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夜宴的余温还没散尽，沪西的晨光就裹着江雾漫了过来，像一层薄纱，笼着湿漉漉的石板路，笼着码头上静立的吊机，笼着街边刚冒热气的馄饨摊。
刚蒙蒙亮，阿婆的馄饨摊就支起来了。黑黝黝的铜锅架在炭火上，奶白色的高汤咕嘟咕嘟地翻着泡，葱花和虾皮的香味混着水汽飘出来，勾得早起的帮众们脚都挪不动。轮班守了一夜哨卡的汉子们，此刻都围在摊前，捧着粗瓷大碗，呼噜噜地喝着热汤，嚼着皮薄馅嫩的馄饨，聊着昨晚苏晴的歌声，聊着林虎拍着绷带吹牛的模样，笑声在雾里荡开，带着一股子安稳的暖意。
苏晴带着情报组的两个店员，正蹲在晴花坊的后门清点新到的花材。晨露沾在玫瑰花瓣上，晶莹剔透，茉莉的香软得像棉絮，缠得人鼻尖发痒。她穿着月白色的旗袍，外面罩着件藏青色的短针织衫，头发松松地挽着，银质梅花簪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她手里捏着一张花束暗号的图纸，指尖划过“三朵红玫瑰代表龙兴社异动”的字样，眉头轻轻蹙着，眼底是情报组长特有的警惕。
不远处的码头货仓前，林凡尘正和林落宇核对商户联媚建材清单。他穿着件干净的白衬衫，袖口挽到臂，腕骨上的浅疤在晨光里格外清晰。林落宇推了推黑框眼镜，笔尖划过纸面，沙沙的声响和江风掠过货仓铁皮的呜咽声缠在一起。“这批水泥是苏州虎丘帮送过来的，比龙兴社旗下的建材厂便宜三成，商户们都抢着订。”林落宇的声音带着点笑意，“沪西商盟这面旗，算是彻底立住了。”
林凡尘勾了勾唇角，正要话，一阵刺耳的叫骂声，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猛地划破了沪西的宁静。
“就是这儿！给老子砸！往狠里砸！”
粗粝的嗓门带着一股子狠劲，十几个穿着黑色短褂的汉子，骂骂咧咧地冲进了街尾的“福兴杂货铺”。这家铺子是沪西商盟最早的成员之一，老板王伯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背有点驼，昨晚还在夜宴上颤巍巍地敬了林凡尘三杯酒，“五龙会就是沪西百姓的定心丸”。此刻他正戴着老花镜，坐在柜台后拨算盘，噼里啪啦的珠子声刚响到一半，就被撞门的巨响掐断了。
“砰！”
厚重的木门被一脚踹开，门板撞在墙上，震得货架上的酱油瓶、醋瓶子哗哗作响。王伯吓得一哆嗦，算盘珠子掉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得到处都是。他连忙扶着柜台站起来，脸色发白，声音都在抖：“各位兄弟，有话好好，是不是……是不是误会？我们铺子本分做生意，没得罪过人啊……”
“误会个屁！”领头的汉子满脸横肉，左胳膊上纹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青龙——那是龙兴社的专属标识，狰狞得吓人。他一口唾沫啐在地上，上前一步，一把掀翻了王伯的红木柜台。“哐当！”算盘、账本、零钱撒了一地，几瓶刚开封的酱油摔在地上，褐色的液体溅得满地都是，一股子咸腥味呛得人直皱眉。“告诉你，老东西！识相的就赶紧退出那个狗屁商盟，乖乖给龙兴社交保护费！不然，这铺子今就给你拆成平地！”
话音未落，身后的汉子们就像一群疯狗似的冲了上去。板凳被抡得粉碎，木板碎片乱飞；货架被狠狠推倒，肥皂、火柴、腌菜坛子滚了一地，坛子撞在地上，酸臭味混着碎裂声弥漫开来；连挂在墙上的“诚信为本”的牌匾，都被人扯下来踩了个稀巴烂。
王伯急得直跺脚，扑上去想拦，却被那领头的汉子一脚踹在胸口。“咚”的一声闷响，老人踉跄着摔在地上，后脑勺磕在柜台角，疼得他龇牙咧嘴，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隐隐渗出血丝。“你们……你们是强盗！”王伯的声音又气又急，带着哭腔，“沪西是五龙会的地盘，你们敢撒野……”
“五龙会？”领头的汉子嗤笑一声，弯腰捡起一根断裂的板凳腿，掂量着甩了甩，“老子今就是冲着五龙会来的！砸的就是五龙会的面子！”
“住手！”
一声怒喝划破混乱，林虎带着两个巡逻的帮众冲了过来。他右臂的绷带还没拆，米白色的纱布上沾着点草药汁的暗黄，左手攥着根手腕粗的木棍，额角青筋暴起，眼睛红得像要喷火。昨晚的酒意还没完全退去，此刻看到龙兴社的人在沪西的地盘上打人砸店，火气“腾”地一下就窜上了头顶，烧得他浑身发烫。
那领头的汉子瞥见林虎胳膊上的绷带，嘴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笑：“哟，这不是五龙会的虎爷吗？怎么着？胳膊还没好利索，就敢出来管闲事？我劝你识相点，赶紧滚！不然连你一起打，把你这条胳膊也废了！”
“放你娘的屁！”林虎的嗓门比他还大，木棍往地上狠狠一顿，“咚”的一声，震得石板路都颤了颤。“沪西是五龙会的地盘，容不得你们这帮杂碎撒野！立刻滚出去！给王伯磕头道歉！”
“滚？”领头的汉子像是听到了大的笑话，从腰后摸出一把匕首，寒光闪闪的刀刃在晨光里晃得人眼晕。他舔了舔嘴唇，眼神狠戾，“老子今就是来砸场的！谁敢拦，老子就捅谁！”
他身后的汉子们也纷纷抄起地上的板凳腿、碎木棍，虎视眈眈地盯着林虎，一个个摩拳擦掌，脸上满是凶相。杂货铺里的动静早就引来了周围的商户和百姓，大家都围在门口，敢怒不敢言，有人偷偷抹眼泪，有人攥紧了拳头，还有两个年轻的帮众，趁着混乱，猫着腰往码头货仓的方向跑，想去给林凡尘报信。
苏晴是第一个赶到的。她听到动静时，正拿着一束沾着露水的红玫瑰，此刻快步穿过人群，月白色的旗袍下摆被风吹得翻飞，脸上没有丝毫慌乱。她走到林虎身边，轻轻按住他攥着木棍的手，指尖的温度透过粗糙的木棍传过来，带着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她压低声音，语气急促却沉稳：“别冲动，虎子！他们就是故意激怒你，等你动手，就好栽赃五龙会寻衅滋事。等尘哥过来，再处理。”
林虎胸口起伏得厉害，粗气呼呼地喷在脸上，瞪着那领头的汉子，牙齿咬得咯吱响：“这帮杂碎，敢打王伯，敢砸商媚铺子，老子今非废了他们不可！”
“你想让昨晚的安稳，让沪西百姓好不容易盼来的好日子，全白费吗？”苏晴的声音很轻，却像一盆冷水，浇在林虎的火气上。她抬眼看向那领头的汉子，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地刺进对方的眼底，“龙兴社的规矩，我也略知一二。雷哥手下的人，做事向来留痕，绝不会这么大张旗鼓地砸场。你们这么做，是雷哥的意思，还是你们自己想抢功？”
那领头的汉子被苏晴的目光看得一怵，眼神下意识地闪躲了一下，随即又梗起脖子，色厉内荏地吼道：“少他妈废话！老子做事，什么时候需要……”
话没完，就被一阵整齐的脚步声打断了。
是林凡尘来了。
他身后跟着林峰和十几个帮众，步伐沉稳，脚步声踩碎了江雾，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威压。他已经换下了白衬衫，换回了那件黑色劲装，袖口紧扣，腰间系着一条宽皮带，脸上没有丝毫笑意，眼神冷得像寒冬的冰。
他径直走到王伯身边，蹲下身，心翼翼地扶起老人。他的指尖擦过王伯嘴角的血迹，触感温热，心里的寒意却更重了。“王伯，没事吧？”他的声音很低，带着压抑的怒火。
王伯咳得厉害，摇着头，眼眶泛红，浑浊的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淌：“尘哥，他们……他们就是冲着商盟来的……不退出，就来砸……”
林凡尘站起身，缓缓转过身，目光一寸一寸地扫过那十几个龙兴社的汉子。他没话，可那眼神里的寒意，却像一把冰锥，刺得人浑身发冷。空气仿佛凝固了，连江风都停了，只有汉子们粗重的呼吸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领头的汉子心里发虚，腿肚子都有点打颤，却还是强撑着，梗着脖子吼道：“林凡尘，别以为你们五龙会占了沪西，就能横着走！识相的，就让商盟解散，把码头的收益分一半给龙兴社！不然……”
“不然怎样？”林凡尘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像沉甸甸的铁块，砸在每个饶心上。他抬手指了指杂货铺里狼藉的景象——摔碎的坛子、散落的货物、满地的酱油渍，又指了指王伯嘴角的血，“砸了我的铺子，伤了我的人，还想竖着走出沪西？”
他的话音刚落，林峰就一步上前，快得像一阵风。他一把攥住那领头汉子的手腕，手指用力，只听“咔嚓”一声轻响，汉子的手腕就被捏得脱臼了。“哎哟——！”凄厉的惨叫声划破长空，汉子手里的匕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刀刃插进石板缝里，颤巍巍地晃着。
“带走。”林凡尘吐出两个字，声音冷冽得没有一丝温度。
帮众们立刻冲上去，像拎鸡似的把那十几个汉子反手按住。骂声、挣扎声、求饶声混在一起，却没人敢真的反抗——五龙会帮众的眼神太凶了，那是护犊子的狠劲，是拼了命也要护住沪西的决绝。
围观的百姓和商户们，这才松了口气，有人忍不住叫好：“尘哥威武！”“五龙会好样的！”“打得好！这帮杂碎就该这么收拾！”
林凡尘却没笑。他看着被砸得稀烂的杂货铺，看着王伯红肿的眼眶，又看向远处龙兴社地盘的方向——那里的晨雾更浓了，像一团化不开的墨。
龙兴社这是沉不住气了。
砸场只是开始，接下来的风浪，恐怕只会更烈。
他转过身，看向气得浑身发抖的林虎。林虎攥着木棍的手，指节因为用力，泛着青白，胸口还在剧烈起伏。“虎子，”林凡尘的声音沉缓却坚定，一字一句地，“记住，冲动解决不了问题。这一次，我们不硬碰硬，要智取。”
林虎猛地抬起头，对上林凡尘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怒火，只有冷静的谋划，像深不见底的潭。他攥着木棍的手，缓缓松开，然后重重地点零头。
沪西的，彻底亮了。金色的阳光刺破晨雾，落在石板路上，落在货仓的铁皮上，落在福兴杂货铺的废墟上。可那阳光，却仿佛穿不透江面上的雾，也穿不透龙兴社递来的，这场赤裸裸的挑衅。
风，更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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