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4月8日，清明刚过，晨雾未散。
医馆后院笼罩在湿冷的雾气里，老槐树的枝桠在雾中若隐若现。我像往常一样清晨起床，推开房门时，寒气扑面而来。四月的省城，倒春寒来得猝不及防。
周老先生已经起来了。我走到后院时，看见他站在医馆紧闭的门前，一动不动。那扇漆成深红色的木门，从3月底贴上“暂停接诊”的告示到现在，已经关了十来。
门楣上“济生堂”三个字在晨雾中模糊不清。雾气凝结的水珠顺着门板缓缓滑落，像无声的泪。
“先生。”我轻声唤道。
周老先生转过身，脸上勉强挤出笑容，但眼下的乌青泄露了他的疲惫：“三钱啊，起来了？今感觉如何？”
“还好，就是嗓子有点干。”我——这是实话，倒春寒加上连日闭门不出，身体确实不太舒坦。
他点点头，目光又落回门上：“这扇门...你跟着我学医快一年，可曾见它关过这么久？”
我摇头。记忆中，医馆的门总是清晨六点准时打开，晚上九点才关上。除了过年，这的确是关的最久的一次。
“我父亲当年传给我时过，”周老先生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医馆的门，能开就不该关。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人指着这扇门救命。”
我能听出他语气里的焦灼。这几日虽不能开门，但总有人来敲门——多是老街坊，有的要买预防药，有的慢性病犯了需要调方。我们只能隔着门话，从门缝里递药出去。那种无力感，憋得人心慌。
“先生，”我斟酌着开口，“要不...我起一卦问问？看看这关停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周老先生看了看我，开口笑道：“早就听陈老你懂，一直不曾见你用过，今我也见识见识。”
梅花易数讲究“观物取象”。我深吸一口气，静下心来，开始观察周遭。
晨雾渐薄，东方空透出熹微晨光。医馆屋檐下，去年筑巢的燕子已经回来了，正在修补旧巢。一只燕子衔着泥飞来，落在巢边，将泥补在巢沿——补了三处。
“燕子补巢，三处。”我，“三数为离，上卦为离，属火。”
周老先生微微颔首。
我继续观察。那只燕子补完巢，振翅飞起，在院子上空盘旋。它飞了三圈，忽然一个俯冲，掠过槐树枝头——枝头刚冒出的嫩芽被带得晃动起来。
“燕子盘旋三圈。”我，“三数已用，取俯冲之象为下卦。俯冲为降，为入，巽为风，亦为入。下卦取巽，属风。”
上离下巽，得卦：火风鼎 ?。
鼎卦，《象》曰：“木上有火，鼎。君子以正位凝命。”鼎是烹食之器，象征除旧布新。火在木上，燃木烹物，正是变革之象。
“鼎卦...”周老先生沉吟，“倒是应景。疫情当前，百业皆需变革。医馆要重开，恐怕也得有新规矩。”
“还没完。”我，“要取动爻。”
此时雾气又散了些，能看清槐树新芽在晨风中轻颤。我数了数，东南枝上有五簇嫩芽，在风中摇曳得最明显。
“取嫩芽五簇为动爻。”我，“五爻动。”
火风鼎卦，五爻动。爻辞：“鼎黄耳金铉，利贞。”意思是鼎配着黄色的鼎耳和金属的鼎杠，利于坚守正道。
再看变卦。五爻阴变阳，上卦离（火）变乾（），下卦巽（风）不变。得变卦：风姤 ?。
姤卦，《象》曰：“下有风，姤。后以施命诰四方。”古代君主（“后”）观察到“风行下、无处不达”的，从中领悟到要发布政令、昭告四方，让治国理念与政策指令像风一样传遍下，确保上下沟通、政令畅通。
正是与现下的情况吻合。
“先生，”我整理思绪，“鼎卦五爻动，爻辞‘利贞’，要坚守正道。变卦姤，预示着即将有指令传来，不定就是医馆解封的消息呢。”
周老先生眉头微皱：“这些日子街道办倒是提过，要等市里统一制定私人诊所的防疫规范。”
“那应期呢？”接下来是应期预测。
按梅花易数，动爻在五，可取五数。鼎卦上离下巽，离为火数三，巽为风数五。五爻属上卦离，但动而变，当兼顾变卦乾，乾为数一。
“三到五周，最快一周就会有消息。”我，“看这个进度，做最坏打算，恐怕要到五月了。”
周老先生算了下时间，脸色更沉了：“现在才四月上旬...到五月，还得等这么久。”他苦笑，“医馆关门两个月，且不收入，那些老病人怎么办？”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敲门声。很轻，很迟疑。
我们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戴着口罩，手里捏着个药方，在门外徘徊。
“周大夫...周大夫在吗？”声音怯怯的。
周老先生深吸一口气，隔着门应道：“在。是王婶吧？”
“是我啊周大夫。”老太太凑近门缝，“我那个降压药...吃完了。去医院吧，人太多，我怕...您这能抓药不？”
周老先生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最后他：“王婶，您把方子从门缝塞进来。我抓好药，再给您递出去。钱...下次再。”
一张折得方正的纸从门缝塞进来。周老先生捡起，展开看了看——是他去年开的方子：麻、钩藤、石决明...
“三钱，”他低声，“去抓药。”
我接过方子去药柜。抓药时，手有些抖。不是紧张，是憋闷——明明人就在门里，药就在柜里，却只能这样隔着门交易。
抓好药，包好，从门缝递出去。老太太千恩万谢，要塞钱进来，周老先生拒绝了：“下次，下次开门再。”
脚步声渐远。周老先生背靠着门板，闭上眼睛。
“先生...”我不知道该什么。
“这就是现状。”他睁开眼，眼神疲惫，“病人需要医馆，医馆需要开门。但疫情当头，谁也不敢冒险。”
我们回到后院。晨雾已散尽，阳光照进来，却驱不散心头的阴霾。
周老先生忽然开口：“三钱，我们不该干等。得有所行动。”
“您的意思是？”
“既然以后重开，肯定需要新规范，那我们就主动准备。”周老先生站起身，眼神重新聚焦，“消毒措施、防护流程、病人管理...这些我们可以先规划起来。等政策一出，我们就能第一时间达标。”
这个思路让我精神一振：“对！不能被动等待。”
干就干。我们找来纸笔，开始列出可能需要的改进：
1. 入口设体温检测点
2. 候诊区座椅间隔一米以上
3. 医护人员接诊必须戴口罩、手套
4. 每日早晚全面消毒
5. 发热病人一律不接诊，引导去定点医院
6. 药材包装尽量用一次性材料
列着列着，周老先生忽然停下笔：“这些措施，都要成本。口罩、手套、消毒液...还有，如果要间隔座椅，候诊区得重新布置，能接诊的人数会减少。”
“但安全第一。”我，“而且卦象‘利贞’，只要坚守医道本分，终究会有利。”
周老先生点点头，继续写。阳光渐渐升高，照在纸上，那些字迹显得清晰而坚定。
中午时分，我们整理出一份详细的《医馆重开防控预案》。虽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用上，但有了这份预案，等待就不再是完全被动的。
下午，我们开始清点药材库存。关门这些，有些药材需要重新晾晒，有些需要补充。
“金银花、连翘、板蓝根这些清热药，要多备。”周老先生一边记录一边，“疫情过后，预防的需求可能会持续一段时间。”
“普通感冒药呢？” “也要备。但不能太多，要看疫情发展。”
清点完药材，已是傍晚。夕阳西下，医馆的门在余晖中投出长长的影子。
我站在门前，想起早晨的卦象。鼎卦五爻：“鼎黄耳金铉，利贞。”黄色的鼎耳，金属的鼎杠——这是鼎的配件，让鼎更稳固、更好用。
也许，我们现在做的这些准备，就是为医馆这个“鼎”配上“黄耳金铉”。等重开之日，它才能更稳固、更好地发挥作用。
“先生，”我，“鼎卦是革新之象。也许这次被迫关门，对医馆来不是坏事，而是一个整顿提升的机会。”
周老先生站在我身旁，看着紧闭的门，良久，缓缓点头：“也许吧。中医讲‘不破不立’，易理讲‘鼎新革故’。该变的时候，就得变。”
夜幕降临，医馆里亮起疗。虽然门还关着，但后院的屋里，我们已经开始为将来的变化做准备。
窗外，四月的夜风还带着寒意。但我知道，春已经来了，夏也不会远。
等到医馆重新开门的那一，它会以更完善的面貌，迎接需要它的人们。
这正是：
晨雾锁庭槐色隐，朱门久闭泪痕凝。
燕衔新泥占离象，风拂芽梢定巽征。
鼎卦示贞谋鼎新，姤辞传命待时兴。
隔门递药纾民急，预拟规章候日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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