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千佛山的石阶上下来,李心谣走在我身侧,一路沉默,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马尾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山风带走了签文的碎屑,却带不走那些字句在心里烙下的印记。
“前面有家素斋馆,”我开口打破沉默,声音在空旷的山道上显得格外清晰,“周老先生推荐的。”
李心谣抬起头,眼睛里还有未散尽的茫然。她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好啊,正好饿了。”
那笑容脆弱得像晨雾,一触即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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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心素斋”藏在山脚一条僻静的巷里,白墙灰瓦,木门虚掩。推门进去,一股檀香混合着蒸腾的饭菜香扑面而来。店里只有四张方桌,靠窗那桌坐着一对老夫妇,正安静地吃着饭。整个空间静谧得能听见竹帘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一个穿着灰色布衣的中年妇人迎上来,双手合十,并未话,只是微笑着示意我们入座。
我们选了角落的位置。桌上铺着靛蓝染的粗布,摆着粗陶茶具。李心谣捧着茶杯,看着杯中茶叶缓缓舒展,忽然轻声:“这地方真安静,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周老先生,老板也是修行人。”我看着墙上挂的一幅字,“虽然现在开店,但心里那方清净还在。”
她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墙上写着“云水禅心”四个字,笔法质朴,墨色淡然。
点菜很简单,我按周老先生的推荐要了罗汉斋和素鹅,李心谣加了一份莲藕汤。等待的时间里,我们谁也没话,只是静静听着窗外的竹涛声。
菜很快上来了。素鹅金黄酥脆,蘸着特调的梅子酱,酸甜恰到好处。罗汉斋内容丰富,腐竹吸饱了汤汁,木耳脆爽。莲藕汤炖得奶白,撒着几粒枸杞。
李心谣尝了一口汤,眼睛亮了亮:“好喝。”
“用山泉水炖的。”我。
气氛终于轻松了些。我们慢慢吃着,偶尔几句无关紧要的话。窗外的阳光从竹叶间漏下,在桌布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时间在这里流淌得格外缓慢。
吃完饭结账时,老板从后厨出来,是个清瘦的中年男人,眉目平和。他接过钱,忽然看了看李心谣,又看了看我,双手合十:“二位施主,心中有结,宜疏不宜堵。”
我和李心谣都愣住了。
老板微微一笑,不再多,转身回了后厨。
走出“静心斋”,巷子里的阳光正好。李心谣站在门口,回头看了一眼店招牌:“他看出来了。”
“什么?”
“我们心里有事。”她得直接,“连陌生人都能看出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巷口的风吹过来,带着午后的燥热。
“去看简宁吧。”李心谣忽然,“我有些想她了。”
她的语气很平静,但我听出了一丝别的意味——像是想用别的事冲淡签文带来的阴影,又像是想证明什么。
简宁家在省城实验中学附近的教师新村。这片区有些年头了,红砖楼墙上爬满了爬山虎,郁郁葱矗下午两点,院子里很安静,只有几个老人在树荫下下棋。
按着地址找到三号楼四单元,爬上四楼。楼道里很干净,每家门口都放着鞋架。402的门上贴着去年春节的福字,已经褪色了。
我抬手敲门。
里面传来脚步声,接着门开了。
简宁站在门后,穿着浅蓝色的校服衬衫,袖子挽到手肘。她显然刚洗过脸,鬓角的发丝还湿着,眼睛有些红,像是哭过,又像是刚睡醒。看到我们,她愣住了,手还扶着门框。
“三...三钱哥?”她的声音有些哑,“还有心谣姐?你们怎么...”
“心谣来省城比赛,顺便来看看你。”我得尽量自然,“不打扰吧?”
“不,不打扰。”她连忙侧身让开,“快进来,只是家里有点乱...”
屋里确实不算整齐。一室一厅的户型,客厅兼做书房,靠墙的书架上塞满了书,大部分是教材和习题集。书桌上摊着几本打开的笔记本,密密麻麻的字迹。沙发上堆着毯子和靠垫,茶几上有半杯水和一盒拆开的饼干。
窗边摆着一架旧钢琴,深棕色的漆面有几处磨损,但擦得很干净。琴盖上放着一本摊开的琴谱。
“坐,我去倒水。”简宁匆匆收拾沙发上的毯子。
李心谣在沙发上坐下,目光落在钢琴上:“你还会弹琴?”
“会一点。”简宁端着水杯过来,手指有些抖,“刚学,随便弹弹。”
她把水递给我们,自己坐在对面的凳子上,双手放在膝盖上,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她的脸色比上次见面时更苍白了,眼下有明显的青影,整个人瘦了一圈,校服衬衫显得空荡荡的。
“你最近好吗?”我看着她,“脸色不太好。”
简宁低下头,声音很轻:“还好,许久没出门了,在家复习有点累。”
这话得勉强。她的疲惫不是复习能解释的。但既然她不愿多,我也不好追问。
李心谣起身走到钢琴前,手指轻轻抚过琴键:“能弹一首吗?很想听你弹琴。”
简宁犹豫了一下,走到钢琴前坐下。她的手放在琴键上,指尖微微颤抖。她闭上眼睛,深呼吸,然后手指落下。
是《致爱丽丝》的旋律。简单的调子,在她指下却流淌出复杂的情绪。前半段流畅轻快,后半段却渐渐沉重,像有什么东西压着,每个音符都带着挣扎。她的手指很用力,指节泛白,仿佛要把所有的情绪都按进琴键里。
弹到一半,她忽然停了下来。手指停在琴键上,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
“对不起...”她的声音很轻,几乎听不见,“弹不好...”
“弹得很好。”李心谣轻声,“只是...太悲伤了。”
简宁没有抬头。窗外的阳光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睫毛的阴影。我看见一滴眼泪落在黑键上,很快被深色的漆面吸收,留下一点湿润的痕迹。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车声,和窗外树上的蝉鸣。
“简宁,”我终于开口,“如果你需要帮忙...”
“不用。”她抬起头,迅速擦了擦眼睛,扯出一个笑容,“我真的没事,就是...最近压力大。你们能来看我,我很高兴。”
她的笑容像一层薄纸,一戳就破。
李心谣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们,三钱也在省城,可以帮到你的。”
简宁点点头,但眼神飘忽,显然心不在焉。
我们又坐了一会儿,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省城的气,学校的趣事,千佛山的风景。简宁努力配合着,不时点头微笑,但那些笑容从未到达眼底。
临走时,简宁送我们到门口。在楼道里,她忽然叫住我:“三钱哥。”
我回头。
她站在门框里,走廊的灯光从头顶照下来,让她看起来格外单薄。她张了张嘴,似乎想什么,最终只是轻声:“路上心。”
“你也是。”我,“照顾好自己。”
她点点头,没有关门,就那样站着,看着我们下楼。我走到二楼转角时抬头,她还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塑,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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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交车摇摇晃晃,车厢里挤满了人。李心谣靠窗坐着,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忽然轻声:“她很不好。”
“嗯。”
“但又不肯。”李心谣转过头看我,“为什么?”
我想起简宁弹琴时颤抖的手指,想起她苍白的脸色,想起那滴落在琴键上的眼泪。“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我,“有些事,外人帮不上忙。”
李心谣沉默了。公交车转过一个弯,夕阳的余晖涌进车厢,给她整个人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
“今真漫长。一像过了好几。”她喃喃道。
是啊,从千佛山的晨雾到简宁的钢琴声,这一像经历了好几。那些画面在脑海里重叠——寺庙的香火,撕碎的签文,素斋馆的竹影,简宁含泪的眼睛...
“但都是真的。”我。
她转头看我,笑了笑,这次的笑容真实了些:“对,都是真的。”
我们在周老先生家附近的站下车。街灯一盏盏亮起来,黄昏的风吹过来,带着傍晚特有的温柔。路过水果店时,我买了几样水果。
“给周老先生带的。”我对李心谣解释。
她点点头,没话。我们并肩走在渐浓的暮色里,影子在路灯下交叠又分开。她的手偶尔会碰到我的手,温热的,柔软的。
快到门口时,她停下脚步:“三钱。”
“嗯?”
“不管签文什么,”她拉起我的手,“不管简宁怎么样,不管以后会怎样...今,我很高兴。”
晚风吹起她的发丝,路灯的光落在她脸上。那一刻,所有的沉重似乎都被这温柔的光融化了。
“我也是。”我。
我们站在门前,谁也没去开门。远处传来晚饭的香气,邻居家的电视声,孩子的笑声。这个城市,这个傍晚,这一刻,都很平常,却很珍贵。
“进去吧。”最后还是她,“周老先生该等急了。”
我掏出钥匙,打开门。屋里飘出熟悉的药香和饭菜香,周老先生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回来了?饭刚好。”
生活还在继续。有沉重,有困惑,有无解的谜题。但也有此刻的温暖,有并肩走的路,有明还会升起的太阳。
这正是:
晨阶默踏千佛山,签屑随风意未删。
素馆檀香萦竹影,粗陶茶暖释眉弯。
琴音半阙藏悲绪,泪落黑键湿旧衫。
暮色并肩灯影里,一声高兄千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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