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浓得化不开，像一床湿漉漉的棉被捂在脸上。
沈宁玉缩了缩脖子，把披风裹得更紧些，寒气还是顺着领口往里钻。
韩少陵已经牵着马在门口等了，两匹马在泥地里不安分地刨蹄子，喷出的白气在雾里一团团散开。
“这鬼气……”
沈宁玉声吐槽，正要翻身上马，忽觉袖口被人轻轻拉住。
回头，对上谢君衍那双含笑的桃花眼。
“玉儿这就走了？”
谢君衍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慵懒，银发在雾中泛着微光，“也不多叮嘱为夫两句？”
沈宁玉看着他眼底那抹促狭，忽然起了玩心。
她转过身，伸出食指，轻轻点零谢君衍的胸口——隔着柔软的深衣料子，能感受到底下温热的体温。
“家里，”
沈宁玉歪了歪头，语气带着几分娇俏，“可就交给你了呦！”
指尖在那处停留了一瞬，她能感觉到谢君衍的心跳，平稳而有力。
谢君衍显然没料到她会这般动作，微微一怔，随即唇角扬起更深的笑意。
他握住她即将收回的手，掌心温热：
“玉儿这般信任为夫，为夫定当……鞠躬尽瘁。”
最后四个字，他得又轻又慢，意味深长。
沈宁玉耳根微热，抽回手，嗔他一眼：
“少贫嘴。看好大嫂，等我回来。”
“放心。”
谢君衍笑得更深，“对了，见了裴琰，替我问问他那套书的批注——就我有几处不同见解，等他回来探讨。”
沈宁玉：“……”你们私下较劲别拉我！
韩少陵挠头：“谢大哥，你还看裴大哥的书啊？”
“知己知彼嘛。”谢君衍答得云淡风轻。
沈宁玉懒得接茬，一夹马腹：“走了！”
谢君衍含笑目送沈宁玉利落地翻身上马。
一旁的韩少陵看着两人互动，眼神闪了闪，随即扬起爽朗笑容：
“宁玉放心，有谢大哥在，家里肯定没事！”
沈宁玉冲他点点头，又望向台阶上那个月白身影，心里莫名踏实了几分。
出了山庄，景象越来越惨。
田野成了沼泽，倒伏的庄稼泡在浑水里，远处村庄只剩屋顶孤零零露着。
腐烂的腥气混着泥腥往鼻子里钻，沈宁玉胃里翻腾。
“别看了宁玉，绕过去。”韩少陵策马挡在前面，声音沉沉。
四人心绕开障碍。马走得艰难，深一脚浅一脚。
越靠近县城，路上痕迹越多——凌乱的脚印、车辙印，还有扔在泥里的破锅烂碗。
“有人。”护卫低声。
前面转弯处挪出来几个人影，都是男子，衣衫褴褛，相互搀扶着。看见四人骑马，眼睛亮了，踉跄着凑过来。
韩少陵立刻策马上前，把沈宁玉挡严实：“站住！”
那几人被喝得一哆嗦。
领头的汉子脸上糊着泥，眼神木然，哑着嗓子道：
“这位爷……姐，我们河口镇逃出来的……实在走不动了……”
汉子着，眼睛却死死盯着马鞍旁的干粮袋。
沈宁玉没话。
韩少陵沉声道：“县城门外已设了官府的粥棚和安置点，有吃的有大夫！往那边去！别在这儿耽误工夫！”
那几人将信将疑，还是不肯走。
韩少陵脸色一沉，手按上刀柄。护卫“锵”一声刀出半寸，寒光晃眼。
那几人这才怕了，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往县城方向挪去。
“这样不是办法。”沈宁玉低声道。
“裴大哥肯定有安排。”韩少陵语气笃定，
“我们先进城。”
沈宁玉轻声道：“少陵，谢谢你陪我这一趟。”
韩少陵回头，眼睛亮了亮：“这有什么！护着你是应该的！”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其实……裴大哥之前私下找过我，让我务必护好你。
他如今县城虽尽力维持秩序，但灾民众多，难保没有混入心怀不轨之人。他人在县衙分身乏术，只能托我……”
沈宁玉怔了怔。
她想起那个总是沉稳内敛的男人，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经默默做了这许多安排。
“你们……”沈宁玉抿了抿唇，“倒是挺会私下商量。”
韩少陵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
“裴大哥也是担心你。他你看着冷静，其实心软，怕你见着灾民受苦，忍不住……”
他没完，但沈宁玉懂了。
心里那股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又翻涌上来。这三个男人……竟把她可能遇到的、没想到的，都考虑到了。
快到县城时，景象变了。
官道两旁虽然还有零散灾民，但秩序明显好了许多。
每隔一段就有差役模样的人维持，指引方向。远处城墙下，搭起了连绵的草棚，炊烟袅袅升起。
城门口排着长队，进城的人正在接受盘查。
守门兵卒神情严肃，查验路引、询问来处，一切井然有序。
“看来裴大哥把县城稳住了。”韩少陵松了口气，眼里露出敬佩。
四人策马到城门侧，一名守门队长上前拦住：“何人？进城何事？”
韩少陵亮出黑铁令牌。队长一见，神色立刻恭敬：
“原来是韩将军！请进！”
“这位是青川县主。”韩少陵侧身示意。
队长连忙抱拳：“县主恕罪，卑职眼拙。裴大人有令，特殊时期严查出入。您请——”
沈宁玉点点头，策马进城。
城内景象让她有些意外。
街道虽然泥泞，房屋墙上有水淹过的黄印子，但街上行人虽少却不见慌乱。
店铺大多关着，但粮铺、药铺前排队有序，差役在旁维持秩序。
“裴大哥治政，果然厉害。”韩少陵由衷道。
沈宁玉没话，心里却松了些。看来裴琰这几日，是真的拼尽了全力。
回春堂门口，秩序井然。
沈宁玉下马走过去。
老掌柜抬头看见她，先是一愣，随即眼睛亮了：“可是沈县主？”
“正是。”沈宁玉点头，“掌柜的认得我？”
“东家吩咐过，若县主来，一切听从安排。”
老掌柜连忙起身，“今早东家飞鸽传书，您可能需要药材，让人全力配合。您要的药，已经备好了。”
着，他从柜台下取出一个扎得严实的药包。
沈宁玉心头一暖。谢君衍这家伙……想得真周到。
她接过药包，沉甸甸的。打开看了看，药单上的几味要紧药材都在，品相也好。
“掌柜的，谢了。”
沈宁玉转头对一名护卫道，“你立刻把这些药送回山庄，交给谢郎君，就大嫂急需。”
“是！”护卫接过药包，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沈宁玉又看向那两车药材：“这些是……”
“东家，若县衙需要，可按成本价供应。”
老掌柜压低声音，“今早裴大人也派人来洽谈过，是以朝廷名义采购。但东家交代，不必走那繁琐程序，直接送去便是。”
沈宁玉看着那两车药材，忽然觉得，自己这趟进城，好像……有点多余？
这两个男人，一个在后方储备周全，一个在前线调度有序，竟是把所有环节都打通了。
韩少陵在一旁看着，忍不住感慨：“谢大哥真是……什么都想到了。”
语气里有一丝佩服，也有一丝感慨。
同样是夫郎，他带了兵、探了路、护着宁玉进城，可谢君衍不声不响，连药材和后路都安排妥了。
而裴琰更是将整个县城的灾后秩序撑了起来。
自己呢？韩少陵握了握拳。
至少，他要护好宁玉。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那个低沉平稳的声音：
“宁玉？”
沈宁玉浑身一僵，慢慢转过身。
长街尽头，裴琰正快步走来。
他还穿着那身靛青官袍，外罩深色披风，衣摆靴子上满是泥点。
眼底青影更重了，嘴唇抿得紧，但那双眼睛在看到沈宁玉时，骤然亮起，像是沉沉雾霭中骤然透进的光。
裴琰身后跟着几个书吏和衙役，还有两名身着云州府衙服饰的官员，有些行色匆匆。
“你怎么来了？”
裴琰走到她面前，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扫过，带着不容错辨的担忧，
“不是让你在山庄等着？”
周围瞬间安静了。
回春堂门口排队的人好奇地张望，裴琰身后的官员们交换着眼神。
沈宁玉忽然意识到——这场面，怎么有点像……正夫抓包妻主和别的夫郎单独出门？
她脸颊微热，轻咳一声：
“大嫂伤重，缺药。我进城买药。”
沈宁玉举了举手中的药单，“已经让人送回去了。”
她顿了顿，看着裴琰眼底的血丝，声音不自觉地软了下来：
“那个……阿琰。”
这称呼一出，万俱寂。
裴琰整个人明显僵住了。
那双总是沉静深邃的眼眸里，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深潭，骤然荡开层层叠叠的涟漪。
惊愕、震动、难以置信，随即是汹涌而来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滚烫暖流。
阿琰。
她唤他阿琰。
这个称呼在他心头滚过，烫得他指尖微颤。
而此刻，从她口中出。
裴琰喉结滚动，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低哑应道：“……嗯。”
他只应了这一个字，却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袖中的手紧紧攥住，才克制住想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
周围众人表情各异。
云州府衙的两位官员交换着惊讶的眼神，青川县衙的人则是一脸了然。
韩少陵站在一旁，看着裴琰眼中那几乎要溢出的情绪，心里先是酸了一下，随即又释然了。
罢了，裴大哥待宁玉的心，他看得分明。宁玉肯这般唤他，也是应当。
沈宁玉自己完，脸颊也烧了起来。但话已出口，她索性抬起眼，直视着裴琰，语气认真起来：
“药材的事，你和君衍都安排好了，我就不插手了。不过……”
她斟酌着用词，“在山庄我也待不住。你知道我当过书吏，若是缺人手，一些杂事……我应当能帮上忙。”
沈宁玉完，有点不好意思地别开眼，却又忍不住偷瞄裴琰的反应。
裴琰看着她清澈坚定的眼眸，听着她温软却执着的话语，心口那片滚烫几乎要化为实质。
他几乎要脱口答应——他想让她在身边，想一抬眼就能看见她，想在这焦头烂额的日子里，有她在侧，便是最大的慰藉。
可理智随即拉回了他的冲动。
裴琰目光扫过沈宁玉身后略显凌乱的长街，想起城外那些焦躁不安的灾民。
县城表面秩序井然，实则暗流涌动。他不能让她涉险。
裴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恢复了几分清明。
他转向韩少陵，语气郑重：
“少陵。”
“裴大哥。”韩少陵立刻挺直脊背。
“宁玉就交给你了。”
裴琰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托付，
“带她去县衙，在我书房旁那间值房等候。没有我的允许，莫让她独自外出，更莫去医棚、粥棚那些人杂之处。”
裴琰看向沈宁玉，语气放缓，却依旧坚定：
“宁玉，你的心意我明白。但如今县城看似有序，实则危机四伏。
你若真想帮我，便在县衙内，帮我整理文书、核对物资账目。这些亦是紧要之事，且安全。”
裴琰看着沈宁玉微微蹙起的眉头，忍不住又放柔了声音：
“等我处理完粥棚的骚乱，便回来寻你。届时……我们再细，可好？”
沈宁玉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动摇的保护欲，还有深处掩不住的疲惫与关切，那点想反驳的心思散了。
她点零头：“好，我听你的。但你也答应我，别太累着。”
裴琰唇角微弯，那是一个极淡却真实的笑容：“嗯。”
他转身对刘主簿吩咐了几句，又深深看了沈宁玉一眼，这才带着人匆匆离去。
沈宁玉站在原地，直到那身影再也看不见，才轻轻吐出一口气。
“宁玉，走吧。”
韩少陵牵马过来，声音温和，“裴大哥得对，现在外面不太平。你在县衙里帮忙，他也能安心些。”
沈宁玉点点头，翻身上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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