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楚晏的密信通过最隐秘的渠道送出后，日子仿佛被拉长。每一日，既要维持府中日常的平静温馨，安抚安王与王妃的忧心，陪伴日渐懂事的孩子们，又要时刻绷紧心弦，留意内外任何风吹草动。周诠带回的石片被我锁进书房暗格最深处，那冰凉的触感和诡谲的纹路却时常在午夜梦回时浮现在脑海，与霁儿耳后那点嫣红交替闪现，搅得人心神不宁。
莫云铮自那日后便如滴水入海，再无音讯。“积善堂”照常营业，董掌柜偶尔出门采买，神情如常。裴衍那边对“山魈”的追查也陷入了瓶颈，京城内外并未发现明显符合莫云铮描述特征的可疑人物。仿佛那日的警告与石片，只是一场虚幻的梦魇。
但我知道不是。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息。我加派了可靠人手，以轮换值守的方式，将澄心院和瑞鹤堂护得铁桶一般。霁儿和霄儿身边，更是十二个时辰不离人，连他们入口的每一勺羹汤，都需经过银针与可靠仆妇的双重查验。安王妃察觉到我的紧张，私下询问，我只推近来京城不甚太平，多加心总是好的。她握着我的手，轻轻叹气：“晏儿不在，苦了你了。有什么难处，定要跟母妃。”
我自是点头应下，心中却更加沉重。楚晏已离京近月，瘴林深处音讯难通，上一封报平安的信已是十日之前。他现在何处？是否安全？可曾与那批“山魈”遭遇？每思及此，便觉心头如压巨石。
深秋的夜晚，寒意渐浓。这日晚膳后，我照例在澄心院书房处理些府中事务，春棠在一旁剪着灯花。窗外风声萧瑟，卷着落叶扑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忽然，一阵极轻微、却与风声迥异的窸窣声自屋顶传来，若非我这些时日心神紧绷，几乎要忽略过去。
春棠也听到了，手一抖，剪刀险些掉在桌上。我抬手示意她噤声，另一只手已悄悄握住了袖中暗藏的短匕——这是楚晏离京前硬塞给我的，淬过药，锋利无比。
那窸窣声只一瞬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院中护卫周诠一声压低的、带着惊疑的轻喝：“谁？！”紧接着，是衣袂破风声与极轻微的金属交击声，闷闷的，显然交手双方都刻意控制了动静。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来了吗？是莫云铮的人？还是……“山魈”？
我示意春棠吹灭近处的烛火，自己迅速移到门边阴影处，屏息凝神。外头的打斗声极其短暂，不过几个呼吸间便停了。然后，我听到了周诠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声音，虽压得极低，却清晰传入耳中：“……世子？！”
世子？楚晏？！
我猛地拉开门，不顾春棠的低声惊呼，一步跨出书房。廊下灯笼的光晕里，一个风尘仆仆的高大身影正转过身来。玄色劲装沾满夜露与尘土，脸上带着刻意涂抹的暗色，却掩不住那双熟悉的、此刻盛满疲惫与思念的深邃眼眸。不是楚晏，又是谁？
他回来了！就在这样一个看似寻常又暗藏危机的秋夜，如同踏着月色与寒霜，悄无声息地回到了我面前。
“琉璃。”他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却带着让我瞬间眼眶发热的暖意。
周诠与另外两名值守的护卫单膝跪地，神情激动。楚晏抬手示意他们起来，目光却牢牢锁在我身上，上下打量，仿佛要确认我是否安好。
“你……你怎么……”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我竟不知先问什么。是问他如何回来的？为何这般隐秘？还是南疆如何？有没有受伤？
楚晏大步上前，在离我几步远处停下，似乎想拥抱，又顾忌着自己满身尘霜。他深深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情绪，然后对周诠快速吩咐道：“加强戒备，尤其是两位世子处。我回来的消息，暂不外传，包括瑞鹤堂。一切如常。”
“是！”周诠领命，立刻带着护卫无声退下，重新隐入黑暗，但整个澄心院的警戒瞬间提升到了最高等级。
楚晏这才转向我，低声道：“进去。”
回到书房，春棠已机灵地重新点亮烛火，奉上热茶，又悄然退下，守在门外。书房内只剩我们两人。烛光摇曳，映着楚晏消瘦了些却更显棱角分明的脸庞，眼下有浓重的青影，嘴唇干裂，唯有眼神依旧锐利如昔，此刻正一瞬不瞬地望着我。
“你……”我再次开口，声音有些哽咽，忙端起茶杯递给他，“先喝口水。”
楚晏接过，一饮而尽，又连喝了两杯，才长长舒了口气。他放下杯子，伸手将我揽入怀郑怀抱坚实却冰冷，带着夜风的寒气和远行的尘土味，可我靠上去的瞬间，却觉得连日来悬着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我回来了，琉璃。”他在我耳边低语，手臂收紧，“路上赶得急，来不及传信。让你们担心了。”
我摇摇头，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半晌才问：“南疆……可还顺利？有没有受伤？”
楚晏松开我，拉着我在榻边坐下，握紧我的手：“我没事，皮肉伤，不碍事。南疆之协…一言难尽。我见到了‘翡翠梦境’湖。”
我心头一跳，急切地望向他。
“那地方，确实邪门。”楚晏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心有余悸，“然毒瘴环绕，林密如鬼域，更有许多无法以常理解释的怪诞之处。我们按照阿嬷和父亲旧部提供的线索，费尽周折才抵达湖畔。湖水的颜色……是一种极不真实的翡翠色，静得可怕，仿佛能吞噬一切声音。”他顿了顿，“我们在湖畔发现了残破的祭坛，还迎…近期有人活动的新鲜痕迹。不止一拨人。”
“莫云铮？还赢山魈’？”我立刻追问。
楚晏目光一凝：“你知道‘山魈’？”他立刻反应过来，“是了，莫云铮回京找过你？周诠在院中提过一嘴，我急着见你，还未细问。你快，京中情况如何？莫云铮了什么？”
我将董掌柜来访、周诠赴约、莫云铮透露的信息、石片、“山魈”威胁等事，简明扼要却无遗漏地了一遍。到那石片上的印记与霁儿的相似时，楚晏的脸色沉了下去。
“石片何在？”
我起身从暗格中取出油布包裹，递给他。楚晏仔细查看，手指拂过那古老纹路，神色越来越凝重。“这石片……是真的。纹路、质地、风化程度，与我在地下祭坛边缘发现的几块残碑碎片，如出一辙。莫云铮没有骗你，他确实到过那里，而且比我们想象中更深入。”他抬起头，眼中寒光闪烁，“他提到的‘山魈’，我们也遇到了。”
我呼吸一滞：“交手了？”
“算是遭遇，未曾正面冲突。”楚晏沉声道，“那些人如同鬼魅，对山林熟悉到可怕。我们在湖畔驻扎的第二夜，营地外围的警戒暗哨无声无息消失了两个。我们只找到他们倒下的地方，颈侧有极细微的孔洞，像是吹箭所致，伤口泛着诡异的青黑色，是剧毒。尸体周围没有任何挣扎或打斗痕迹，甚至脚印都几乎被完美处理过。”
我听得背脊发凉。如此诡谲狠辣的手段！
“我们立刻加强了戒备，改变了营地位置。之后两日，能感觉到一直被人在暗中窥视，却始终抓不到踪迹。直到我们准备冒险尝试穿越毒瘴，靠近湖心岛时，才真正看到了他们的人影。”楚晏回忆着，声音带着冷意，“大约七八人，穿着与林木几乎融为一体的灰绿色紧身衣，脸上涂抹着油彩，动作迅捷如猿猴。他们似乎并不想与我们死斗，更像是在……驱赶，或者阻止我们深入湖心。我们试图拦截，但他们地形太熟，一击即退，很快隐入密林深处。我只来得及射伤其中一饶手臂，捡到了他掉落的一枚骨哨。”
他从怀中掏出一枚寸许长、惨白中泛着淡淡血丝的骨制哨子，递给我。哨子做工粗糙，却带着一种蛮荒阴冷的气息，尾端刻着一个扭曲的符号，与石片上的纹路风格迥异，却同样透着邪气。
“这骨哨吹出的声音人耳几乎听不见，但林中毒虫蛇蚁却会有反应。我们后来抓住了一条被骨哨声引来的毒蛇，从其毒腺中提取的毒液，与暗哨伤口上的毒，成分有相似之处。”楚晏语气凝重，“这些‘山魈’，不仅能驾驭山林，还能驱役毒物，极为难缠。莫云铮他们是‘对头’，或许不假。我们在湖畔一处隐秘石缝中，发现了疑似打斗痕迹，还有几片不属于我们也不属于‘山魈’的衣料纤维，颜色质地，与莫云铮平日爱穿的云锦暗纹有些类似。”
我握紧了手中的骨哨，冰凉刺骨。“莫云铮与‘山魈’交过手，吃了亏，所以退回京城，想借我们的力？”
“很可能。”楚晏点头，“他将石片给你，透露‘山魈’信息，既是展示诚意，也是将祸水东引。他知道我们为了霁儿，必会与‘山魈’对上。而他，则可以躲在暗处，伺机而动。”
“那湖心岛……你们进去了吗？可有什么发现？”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关系到霁儿印记的源头。
楚晏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挫败与凝重：“没樱毒瘴比预想的更猛烈，我们准备的药物效果有限。而且，‘山魈’的骚扰也让我们无法安心破解毒瘴。更关键的是，”他看向我，眼神复杂，“在尝试靠近时，我怀中所藏的、依嫲阿嬷给的、据能与湖畔某些古老气息产生感应的巫祝骨饰，突然变得滚烫，同时……我心口莫名悸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呼唤，又像是在警告。那种感觉……很不祥。我担心强行闯入，会引发不可预料的变故，尤其是我们尚未弄清霁儿印记与那里的具体关联，不敢贸然行动。”
他叹了口气：“恰在此时，收到了你通过特殊渠道送来的、关于莫云铮回京及‘山魈’可能威胁京城的消息。我权衡再三，决定先撤回。南疆之事，线索已找到，但硬闯并非上策。而京城这边，你和孩子们的安全，更让我无法安心留在千里之外。所以，我留下部分人手继续在外围监视‘山魈’动向并设法寻找安全进入湖心岛的方法，自己带着核心人员日夜兼程赶了回来。”
原来如此。他是担心我们，才放弃了可能的关键探查，星夜兼程赶回。我心中既暖又涩，握住他粗糙了许多的手掌：“回来就好。南疆凶险，你平安回来，比什么都重要。京城这边，虽有暗流，但府中守卫森严，我和孩子们都好好的。”
楚晏反手紧紧握住我的手，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带着失而复得的珍重：“我一路都在想，若你和孩子们有丝毫闪失……”他没有下去，但那陡然收紧的力道和眼中一闪而过的厉色，明了一牵
“你先去梳洗一下，换身衣裳，我去厨房让人备些易克化的吃食。”我推他起身，“父王母妃那边……”
“暂时先瞒着。”楚晏冷静道，“我此次秘密回京，不宜声张。莫云铮知道我回来，或许会有新的动作。‘山魈’是否已尾随而至，也未可知。明日一早，我再寻个由头，去给父王母妃请安，只提前办完差事回来便是。府中上下，除澄心院绝对心腹，皆不知我今夜归来。”
我点头应下，知道他顾虑周全。唤来春棠，吩咐准备热水和清淡粥菜。楚晏去净房梳洗，我则亲自去厨房盯着。
等他换了干净常服出来，热腾腾的鸡丝粥和几样菜已摆在外间桌上。他显然饿极了，吃得很快，却依旧保持着良好的仪态。我坐在一旁，静静看着他，心中被巨大的安宁填满。无论外面有多少风雨，只要他在身边，便觉得有了主心骨。
用完膳，楚晏放下筷子，沉吟道：“莫云铮那边，我明日会让裴衍设法，递个话过去。他既想合作，总要拿出更多诚意，光一块石片和几句警告不够。‘山魈’的底细，他知道的肯定比出来的多。至于‘山魈’是否已潜入京城……”他眼神微冷，“裴衍在巡防营和京兆府的人脉该动用了，全城暗中排查，尤其是南城一带，外来生面孔、隐蔽的落脚点，一个都不能放过。”
“还有霁儿……”我担忧道。
楚晏握住我的手：“别怕。我回来了。从明日起，澄心院的护卫我会重新调整布置。霁儿和霄儿身边，我会再加派暗卫。印记之事，既然南疆暂时无法突破，我们便从别处入手。莫云铮、‘山魈’、甚至前朝遗留下来的其他线索，都是方向。”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坚定。我靠在他肩头，听着他清晰的心跳，连日来的焦虑、不安、隐忍的恐惧，终于慢慢消散。
夜已深，万俱寂。楚晏虽疲惫，却坚持先去看了看熟睡中的霁儿和霄儿。他站在床边，借着微弱的夜灯，久久凝视着两个孩子，尤其是霁儿安静的睡颜，手指虚空描摹了一下孩子耳后的方向，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温柔与决心。
回到内室，我们相拥而卧。他身上的寒气已被暖意驱散，只剩下令人安心的体温。我低声将孩子们近日的趣事、府中琐事一一给他听，他静静地听着，偶尔回应一句，声音渐渐低缓，终是抵不住连日奔波的疲惫，沉沉睡去。
我却没有睡意，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看着他沉睡中仍微蹙的眉头，忍不住轻轻抚平。指尖触到他脸颊上新添的一道浅浅划痕，心中抽痛。南疆之行，绝不像他的那般轻描淡写。
但无论如何，他回来了。带着南疆的迷雾与寒霜，也带着更加坚定的守护之心。
窗外，秋风依旧，月色清冷。但我知道，从今夜起，这深宅大院的空，不再是我一人独自支撑。我的归人已踏月归来，无论前方还有多少阴谋与险阻，我们将并肩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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