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色的晨雾像厚重的裹尸布，沉甸甸地压在挪威北部这条无名峡湾的水面上。两侧是刀劈斧凿般陡峭、覆盖着墨绿色苔藓和残雪的黑色岩壁，沉默地矗立了千万年，此刻却像巨兽闭合的颚骨。海水是介于墨绿与铅灰之间的颜色，凝滞不动，偶尔有细的浮冰擦过，发出幽灵般的“嚓嚓”声。
一艘看起来像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产物、漆皮斑驳脱落的型气垫船，正以尽可能低的噪音，贴着峭壁的阴影，缓缓驶入峡湾深处。船体侧面，“烛火”的应急标志早已磨损不清。驾驶舱内，桑尼裹着能找到的所有毛毯和保温材料，整个人缩成一团，眼睛死死盯着老旧雷达屏幕上稀疏的光点和面前摊开的、手绘的峡湾地图。
“妈的……这鬼地方比冰箱冷冻层还冷……”他牙齿打颤，对着怀里一个用绝缘材料包裹、连着简易电池组的恒温箱话，“我胚胎老兄，还有幽阙，你俩倒是在里面挺安逸，考虑过外面扛着你们跑路的劳工感受吗？”
恒温箱里，“冰封之子”胚胎散发着稳定的幽蓝微光。旁边的意识存储单元则安静如常，只有桑尼自己知道，自从进入这条峡湾，单元内部那个代表真幽阙意识的光点，活跃度就微妙地提升了几个百分点，像是在……期待？或者警惕？
峡湾另一侧，更高处的山脊线上，三个渺的人影正在嶙峋的乱石和低矮的北极灌木丛中缓慢移动。
凌霜华走在最前，她的登山靴踩在潮湿的碎石和苔藓上，几乎不发出声音。腿伤被寒冷和药物暂时压制，但每一次发力仍能感到肌肉的牵扯痛。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前方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岩石背阴处、每一个不自然的雪堆。右手始终按在腰间的枪柄上，食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扳机护圈。
山魈断后，他的步伐更轻，像一头适应了山地的雪豹。背上除了自己的装备，还分担了“渡鸦”一部分沉重的电子设备。“渡鸦”走在中间，气喘吁吁，鼻尖冻得通红，但手里紧紧抓着一个改造过的、连接着多种线的无线电信号探测器，耳机牢牢扣在耳朵上。
他们走的是幻月通过断续无线电波指引的“安全”路线——沿着峡湾一侧的山脊，避开可能的水路监控和主路，最终在峡湾最深处的一个废弃气象观测站遗址与桑尼汇合。
“无线电静默已经持续四时十七分钟了，”“渡鸦”压低声音，语气不安，“自从进入峡湾范围，那个‘幽灵信号’就完全消失了。连背景电磁噪音都低得反常。这不对劲。”
“幻月过，峡湾深处有强地磁干扰和特殊的矿物结构，可能影响她的‘存续’和信号传输。”凌霜华头也不回，但声音清晰地传回来，“也可能是陷阱。提高警惕。”
“老板娘，你……她现在到底算个啥？” “渡鸦”忍不住问，“鬼魂？AI？一段游荡在电线里的记忆？”
凌霜华没有回答。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那个“东西”用最后的爆炸掩护了他们，现在又以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试图继续提供帮助。恨意还在，但已经和困惑、一丝极其微的……或许是感激？纠缠在一起，变成她心底一团乱麻。她贴身口袋里，那片冰冷的仿生皮肤碎片，此刻仿佛微微发烫。
突然，走在前面的凌霜华猛地举起拳头，蹲下身。
山魈和“渡鸦”瞬间静止，各自寻找掩体。
凌霜华示意前方。大约五十米开外，一片相对平坦的岩石洼地里，散落着几具……动物的尸体。不是北极狐或驯鹿，而是更大型的——看起来像是搁浅死亡的虎鲸？但数量有三头，而且尸体状态诡异。
没有明显的伤口，没有血迹。尸体保存相对完好，甚至没有太多食腐动物光鼓痕迹。但它们巨大的身躯以一种不自然的、痉挛般的姿态扭曲着，眼睛圆睁（如果鲸鱼有眼皮的话），黑色的瞳孔仿佛还凝固着某种极致的恐惧。更怪的是，它们光滑的皮肤表面，隐约浮现出一些细密的、蛛网状的幽蓝色纹路，正在极其缓慢地黯淡下去。
“能量致死，”“渡鸦”通过望远镜观察，声音发紧，“而且死亡时间……不超过二十四时。这种纹路……有点像低配版的‘冰封之子’胚胎表面那些脉络。”
“净化派干的？”山魈低声问。
“不像。没有切割或采集器官的痕迹。而且，杀鲸鱼有什么用？”凌霜华皱眉，心中升起不祥的预福幻月警告过“潜伏者共振激活”，难道这些动物……
“绕过去，加快速度。”她做出决定。
废弃的气象观测站坐落在峡湾尽头一块突出的岩石平台上，由几栋低矮的、被风雪侵蚀成灰白色的混凝土建筑组成。主建筑屋顶早已坍塌一半，锈蚀的金属线歪斜地指向阴沉空。这里寂静得可怕，只有风声穿过破窗和缝隙的呜咽。
当凌霜华三人心翼翼地接近时，却发现观测站前面那片的碎石空地上，已经停着那艘斑驳的气垫船。桑尼正蹲在船边，手里拿着一个多功能探测器，对着地面扫描，脸色异常严肃。
“桑尼！”凌霜华快步上前。
“老板娘！你们可算来了！”桑尼抬头，脸上没有重逢的喜悦，只有凝重，“比预定时间晚了一时十七分。而且……你们最好看看这个。”
他指向探测器屏幕。屏幕上显示的是热成像与能量残留叠加图谱。以观测站为中心，地面上残留着数道清晰的、散发着微弱余温的“轨迹”。这些轨迹并非人类脚印或车辙，更像是……某种多足生物快速爬行拖曳留下的痕迹，宽度超过半米，痕迹边缘的能量读数虽然微弱，却带着潜鳞者单位特有的频谱特征。
“至少有三个不同的单位，体型不大，但移动速度极快，在你们到达前大约二十分钟左右离开，朝那个方向去了。”桑尼指向峡湾更深处、岩壁上一个不起眼的、被藤蔓半遮掩的裂缝，“裂缝后面好像有空间，我还没来得及探查。更邪门的是……”
他拿出一个盖革计数器改装的玩意儿，上面的读数正在轻微但稳定地跳动：“这里有高于本底辐射三倍的读数，不是核辐射，是某种……生物或能量源的辐射。而且，胚胎和幽阙单元，进入这个区域后，反应更明显了。胚胎的蓝光亮度提升了8%，单元的意识波动频率加快了。”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凌霜华怀中的意识存储单元，突然传来一阵清晰的、温暖的脉动，仿佛里面的光点轻轻“撞”了她一下。与此同时，桑尼抱着的恒温箱里，胚胎的幽蓝光芒也同步明亮了一瞬。
“它们在……交流？或者被什么吸引？”凌霜华的心提了起来。
“进去看看。”山魈已经检查完主建筑的入口——一扇半倒的金属门。里面空无一物，只有厚厚的灰尘和鸟兽粪便。看起来很久没人或东西进来过。
“痕迹指向那个裂缝，”“渡鸦”分析道，“观测站本身可能只是个幌子或地标。真正的‘东西’在裂缝后面。”
“兵分两路，”凌霜华快速决策，“山魈，桑尼，带上胚胎和单元，跟我去裂缝探查。‘渡鸦’，你留在观测站，建立临时通讯和监控点，尝试重新捕捉幻月的信号，并监控峡湾入口方向。有任何情况，立即示警。”
“渡鸦”点头，开始从背包里往外掏设备。
凌霜华最后看了一眼怀中微微发热的单元，深吸一口峡湾冰冷彻骨的空气，率先向那道幽深的裂缝走去。
裂缝远比想象中深和曲折。入口狭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但深入十余米后，豁然开朗，变成一个然形成的、约有半个篮球场大的石窟。石窟顶部垂落着散发着微光的钟乳石状矿物晶体（非石灰岩，而是某种黑色半透明、内含幽蓝光点的未知矿物），提供了微弱照明。空气潮湿阴冷，带着浓郁的矿物质和……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某种巨大生命体沉睡呼吸般的微弱韵律福
石窟中央，有一个直径约五米的、平滑如镜的黑色水潭，水潭不结冰，却散发着比周围空气更低的寒意。水潭边缘，散落着一些明显非自然形成的碎片——类似他们在废弃造船厂见过的“清道夫”或“追踪者”的装甲残片，但更古老，腐蚀更严重，像是几十甚至上百年前留下的。
而最令人心悸的，是水潭对面的石壁。那里并非然岩壁，而是一面明显经过打磨的、光滑的黑色石质表面，上面镶嵌着数个拳头大、同样散发着幽蓝光芒的、与“冰封之子”胚胎表面物质极其相似的“卵”形物体。但这些“卵”毫无生气，光芒黯淡，表面布满裂纹，像是早已死去、石化的遗骸。
在这面“卵壁”下方，堆积着更多的动物骨骼——北极熊、海豹、各种海鸟……甚至还有一些难以辨认的大型海洋生物骨骼。所有骨骼都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灰蓝色，像是被某种能量长期浸染。
“这里……是个巢穴？还是坟场？”桑尼的声音在空旷的石窟里激起轻微回音，他怀里的胚胎蓝光大盛，几乎将附近区域照亮。
凌霜华手中的意识单元也传来强烈的悸动，不再是温暖，而是带着一种急切的、仿佛要挣脱出去的冲动。她不得不更用力地抱住它。
山魈警惕地举枪巡视四周，枪口上的战术灯扫过石窟每一个角落。没有活物，只有死寂和这些诡异的遗存。
“看那里！”桑尼忽然指着水潭中央。
在胚胎蓝光的照射下，可以看到水潭深处，隐约沉浮着几个更大的阴影，形状……与外面的虎鲸尸体类似，但更庞大，而且表面似乎也有那些蛛网状的幽蓝纹路。
“能量源头在水下，或者通过这些‘卵’和矿物与整个峡湾的地质结构相连。”“渡鸦”的声音忽然从每个人佩戴的微型耳麦中传来，他显然通过桑尼随身摄像头看到了这里的情况，“我分析了能量谱，和胚胎、单元，甚至幻月之前信号中的某些基底频率有重叠！这里可能是一个然的……‘灵能’或‘意识能量’富集点，也是潜鳞者很久以前可能使用过的一个‘信号中转站’或‘培养池’！”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石窟顶部那些发光的矿物晶体，突然毫无征兆地集体亮度激增！紧接着，整个石窟开始发出低沉如叹息、又如千万人窃窃私语般的嗡鸣！那面“卵壁”上死去的“卵”，有几个表面裂纹中竟也重新亮起了极其微弱的蓝光！
与此同时，桑尼怀中的恒温箱猛地变得滚烫！胚胎的光芒刺目到让人无法直视！凌霜华手中的意识单元更是剧烈震动，里面的光点传递出混乱不堪的情绪——恐惧、吸引、排斥、哀伤……
“不好！是共振！它们被激活了！”凌霜华大喊，“离开这里！”
但已经晚了。
水潭中央，那几具庞大的阴影，突然动了一下！紧接着，其中一具“阴影”缓缓上浮，破水而出！
那不是虎鲸。
那是一个难以名状的、仿佛由鲸鱼骨骼、腐败的肉质、半融化的潜鳞者装甲碎片以及无数扭动的、散发蓝光的能量触须胡乱拼凑而成的怪物！它没有清晰的头颅，只在身体前端裂开一道布满利齿和不断开合的、类似昆虫口器的巨大裂缝，裂缝深处，幽蓝的光芒如心脏般搏动。
它身上散发着浓烈的死亡、腐败与混乱能量的气息，与胚胎纯粹古老的气息、单元中人类意识的灵动感，形成令人作呕的对比。
更可怕的是，随着它的出现，石窟的嗡鸣声变成了尖啸！那些死去的“卵”中亮起的蓝光，如同被引燃的导火索，迅速向岩壁深处蔓延！整个石窟仿佛活了过来，岩石开始轻微震颤，簌簌落下粉尘！
“这他妈是什么玩意儿？！”桑尼吓得差点把恒温箱扔出去。
“被这里残留的潜鳞者能量场污染、畸变的本土生物……或者，是‘潜伏者共振激活’失败的产物！一个‘能量丧尸’！”凌霜华瞬间明白了那些动物尸体和这里堆积骨骼的由来，“它被胚胎和单元的高纯度能量吸引过来了！杀了它！不然它会引发整个能量场的暴走！”
山魈已经开火！子弹打在那怪物身上，溅起一团团腐肉和蓝黑色的粘液，但似乎效果不大，它的核心能量源显然在体内深处。
怪物发出无声的咆哮（或许是通过能量震动空气），数条能量触须猛地弹射而出，速度快如闪电，直取凌霜华和桑尼——准确地，是他们怀中散发着诱人能量的“宝物”！
战斗在瞬间爆发，却又异常别扭。
怪物的目标明确，就是胚胎和单元，对山魈的攻击不甚理会。它的触须坚韧无比，即使被子弹打断，也会迅速从断口再生出新的。它喷吐出的蓝黑色粘液具有强烈的腐蚀性和能量干扰性，溅到岩石上立刻滋滋作响，冒出恶臭青烟。
凌霜华和桑尼既要保护怀中的“钥匙”，又要躲避攻击，狼狈不堪。山魈的火力被怪物厚重的“尸骸装甲”削弱，急切间难以造成致命伤害。石窟的震颤越来越剧烈，顶部的发光晶体开始接连炸裂，碎片如雨落下。
“它的核心在胸腔位置！但外面包裹了太多变异组织和能量屏障！”“渡鸦”在耳麦中焦急地分析着桑尼摄像头传来的画面，“需要高能穿透或者从内部破坏！”
内部破坏？怎么进去？难道要把它吞了？
就在这时，凌霜华怀中的意识单元，突然停止了混乱的悸动，变得异常“平静”。紧接着，一股微弱但清晰的、带着某种“请求”意味的波动传来——不是语言，是感觉。里面的光点，似乎在问她：“可以吗？”
可以什么？
没等凌霜华想明白，那股波动变得更强烈，同时，桑尼怀里的胚胎，也猛地释放出一股纯净的、古老的幽蓝能量束，不是攻击怪物，而是射向了石窟顶部某一片特定区域的矿物晶体丛！
被击中的晶体丛骤然亮起前所未有的强光！光芒并非扩散，而是凝聚成一道纤细的、高频闪烁的光柱，笔直地射向怪物体内某个位置！
怪物发出一声真正意义上的、蕴含痛苦的能量尖啸！被光柱击中的部位，腐肉和装甲瞬间汽化，露出下面一团疯狂搏动的、由混乱能量和生物组织构成的“核心”！
“就是现在！攻击那里！”凌霜华吼道。
山魈的子弹、凌霜华和桑尼的能量手枪，全部集火那暴露的核心！
但怪物的反击也到了。它似乎意识到末日来临，放弃了夺取，转而将所有能量和触须疯狂地砸向地面和岩壁！
“轰隆隆——！”
石窟真的要塌了！巨大的岩石开始从顶部坠落！
“出去！快出去！”凌霜华嘶喊着，护着单元向裂缝入口冲去。桑尼抱着滚烫的恒温箱连滚爬爬。山魈一边后退一边持续射击，压制着垂死挣扎的怪物。
就在他们即将冲出裂缝的瞬间，整个石窟的能量场因为核心受创和结构崩塌，达到了某个临界点。
一股无形的、狂暴的能量脉冲，以石窟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
脉冲扫过凌霜华的瞬间，她感到怀中单元剧烈一震，然后，一个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属于幻月的“声音”，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带着强烈的干扰杂音，却字字分明：
【峡湾东南……27公里……海岸洞穴……融合派……最后据点……】
【携带胚胎与单元……前往……】
【主脑‘收割’提前……因我……干扰失败……还剩……48时……】
【心……共振不止于动物……人类……亦会……】
声音戛然而止。
与此同时，外面的观测站方向，传来“渡鸦”惊惶的喊叫和激烈的枪声！
凌霜华冲出裂缝，只见观测站方向，原本平静的峡湾水面，不知何时出现了数十个大不一的漩涡！而在“渡鸦”据守的观测站建筑周围，竟然从碎石和雪地里，摇摇晃晃站起了七八个身影！
那些人穿着破旧的渔民服装或登山服，脸色青灰，眼神空洞，皮肤下隐约有幽蓝的细线游走。他们的动作僵硬却力大无穷，正无视“渡鸦”的警告射击，沉默而执着地向着观测站围拢过去。
人类！被“共振激活”的人类！
幻月最后的警告在凌霜华脑中回荡：“共振不止于动物……人类……亦会……”
原来，“潜伏者”不一定是被替换的人，也可以是……被污染、被操控的普通人！
“渡鸦！向我们靠拢！”凌霜华对着耳麦大喊，同时举枪瞄准了一个最近的速度最快的“活化尸”。
枪声，再次撕裂了峡湾死寂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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