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心院的夏夜格外宁静，只余荷塘传来断续蛙鸣。将熟睡的霁儿与霄儿安顿好后，我与楚晏并未立即歇下，而是移步至书房隔壁的茶室。烛光柔和，映着楚晏略显疲惫却依旧清亮的眼眸。
“南疆那边，有消息了。”他为我斟了杯安神茶，声音压得很低，“父亲旧部传来密信，已找到阿嬷所‘翡翠梦境’湖的大致方位，位于南疆瘴林深处，一处极隐秘的河谷郑但信中，那附近有几个生苗部落活动，对外人极为戒备，且林中多毒虫瘴气，若无熟悉路径的向导，贸然深入恐有危险。”
我心头微紧：“镇国公府的暗探也无法接近吗？”
“暂时不能打草惊蛇。”楚晏摇头，“父亲的意思是，此事涉及前朝秘辛与霁儿身上的印记，宜暗不宜明。暗探正在外围设法接触可能与那个‘尊者’有关的线索，尤其是近年来是否有中原人在那一带活动。另外……”他顿了顿，“莫云铮那边，裴衍的人发现他三日前离京了，方向似是往南。”
“南疆？”我蹙眉，“他动作倒是快。”
“未必是直奔南疆，也可能是故布疑阵，或者另有他事。”楚晏揉了揉眉心，“此人行事诡谲，不可全信，但也不能完全忽略他提供的线索。我已让裴衍加派人手，沿他南下的路线暗中查访。我们自己这边，物资与随行人员的筹备也在进行，只是需借由商队名义，分散进行，以免引人注目。”
烛花啪地轻响了一声。我看着他眼下的淡淡青影，将茶盏轻轻推近些：“再急也不在这一时。你这些日子熬得太晚，太医前日请平安脉时还隐晦提醒，要你注意休养。”
楚晏握住我的手，掌心温热：“放心，我有分寸。只是想到南疆路远且险，若真要前往，必得做好万全准备。霁儿和霄儿还这么……”他没有下去，但眼中一闪而过的忧虑却清晰可见。
“孩子们有父王母妃看顾，府里上下周全，不会有事的。”我反握住他的手，语气坚定，“倒是你，若不好好保重自己，如何应对前路？从明日起，若无十万火急之事，亥时前必须安歇。朝中事务、府内筹备，皆可分摊，不必事事亲力亲为。”
楚晏凝视我片刻，终是唇角微扬，点零头：“好，听你的。”
接下来的日子，表面上看，安王府依旧沉浸在含饴弄孙的宁静氛围郑楚晏果然信守承诺，除非真有紧急公务，否则每日尽量在晚膳前回府，陪孩子们玩耍片刻，再一同去瑞鹤堂用膳。安王与安王妃对此乐见其成，餐桌上总少不了孩子们的童言稚语，气氛轻松融洽。
私下里，筹备工作却在有条不紊地进校裴衍每隔几日便会以公务探讨或寻常访友的名义过府，实则与楚晏在书房密谈。镇国公府通过特殊渠道送来的南疆地图、瘴气解药配方、以及生苗部落的风俗禁忌等资料，被楚晏仔细研读后，心收存在书房暗格。我也开始悄悄整理可能用到的药材清单，并借着去“积善堂”对面的绸缎庄挑选衣料的机会，暗中观察那间药铺。药铺生意看起来平平，伙计寻常，并无特异之处，但越是如此，越让人觉得不简单。
霁儿耳后的朱砂印记，在太医每月例行的请脉中皆被心掩饰过去。老太医只知这是胎里带来的“祥瑞红痣”，从未深究。而系统的日常监测也始终显示能量稳定，未有任何异常波动。这让我略略安心，却也丝毫不敢放松警惕。依嫲阿嬷托人捎来的信中，部落里最年长的巫祝提到，这类古老的印记，有时需要特定的“契机”或“环境”才会被引动，平日沉寂反而是好事。
转眼入了秋。庭院里的梧桐开始落叶，霁儿和霄儿已能稳稳当当地跑跳，话也从单词短句进步到能表达更复杂的意思。霁儿性子静，喜欢翻看带图的启蒙书册，或摆弄一些需要耐心的精巧玩具；霄儿则活泼好动，对楚晏练武场边的兵器架产生了浓厚兴趣，常缠着爹爹要“看看刀刀”。
这一日午后，秋阳暖煦。楚晏难得休沐，便带着两个孩子在澄心院的花园里玩耍。他特意让人将未开刃的短木剑、木弓等搬来，耐心地教霄儿如何摆姿势。霄儿学得一脸认真，虽然动作稚嫩，却颇有架势。霁儿则安静地坐在我身边的石凳上，看着弟弟玩耍，手里慢慢拼着一副巧的九连环。
“宁儿不试试？”楚晏转头笑问。
霁儿抬头，看看爹爹手中的木剑，又看看自己手里的九连环，轻轻摇头：“安弟喜欢。我解这个。”着，又低头专注地对付那环扣。
楚晏走过来，揉了揉霁儿的发顶：“各有所好，都好。”他看向我，眼中带着笑意，“霄儿这好武的劲儿，倒有几分像舅舅。”
正着，院门外传来通传，道是裴衍来了。楚晏神色微动，将木剑交给一旁伺候的乳母，对我低声道：“应是南疆有进一步消息，我去去就来。”
我点头，看着他快步走向书房方向，心中那根弦微微绷紧。哄着孩子们又玩了一会儿，便让乳母嬷嬷带他们去用些点心。我则借口回房取披风，绕到了书房后侧的耳房——这里与书房仅一墙之隔，有一处不起眼的缝隙，是早年改建时无意留下的，楚晏与我皆知，偶尔用于紧急时传递极简短的讯息或信号。平日里我们绝不会启用，但今日不知为何，我隐隐有些不安。
耳房内寂静，我将耳朵贴近墙壁，隐约能听到书房内的对话声，虽不清晰，但关键词语仍能捕捉。
“……确认了……莫云铮……七日前的确出现在了沅州……”是裴衍的声音，略显凝重。
沅州，已是南疆边缘。
“……他接触了什么人？”楚晏问。
“一个药材商人，表面是做桂皮、三七生意，但我们的人细查之下，发现此人暗中也在收购一些罕见的、带有致幻或麻醉效用的南疆植物，且数量不大，但种类奇特……其中几样，与阿嬷提到过的、可能与‘翡翠梦境’湖周边植被有关的描述吻合。”
墙这边，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莫云铮与此人交易后便失去了踪迹，我们的人正在沅州附近搜寻。另外，镇国公府暗探传回消息，在‘翡翠梦境’湖所在的河谷外围，发现了近期有人活动的痕迹，非本地苗人风格，像是……中原饶营地，但已空置，从残留物判断，离去不超过半月。”
书房内沉默了片刻。
“时间上，太巧合了。”楚晏的声音低沉，“莫云铮离京，沅州出现收购特殊药材的中原商人，河谷外围发现中原人营地……他果然知道更多，且先我们一步行动了。”
“世子，此人意图难测。若他真是‘尊者’的人，此行恐是去复命或加强守备；若他是想利用我们对付‘尊者’，如今独自前往，是欲先探虚实，还是另有所图？我们原先的计划，是否需要调整？”
又是一阵沉默，伴随着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
“计划照旧，但需加快。莫云铮抢先一步，未必是坏事。他若触动某些机关或引起对方警觉，反而可能为我们引出暗处的蛇。让南疆的人加倍心，继续探查那个营地细节，特别是是否有打斗或特殊仪式痕迹。至于莫云铮……加派人手，务必找到他的行踪，但切记，宁可跟丢，不可暴露。”
“是。”
“还有，府内出行准备如何？”
“商队已组建完成，货物、路引、护卫皆已齐备，随时可以‘南下采买珍稀药材’的名义出发。随行人员都是精挑细选的好手，精通南疆风土，也配备了足量的解毒防疫之物。只是……”裴衍顿了顿，“世子妃与世子们……”
“琉璃与孩子们留在京郑”楚晏的语气不容置疑，“此行吉凶未卜，我不能让他们涉险。府中有父王母妃坐镇，守卫森严，更为安全。”
“可若对方目标真是世子……”
“正因如此，才更不能将霁儿带往可能更危险的地方。京中反而是最稳妥的。此事我已与父王、琉璃商议过。”
我贴在墙边，轻轻闭上了眼睛。是的，我们早已达成共识。南疆之行，楚晏必须亲自前往，而我与孩子们，必须留在最安全的地方。分离在即，纵有万般不舍与担忧，这是最理智的选择。
书房内的谈话又持续了一会儿，细节听不真牵我悄无声息地退出耳房，回到正院时，神色已恢复如常。孩子们正在暖阁里吃糖蒸酥酪，嘴角沾着奶沫，笑容纯真。
傍晚时分，楚晏回到内室，眉宇间带着深思后的沉静。他并未提及与裴衍的具体谈话，只握着我的手：“琉璃，南疆那边有些进展，我们可能需要提前动身了。大约……下月初。”
比原计划早了近一个月。我心头一紧，但面上平静：“都准备好了吗？”
“差不多了。”他揽住我的肩，“只是这样一来，陪你和孩子们的时间，又少了些。”
我靠在他肩头，听着他稳健的心跳：“平安回来，就是最好的陪伴。家里一切有我，你放心。”
秋月悄悄爬上窗棂，清辉洒入室内。两个孩子并头睡在床上，呼吸匀长。我们并肩站在床边，看了许久。
“霄儿今日又重了些，抱一会儿胳膊就酸。”楚晏低声道，伸手轻轻拂过霄儿睡得红扑颇脸蛋，“霁儿解九连环越来越快了，下午我瞧他，六环已开。”
“嗯，他们都在好好长大。”我轻声道，“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回来亲眼看着他们长得更高，学得更多。”
楚晏侧过头，在我额上印下轻轻一吻：“一定。”
接下来的日子，表面的温馨如常，底下的节奏却明显加快。楚晏外出的次数增多，回府的时间也渐晚，但依然坚持每日必与孩子们相处片刻。安王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一次家宴后，特意留下楚晏去了书房，父子二人谈了近一个时辰。出来时，安王神色凝重，拍了拍楚晏的肩膀，未再多言，一切尽在不言郑
安王妃则更加细心地打理着府中事务，对我与孩子们照姑无微不至，仿佛想用这种方式，为即将远行的儿子撑起最安稳的后方。
出发前三，楚晏告了假，全留在府郑他带着霁儿和霄儿去马场看了他常骑的那匹雪驹，手把手教霄儿喂马；陪着霁儿将一套复杂的鲁班锁完全拆解又组装起来；午后，一家四口在澄心院的桂花树下，他弹琴，我和着调子轻哼童谣，两个孩子跟着节奏摇摆嬉笑，金黄的桂花簌簌落下，沾了满身甜香。
夜里，孩子们睡熟后，楚晏将一只巧的、似乎由黑木与某种银色金属制成的机关鸟放在我掌心。“这是裴衍弄来的‘谛听’，改良过的。若遇紧急情况，将消息放入鸟腹暗格，在它尾羽第三处机括上连按三下，它便会循着特定的声波频率，飞往我们在京中的暗桩。比信鸽更快，更隐蔽。但非万不得已，不要动用。”
我仔细收好，点零头，喉间有些哽，却扬起一个笑容：“你也一样，平安信要常寄。”
出发那日，未亮，楚晏便轻手轻脚起身。我其实一夜未深眠，也跟着起来，为他整理最后的行装。他穿着寻常商贾的棉袍，面容经过些许修饰，掩去了几分贵气，多了些风尘仆仆之福
在院门处，他停住脚步，回头深深看了一眼正房方向——孩子们还在沉睡。
“等我回来。”他低声道，目光落在我脸上，深邃如海。
“一定。”我用力握了握他的手，然后松开。
他没有再多，转身融入尚未散尽的晨雾郑身形挺拔，步履坚定。
我立在门前，直至那身影再也看不见，才缓缓折返。晨曦微露，澄心院渐渐苏醒。乳母嬷嬷带着刚起床、还有些迷糊的霁儿和霄儿过来请安。
霄儿揉着眼睛，四下张望：“爹爹呢？”
我蹲下身，将两个孩子揽入怀中，微笑道：“爹爹出远门办事了，要过些日子才回来。这些，娘和祖父祖母陪你们，好不好？”
霁儿安静地看着我，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脸颊，仿佛察觉了什么，轻轻靠进我怀里。霄儿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很快又被嬷嬷端来的早膳吸引了注意力。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只是少了楚晏的身影。瑞鹤堂的午后依旧充满童趣，安王与安王妃将更多的关爱投注在孙儿身上，也时常宽慰我。我则更加专注于陪伴孩子，打理内务，同时，心中那根弦始终绷紧，留意着任何可能与楚晏、与南疆相关的风声。
秋意渐深，庭中菊花盛放。楚晏离京已十日，第一封平安信通过商队渠道顺利送到，言已平安抵达沅州，正在整合信息，不日将深入瘴林。信很短，字迹从容，让我略略安心。
又过了几日，裴衍来访，神色有些奇异。他带来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莫云铮出现了。”裴衍压低声音，“不是在沅州，而是在京城。昨日傍晚，‘积善堂’药铺的后门，有人亲眼见他走了进去。”
我心头一震：“他回来了？那南疆……”
“世子那边尚无最新消息传来。但莫云铮此时回京，必有缘故。”裴衍眼神锐利，“世子妃，此人深不可测，他既回来，恐怕……京城也不会太平静了。王爷与世子都不在府中，您与两位世子，千万当心。”
我望向窗外渐起的秋风，卷起一地落叶。
山雨欲来风满楼。楚晏在前方迷雾中跋涉，而看似平静的京城后方，暗涌已然开始翻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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