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琸处理完外面的事务，带着一身夜露和亟待解决问题的决心，匆匆返回主宅书房。
再回来路上他便听助理将宴会事清楚了，监控视频一直在父亲手里，他没看过。
他推开门，预期的静谧没有出现，反而感受到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
陆父依旧站在落地窗前，但背影紧绷，手中的雪茄并未点燃，只是被他死死攥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怒火。
而陆卿，正捂着脸，跌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眼圈通红，脸上一个清晰的巴掌印赫然在目，他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
陆琸的心沉了下去。看来，父亲已经先他一步看过了监控。
“父亲……”陆琸刚开口。
陆父猛地转过身，那双平时深沉难测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被欺骗的怒意，他指向陆卿，声音因为极力克制而微微发颤：“看看！看看你母亲护着的好儿子！撒谎成性，栽赃陷害！我陆家的脸，今晚都被他丢尽了！”
那一巴掌，显然是他盛怒之下的手笔。
陆琸看着弟弟那副狼狈模样，心中并无多少同情，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冰冷。
他抓住时机，立刻上前一步，语气坚决：
“父亲，正因如此，我们才更应该立刻公开监控视频！当众澄清真相，严惩造谣者，才能最大程度挽回我陆家的声誉，也能给受委屈的闻珏一个交代！否则，外界只会认为我们心虚包庇，届时流言蜚语……”
“不行！”陆父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声音强硬得不留任何余地。
陆琸愣住了。
陆父走到书桌后，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目光如同鹰隼般锁定陆琸，那里面没有了刚才对陆卿的怒火，只剩下属于掌舵者的冷酷算计：
“琸儿，你还不明白吗？公开视频？然后呢？让所有人都知道，我陆正宏的儿子是个陷害兄弟的卑鄙人？让你母亲成为一个是非不分、包庇纵容的糊涂蛋？让陆家成为整个上流社会的笑柄？！”
他重重一拍桌子：“声誉？有时候，掩盖丑闻本身就是维护声誉！现在事情已经被你母亲压下去了，虽然有人猜测，但终究没有实证！一旦公开视频，就是铁证如山！我们失去的，就不仅仅是颜面，而是彻底的信用崩塌！”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放缓，却带着更沉重的压迫感：“至于闻珏……受些委屈，家族日后在其他方面补偿他就是了。一个流落在外十几年的孩子，能回到陆家，享受锦衣玉食，已经是大的造化，他应该懂得感恩，顾全大局！”
“感恩？大局？”陆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着父亲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难道他当初丢失不是因为你们吗？……”
“陆琸！”陆父怒斥。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在父亲心中，所谓的家族利益和颜面，可以如此轻易地碾碎个饶公正和尊严。
“所以，就任由他被污蔑？任由真正的过错者逍遥法外？”陆琸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逍遥法外？”陆父冷哼一声，瞥了一眼瑟瑟发抖的陆卿，“他自然会受到应有的惩罚！禁足，停掉所有信用卡，去国外避一段时间风头！但这都是关起门来的家事！不容外人置喙！”
陆父最终一锤定音：“视频的事，到此为止。谁也不准再提！琸儿，你身为长子，更要以家族为重，分清里外轻重！”
陆琸站在原地，看着父亲不容置疑的脸，又看了看角落里那个虽然挨了打、却显然逃过了最严厉公开惩罚的陆卿，他所有准备好的据理力争，都卡在了喉咙里。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幻灭感攫住了他。
他以为可以凭借真相和逻辑挽回局面，却忘了在这个家里，在父亲和母亲眼中，“真相”从来不是第一位，甚至“公正”也可以被牺牲。
维系那个光鲜亮丽、没有污点的外壳，才是他们最高的行事准则。
他沉默了很久，最终，什么也没，只是深深地看了父亲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然后转身，默然离开了书房。
走廊冰冷的光线照在他身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他知道，闻珏不会再得到任何正式的澄清和道歉了。
那个家，看似华丽，内里却早已在权力的权衡和虚伪的体面中，腐朽不堪。
而他，既是这腐朽家庭的维护者，也成了其中沉默的帮凶。
这一刻，陆琸心中的某些信念，悄然崩塌了一角。
陆琸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去到老宅的。
夜色深沉，老宅远离主宅的喧嚣，只余下岁月沉淀下的静谧与淡淡草木气息。
他推开那扇熟悉的、有些斑驳的木门，院中的石灯散发着昏黄温暖的光。
爷爷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面前是一盘未下完的围棋，手边一壶清茶氤氲着热气。
他穿着简单的中式褂子，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却澄澈通透，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迷障。
“爷爷……”
他抬头看见失魂落魄的陆琸，并未惊讶，只是慈和地笑了笑，指了指对面的石凳。
“来了？坐。陪爷爷手谈一局。”
陆琸默默坐下，心思全然不在棋上，执子落子间毫无章法。
爷爷也不点破，只是从容应对。
几子落下，陆琸终于忍不住，将今晚发生的一切，父母的偏袒、父亲的抉择、自己的无力与愤懑，尽数倾吐出来。
他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痛苦：“爷爷，我不明白！明明真相就在那里，为什么……为什么维护一个谎言，比维护公正和血脉亲情更重要？这个家，到底怎么了？”
爷爷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轻轻落下一枚黑子，吃掉了陆琸一片看似稳固的白子。
他缓缓开口，声音苍老却充满力量：
“琸儿，你看这棋盘。黑白分明，规则清晰，如同你追求的‘真相’和‘公正’，非黑即白，清清楚楚。”他指了指被吃掉的白子，“但执棋的人，心里装的却不只是棋局的胜负，还有棋局外的得失、颜面，甚至……是恐惧。”
他抬起眼，目光深邃地看着长孙：“你父亲他们，怕的不是真相，而是真相揭开后，他们所要面对的自己——一个教子无方的父亲，一个是非不明的母亲，一个经营多年却不堪一击的‘完美’形象。他们躲在那个光鲜的壳子里太久了，久到已经忘了，或者不敢承认，壳子下面早已爬满了裂痕。”
“所以就要牺牲闻珏吗？”陆琸握紧了拳，“他做错了什么？就因为他不够‘重要’，就可以被随意牺牲？”
爷爷叹了口气，眼神掠过一丝怜悯：“孩子，在一个失衡的平上，轻的那一头，总是先被舍弃的。这不是道理，这是人性，是懦弱的人性。”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锐利，“但是，琸儿，你要想清楚，你现在纠结的，究竟是什么？是单单为闻珏讨一个公道，还是……无法忍受这个家运行了多年的、虚伪的‘规则’？”
陆琸浑身一震。
爷爷继续道：“你父亲选择捂住盖子，是守成之策，看似维稳，实则在积累更大的溃败。因为脓疮不挤破，只会烂得更深。而你，”他深深地看着陆琸，“你感到痛苦，感到愤怒，是因为你的心告诉你，那条路是错的。你渴望打破它，建立新的秩序。”
“可我该怎么做？”陆琸感到一阵茫然，“对抗父亲和母亲吗？”
爷爷摇了摇头，拈起一枚白子，放在一个看似无关紧要，却隐隐牵动全局的位置上：
“不是对抗，是超越。”
“真正的家主，不是旧秩序的维护者，而是新规则的建立者。你需要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对抗的激烈，而是来自于你自身无可替代的价值和……更广阔的视野。”
“从前闻珏最是亲近的人便是你，你们也是闻家最聪明的孩子。但闻珏那孩子比你经历更多看的更多，受的苦也更多。可能刚回来的时候他变了，但是现在的他，从就历练出的坚韧，面对污蔑时的冷静，以及他身边逐渐凝聚的力量……你看懂了吗？”爷爷意味深长地，“有时候，被家族视为‘异类’和‘麻烦’的，或许恰恰是能带来新生力量的种子。”
“不要困在你父母那一代的格局里。你的战场，不应该只是一个房间的归属，一次晚宴的颜面。”爷爷指了指棋盘，“你要看的，是整盘棋。如何让陆家这艘大船，不只是粉饰太平地漂浮，而是能真正乘风破浪，这需要刮骨疗毒的勇气，也需要海纳百川的胸襟。”
爷爷的话，如同醍醐灌顶，瞬间浇散了陆琸心中的迷雾和无力福
他看着棋盘上那枚看似孤立、实则蕴含生机的白子，又想起闻珏那双沉静却倔强的眼睛。
陆琸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他拿起一枚棋子，郑重地落在了棋盘上。
“爷爷，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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