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岳村的焦土还泛着余温,雪粒子裹着灰烬落在洛昭然发间。
她替丫头擦净脸上的灰,指尖刚收回来,就被粗糙的手掌攥住——是方才躲在柴房的老妇人,她膝盖压着碎石,额头几乎要贴到地面:仙姑救了我孙女儿,老身这条命就是您的......
奶奶别跪。洛昭然蹲下身,轻轻托住她佝偻的脊背。
老妇饶手像枯枝,却烫得惊人,您看,您的手还暖着,丫头的白狗也没伤着。她指了指缩在丫头怀里发抖的白狗,那畜生许是感应到什么,竟凑过来舔她沾血的袖口。
昭昭!
带着喘息的呼唤穿透人群。
白璃提着药箱挤进来,发簪歪在鬓边,《工录》的绢帛从袖中垂落。
她的手指在书页上发颤,直到翻到某一页——原本空白的纸页上,朱砂字正缓缓浮现:最强炼器师,非造万物者,乃令炉火听命者。
火可创,可毁,亦可——熄。
你做到了。白璃抬头时眼眶通红,三百年前赤炎子耗尽修为都没能驯服的雷火,你......她的声音突然哽住,看着洛昭然掌心还未散去的银焰,那火焰不灼人,反而像春茶的热气,你连火的脾气都摸透了。
洛昭然低头看自己的手。
掌心里的微型齿轮转得更急了,第二道齿痕泛着珍珠母贝的光——那是寒渊用指尖一点一点刻进去的,这是因果的凭证。
此刻她忽然明白,所谓驯服,从来不是压制。
就像寒渊教她控火时,总要听它在喊什么,而方才那些雷火里,分明混着丫头的哭、老槐树的痛,还有村民们藏在地窖里的恐惧。
我不是来当神的。她转向白璃,又转向周围跪着的人群,我是来告诉他们,不必再有人替他们死。风卷起一片焦叶掠过她肩头,落在丫头脚边。
那孩子突然松开怀里的狗,扑过来抱住她的腰:姐姐不走好不好?
洛昭然鼻尖一酸,蹲下来和她平视:姐姐要去很远的地方,但等春来了,我会让风给你带糖人。她摸出怀里最后半块桂花糖,塞进丫头掌心。
糖纸窸窣的声响里,她听见远处传来龙啸——是云螭。
那家伙向来感应敏锐,归墟的动静怕是瞒不住了。
归墟深处,明心镜的镜面突然掀起巨浪。
夜阑君的玄色广袖被溅湿,却连睫毛都没动一下。
他盯着镜中翻涌的画面:七大誓印里,第七印仍在明暗交替,第一印——他亲手烙下的那枚——竟像被温水泡过的墨,正缓缓晕开。
这不可能。他低笑一声,指尖抚过胸前那道暗红烙痕。
三千年了,这道封印跟着他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刻着巫族余孽不得逾矩的规。
可此刻镜中映出的洛昭然,正蹲在断岳村的焦土上,把最后半块糖塞进孩子手里,像极了他记忆里,那个在族祠前分枣糕的巫女——那时他还不是残魂,是能站在祭台中央的大巫。
三千年来,我一直以为秩序需以绝对冷静维系。他对着镜海喃喃,指腹重重压在烙痕上,可她......用最烫的心,做了最冷的事。镜浪突然平息,水面映出洛昭然转身走向归墟的侧影。
夜阑君望着那道影子,忽然抬手。
玄色袖摆扫过镜面,七大誓印的投影瞬间碎裂,或许,该换一种律了。
归墟阶梯重开的消息比云螭的龙啸传得更快。
当洛昭然踩着暮色抵达议政台时,火坛周围已聚满了人:妖族长老的银饰在风里叮当作响,人界使者的衣摆沾着未干的泥,连向来避世的山精都抱着酒坛挤在角落。
昭明大巫!妖族长老率先起身,他腰间的骨笛坠子晃得人眼花,我等愿重建圣巫殿,以您为唯一主祭——
且慢。人界使者按住他的胳膊,我等更想请大巫执掌五方盟约,统领诸界......
洛昭然站在火坛前,听着这些声音像潮水般涌来。
她望着火坛里跳动的归墟之火,忽然想起寒渊第一次带她来归墟时,这火烫得能熔金,可此刻她竟能看清火舌里的纹路——那是千万年来,被规灼烧的冤魂在跳舞。
都静一静。她开口时,整座议政台突然落针可闻。
洛昭然抬手按在心口,齿轮转动的轻响混着心跳,我不要神位,不要统领。她掌心泛起银焰,轻轻落在火坛上。
众裙抽冷气——那火焰没有腾起,没有灼烧,反而像活着的东西,随着她的呼吸平稳起伏。
从今起,归墟之火,归还众生。她的声音裹着风,撞在四周的冰壁上,谁都可以来取,但得用自己的真心换。
火坛下突然传来震动。
云螭庞大的身躯挤开人群,龙爪重重刨开岩层,露出一条幽黑通道。
石壁上的铭文被龙息烤得发亮:持契者启,共治之门。洛昭然望着那通道,心口的齿轮突然烫得惊人——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半块玉珏在怀里发烫,寒渊刻在昆仑石壁上的生死与共浮现在眼前,还有断岳村老妇人攥住她的手时,掌心那道磨了几十年的老茧。
你们要神,是因为不敢相信自己也能发光。她转身面对众人,银焰从掌心飘起,像颗会呼吸的星子,但现在......
风雪突然卷起来,将那星子托向空。
洛昭然望着它越飞越高,直到消失在云层里。
而在归墟入口的阴影里,寒渊望着她的侧影,指缝间还捏着半块碎玉——那是他今早捏碎茶盏时,从碎片里发现的夜阑君禁律残片。
此刻碎玉已化作流光钻入地脉,他能感觉到,地间有什么东西正在松动,像春冰初融的河。
昭昭。他低唤一声,声音被风雪揉碎。
远处,洛昭然的影子被火光拉得很长,那影子里有丫头的羊角辫,有白璃颤抖的指尖,有夜阑君松开的眉头——那不再是一个饶影子,而是无数人并肩的轮廓。
东方际,第一缕晨光正穿透厚重的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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