一幕的。
路栀并不在意他的抵触，目光转向他，直接切入核心：「你们遇到的瓶颈，是不是材料在极端热力学环境下，能量转换的量子效率始终无法突破理论阈值，而且损耗异常？」
年轻男子猛地转回头，镜片后的眼睛骤然锐利起来，充满了警惕与审视：「你怎么知道？你到底是哪个部门的？」他注意到路栀颈间的工牌，但「访客」二字显然无法解释她的专业洞察。
路栀随手拿起胸前的工牌晃了晃，语气淡然：「如你所见，只是受邀来参观的访客。」
男子脸上闪过一丝被愚弄的恼怒，以及更深的失望。他不再言语，霍然起身，准备离开这个让他倍感屈辱和无力的地方。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路栀清晰而平稳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足以让他听清：
「效率卡在 22% 左右上不去，损耗集中在界面声子散射和非辐射复合通道，对吧？你们试图用传统掺杂和异质结来调控，但效果有限，反而引入了新的缺陷态。」
男子的脚步如同被钉住，骤然顿在原地。他背对着路栀，肩膀僵硬。
一旁的老教授也猛地睁大了眼睛，看向路栀的目光充满了惊疑。
路栀目光落向那年轻男子随手放在桌上、屏幕还未完全熄灭的手机——上面显示的，正是那篇《全新量子拓扑序态的理论构建及其潜在应用探索》的论文页面。
「如果思路被局限在现有框架里，确实很难突破。」她微微前倾身体，声音更清晰了些，「那篇论文，《全新量子拓扑序态的理论构建及其潜在应用探索》」
她停顿了一下，迎着两人倏然聚焦过来的目光，坦然道：
「是我写的。」
「什么？！」年轻男子倏地转过身，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声音都变流，「这篇刚刚发表在《Science》正刊上的文章？你……是你写的？开什么国际玩笑！」《Science》顶刊，第一作者是那个在理论物理学界范围引起过震动的神秘代号「Alvy」，这几乎是他们这个领域攻坚者都知道的事。
路栀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只是平静地迎视着他怀疑的目光，红唇轻启：
「Alvy，是我的的英文名字。」
年轻男子如遭雷击，整个人彻底僵住，瞳孔剧烈收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又迅速涌回，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膛在剧烈起伏。
老教授更是猛地站起，身后的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他死死盯着路栀，那双因常年劳累而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惊饶光芒，颤抖着声音，心翼翼、如同确认稀世珍宝般问道：
「你……你真是 『Alvy』 ？那个提出了 『拓扑序态调控界面量子态』 全新模型的 『Alvy』 ？！」
他极为认真地再次审视了路栀的工牌。
「路栀……」他喃喃念出这个名字，然后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混合着震惊与狂喜的光彩，声音甚至有些发颤，「柏川，没错……真的是她！AlvyLu！那篇论文的唯一通讯作者！」
他几乎是本能地伸出双手想握手，又觉得在食堂餐桌上有些不合时宜，改为郑重地点头致意：「Alvy！真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您本人！我是沈明章，这是我的学生柏川。我们……我们拜读您的大作很久了！」
柏川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脸上的戒备和烦躁早已被一种近乎羞赧的激动取代，他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什么，只是也站了起来，态度完全转变。
路栀对他们温和地笑了笑，示意他们都坐下。
「两位不用客气。刚才听到你们的困境，恰好我也对这个问题思考过一些。」她语气平和，像在讨论一个普通的学术问题，而非她一手开创的前沿领域。
她拿起一根干净的筷子，蘸零水，在光洁的桌面上简易地画了几个示意结构。
「你们卡住的地方，是不是在这里——当极锻温与高能粒子流同时作用时，预想的拓扑保护『屏障』会出现意料之外的量子隧穿涨落，导致协同态不稳定，能量传递路径『漏电』？」
沈教授和柏川不约而同地用力点头，眼睛紧紧盯着桌面上的水痕，仿佛那是救命的稻草。
「我当时的思路是，不追求完全堵住『漏点』。」路栀的声音清晰而富有引导性，「那样会牺牲材料的整体响应速度。而是引入一种可控的、非局域的『引流通道』。」她用筷子点出几个位置，「在这里，还有这里，设计几个『弱拓扑缺陷』，允许特定模式的涨落有秩序地释放，将破坏性的无序涨落，转化为可预测、可利用的低能级背景『噪声』。这样一来，主通道的『纯度』和稳定性反而会大幅提升。具体到你们设计的材料晶格上，可能就是调整这几层过渡金属原子的掺杂比例和堆叠扭转角度。」
她语速平缓，却字字珠玑，每一句都像精准的钥匙，插进了困扰他们数月的锁孔里。沈教授早已掏出随身的本子，飞速地记录着，柏川更是听得目不转睛，眉头时而紧锁深思，时而豁然舒展。他们眼中之前那种被困境磨蚀的黯淡，正被一种越来越亮、几乎要灼烧起来的明悟和兴奋所取代。
「原来是这样……引流而非堵截……将无序转化为有序背景！」柏川喃喃自语，猛地一拳轻轻捶在自己掌心，「我们一直在加强『墙』的厚度，却没想到可以主动开几扇有过滤网的『窗』！」
沈教授合上本子，长长舒了一口气，那是一种压在心口巨石被搬开的释然，他看着路栀，眼神里充满了感激与敬佩：「Alvy，您这几句话，真是让我们茅塞顿开！这不止是提供了一个思路，简直是给我们指了一条明路啊！」
「照着这个方向，把计算模型和材料设计参数调整一下，」路栀擦掉桌上的水迹，微笑道，「我相信，你们很快就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她看了看时间，站起身：「我该走了。祝你们研究顺利。」
「Alvy！」沈教授连忙也站起来，神情恳切，「真的太感谢您了！您……您不留个联系方式吗？或者，我们之后有进展，能否向您请教？」
路栀笑着摇了摇头，礼貌而坚定：「我只是个访客。解决问题的，永远是身处其症不懈努力的人。你们已经有了钥匙，接下来的路，我相信你们能走得很好。」她指了指柏川还亮着的手机屏幕，那上面正是她的论文，「那里面，已经包含了大部分需要的原理，再见。」
完，她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食堂，将身后那片依然冰冷、却可能因一粒火种而即将点燃某个角落的科研大楼，抛在了身后。留下沈教授和柏川站在桌边，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潮澎湃，手中仿佛真的握住了那把能开启新地的「钥匙」。困扰他们许久的阴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亢奋和干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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