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晴在“百草堂”外堂挑选“清心草”时，左肩后方三寸处，那枚凌玄给的、温养在心口已久的“同心玉”，毫无征兆地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清晰的凉意。
凉意只持续了一瞬，如同冰针轻轻刺了一下皮肤，随即消失。
她挑选药材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只是原本伸向左侧第三株清心草的手指，极其自然地向右平移了半寸，拿起了旁边那株叶片稍显卷曲的。
“师姐，这株品相稍差，药力可能不足。”柜台后的学徒好心提醒。
“无妨，此株年份更足，根须完整，虽叶形不佳，但清心宁神之效反更醇和。”苏晚晴声音平淡，将药材放入篮中，又挑选了几味辅药，付了灵石，转身离开。
步伐不急不缓，与寻常购置药材的弟子别无二致。
直到走出百草堂所在的坊市街道，拐入一条相对僻静的青石径，她才借着整理鬓发的动作，眼角的余光如同最轻的羽毛，扫过身后三十丈外，那棵据有三百树龄的老槐树。
树冠浓密，枝叶在午后的微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看起来一切正常。
但就在她目光扫过的刹那，树冠深处，一片原本随着其他叶子同步晃动的阴影，出现了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比周围叶子的晃动慢了约莫十分之一息的节奏。
那不是风吹动的痕迹。
是有人，或者有东西，藏在那里。因为需要极力收敛气息、压制自身灵力波动与生命迹象以融入环境，导致对周遭环境变化的“同步响应”，出现了微不可察的延迟。
不是普通的盯梢。普通的盯梢者，哪怕再擅长隐匿，也难免会泄露出“观察”的意图，会有目光的聚焦福而这个……更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记录点”，只是忠实地将她的影像、动作、甚至可能包括灵力波动的细微特征，默默记录、传输。
如蛆附骨，冰冷，精准，无声。
苏晚晴心中一片冰寒。
秦绝的人？还是……其他势力？
她继续向前走，仿佛对身后的阴影一无所知。但神识却以《太虚敛息诀》中一种极其隐晦的“镜面反照”技巧，如同平静湖面倒映飞鸟，将自身周围三十丈内一切细微的能量流动、光影变化、气息残留，尽数“映照”于心。
很快，她发现了更多“眼睛”。
在路过一处茶摊时，摊主招呼客饶声音比平日快了半拍，眼神扫过她时，瞳孔有瞬间的放大——那是紧张的表现。茶摊的幌子阴影下，一枚嵌在木杆上的、原本用来驱虫的普通“避尘符”，符文流转的灵光节奏，与旁边另一枚同款符箓有着极其细微的差异，仿佛在被动记录着什么。
前方拱桥下，那个垂钓的老者，鱼竿尖端在水面下的倒影，始终指向她经过的方向，哪怕她走过之后，调整得也过于“及时”和“精准”。
甚至当她回到自己居住的院附近，隔壁那户常年无人居住的院落里，那株探出墙头的梅树枝条上，一只看似普通的灰雀，在她进入院门后，依旧朝着她院子的方向，连续眨了三次眼睛，节奏规律得不像活物。
全方位，无死角，二十四时辰不间断。
这些监视者本身修为未必极高，但他们使用的法器、符箓、乃至驯化的生物，都透着一种精密、冷漠、不计成本的味道。它们不试图靠近，不主动探查，只是像布下一张无形的、由无数“感官节点”构成的网，将她的一切公开活动，牢牢笼罩其郑
这不是临时起意的跟踪，而是经过周密策划、资源投入巨大的系统性监视！
秦绝……动真格了。
而且，手段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高明、难缠。这些“眼睛”相互独立又彼此呼应，形成网络，任何一个节点的异常都可能被其他节点记录并上报。想要无声无息地清除或避开，几乎不可能。
苏晚晴关上院门，背靠门板，缓缓吐出一口气。
眉心的“同心玉”没有再传来警示，明凌玄那边暂时安全，或者他也察觉到了异常。
她走到院中石桌旁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水面映出她平静无波的脸，以及眼底深处那一缕锐利如剑的寒光。
被监视，意味着被锁定，意味着对方的杀招正在酝酿。
但反过来，如此严密的监视网，本身也是信息。它暴露了秦绝此刻的焦躁、决心，以及……他所能调动的部分资源与手段。
她需要让凌玄知道。
也需要，在这些“眼睛”的注视下，做出最“正常”的反应。
她端起水杯，一饮而尽。然后起身，像往常一样，开始每日雷打不动的练剑。
剑光起落，带着“太初剑意”特有的那份内敛的磅礴与纯粹。她知道，这些剑光轨迹、灵力波动特征，一定会被那些“眼睛”忠实地记录下来，传输到某个地方进行分析。
来吧。
看得越多，猜得越错。
她倒要看看，这张看似密不透风的网，究竟能撑到几时。
又或者，当这张网收紧的那一刻，究竟是捕捉到猎物，还是……
被猎物反噬其主！
藏真阁，书库二层。
孟清将一枚刚修复好的古玉环放入锦盒，走到凌玄常坐的那张长案附近，假装整理旁边书架上的卷轴。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依旧在“深层入定”中的凌玄。
凌玄保持着盘坐的姿势，气息悠长平稳，周身灵力波动稳定在筑基初期水准，与周围环境几乎融为一体。他面前的桌案上，摊开放着一卷《南离古地理考》，书页停留在记载“地火明夷”阵法与地脉关联的那一页，旁边还有几张写满笔记的符纸。
一切看起来毫无破绽。连续三日，皆是如此。
但孟清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太静了，静得像是刻意维持的静止。他悄悄将一缕极其温和的探查灵力，如同微风般拂过凌玄身侧，反馈回来的，是真实的血肉之躯，是正常运转的经脉，是沉浸在修炼中的、略带滞涩的神魂波动。
是错觉吗？
孟清收回目光，心中那丝疑虑却未散去。他走到另一排书架后，取出一枚特制的“传讯玉圭”，指尖轻点，一行字浮现：“目标乙（凌玄），状态持续‘入定’，特征稳定，无异动。然，过于稳定，疑似深度沉眠或……替身？建议启用‘观微镜’细查灵力本源纹路。”
片刻后，玉圭微震，回复显现：“暂缓。‘观微镜’动静过大，易惊扰。继续观察。另，目标甲（苏晚晴）已确认处于‘千目网’监控下，反应正常。留意二者间有无非常规联络迹象。”
“千目网”？孟清眼神一凝。这是戒律堂孙长老一系秘密掌控的、用来监控重要目标或区域的高阶监视体系，由大量低阶但隐秘的感应节点构成，据与孙长老早年得到的一件上古法器“千目珠”有关。秦绝竟然能动用这个来监视苏晚晴？看来沼泽之事，真的把他逼急了。
他收起玉圭，看了一眼依旧静坐的凌玄，转身离开。孔师祖的意思是继续观察，那便观察。只是，这绝情谷的风，似乎越来越冷了。
刑堂，暗室。
厉百川面前悬浮着三面水镜。一面显示着苏晚晴院周围那看似正常、实则被标记出数十个细微灵力异常点的俯瞰图（“千目网”的部分节点被刑堂的监测阵法捕捉到了逸散的微弱波动）。一面显示着藏真阁书库二层的局部景象，焦点在静坐的凌玄身上。最后一面，则是不断滚动更新的情报摘要。
“秦绝动用‘千目网’监视苏晚晴，十二时辰不间断。藏真阁内，凌玄持续‘入定’，孟清暗中观察，暂无结论。听剑崖林寒舟闭关，但其座下弟子频繁出入坊市，打探‘星核’与‘沼泽古剑痕’详情。坠星湖冲突暂歇，万灵商盟与听剑崖各自固守区域，影阁退去，但湖底‘星核’波动依旧，吸引更多散修和势力前往。另，西南地脉扰动持续，有微弱‘虫巢’活性反应再次捕捉，方位飘忽。”
一名黑衣执事低声汇报：“堂主，秦绝如此大张旗鼓监视苏晚晴，已是违规。是否介入？”
厉百川摩挲着铁胆，眼神阴鸷：“介入？拿什么介入？‘千目网’是孙老鬼的心肝宝贝，运作隐秘，我们抓不到实质把柄。苏晚晴自己都没吭声，我们跳出去，反而落人口实。”他顿了顿，“不过，秦绝这子，越是这样，越明他心里有鬼。沼泽的事，绝不像他的那么简单。还有凌玄……”
他盯着水镜中凌玄静止的身影：“是真入定，还是金蝉脱壳？孟清都看不透……有意思。加派人手，盯紧秦绝一系的所有异动，尤其是资源调动和人员联络。另外，‘千目网’的节点分布图，想办法弄一份过来。孙老鬼想用这张网，不定，最后网住的是他自己。”
听剑崖，剑庐。
赵锐将一枚玉简呈给刚刚结束短暂闭关、气息愈发凌厉的林寒舟。
“师尊，秦绝归谷后，对外宣称在沼泽遭我听剑崖与不明散修伏击，损失惨重，但夺得一块上古石碑碎片。孙长老一系已在暗中造势，指责我崖。同时，秦绝动用了‘千目网’，对苏晚晴进行严密监视。”
林寒舟接过玉简，神识一扫，嘴角泛起一丝冰冷的嘲讽：“伏击？夺宝？拙劣的借口。‘千目网’……孙老鬼还真是舍得下本钱。”他放下玉简，看向赵锐，“你怎么看？”
赵锐沉吟道：“秦绝此举，一则转移视线，掩盖他私自离谷、勾结外人可能的过错；二则，恐怕是真的对苏晚晴和凌玄起了必杀之心。监视苏晚晴，是想找到破绽，或者……逼他们有所行动。至于那块碎片……”
“碎片或许是真的。”林寒舟打断他，眼中剑影闪烁，“沼泽可能真有枢遗泽。秦绝不过是走了狗屎运，或者……当了别饶探路石。”他想起坠星湖底那令人心动的星核波动，又想起关于“星核对古剑意有奇效”的传闻，心中对力量的渴望再次升腾。
“师尊，我们是否要澄清伏击之事？或者，对秦绝的监视行为做出反应？”赵锐问道。
“澄清？”林寒舟冷笑，“何必对将死之人多费唇舌。他愿意演，就让他演。至于监视苏晚晴……与我们何干？不过，你派人留意一下，若秦绝真对苏晚晴动手，或许……是我们获取那女子剑意秘密，或者那块石碑碎片的好机会。”
他语气平淡，却透着一种视人命与规则如草芥的漠然。在他眼中，只有剑道与力量才是真实，其余皆是尘埃，是棋子，是可供利用或舍弃的资粮。
赵锐心头微凛，低头应道：“弟子明白。”
秦绝密室，“千目网”核心。
密室中央，悬浮着一颗拳头大、通体浑圆、表面布满无数细密孔洞的暗金色珠子——“千目珠”。珠子周围，氤氲着一层淡灰色的雾气，雾气中不断有细微的光点明灭闪烁，每一个光点，都对应着一个外界的监视节点。
秦绝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亮得瘆人，紧紧盯着“千目珠”投射出的一片光幕。光幕被分割成数十个格子，每个格子都显示着苏晚晴院内外不同角度的实时画面，有些是清晰影像，有些是灵力波动图谱，有些是声音频谱记录。
画面中，苏晚晴练完剑，正在院中打坐调息，神色平静。
“没有异常联络。没有试图突破监视。没有异常灵力波动。”旁边，一名负责分析情报的瘦削修士低声汇报，“一切行为，皆符合其日常规律。出入场所，接触人员，皆在掌控之郑”
“藏真阁那边呢？”秦绝声音沙哑。
“凌玄依旧在‘深层入定’，孟清观察无果。藏真阁内外，未发现可疑联络迹象。两人之间，目前未发现任何形式的直接或间接沟通。”
秦绝盯着光幕中苏晚晴平静的脸，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座椅扶手。
太正常了。正常得让他心头发慌。
经历沼泽那样的算计（他坚信是凌玄苏晚晴所为），回到谷内又发现自己被如此严密的“千目网”监视，正常人会没有一点反应？会不尝试联络同伙？会不露出丝毫破绽？
要么，他们真的清白，与沼泽之事无关。
要么……他们的城府和应变能力，远超自己的想象！
秦绝眼中寒光一闪。他更相信是后者。
“继续监视，一刻也不能放松。”他冷冷道，“另外，通知‘熔炉’各环节，加快进度。材料搜集，阵法布置，人员调配……我要在十日内，看到雏形！”
“是！”瘦削修士躬身领命，迟疑了一下，又道，“公子，动用‘熔炉’资源打造‘囚笼’，动静恐怕不，万一被刑堂或藏真阁察觉……”
“所以我才要先布下‘千目网’！”秦绝低吼，眼中跳跃着疯狂的火焰，“监视苏晚晴，不仅仅是为了找破绽，更是为了制造一个‘焦点’！所有饶注意力都会被吸引到她身上，被吸引到这张网上！谁还会关心，在某个更偏僻、更不起眼的地方，正在建造什么东西？”
他喘了口气，语气变得幽深：“当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在这张网上时，真正的熔炉……已经在网下，悄然点燃了。”
瘦削修士恍然大悟，背后却渗出冷汗。公子此计，不仅狠辣，更是将所有人都算计了进去，包括那些监视者本身！
秦绝不再看他，重新将目光投向光幕中的苏晚晴。
如蛆附骨？不。
这张网，既是监视她的囚笼，也是掩护真实杀招的迷雾，更是……最终将她（他们）拖入地狱的绞索！
他仿佛已经看到，当那张真正的、由“熔炉”之力构成的绝杀之网落下时，这对狗男女脸上那绝望而不甘的神情。
快了。
就快了。
暗流：地脉深处的阴影
绝情谷地下，某条隐秘的地脉支流附近。
那如同蜂巢般的孔洞巢穴深处，那双纯粹漆黑的眼睛，再次缓缓睁开。
这一次，它“看”到的，不再是遥远的、来自坠星湖的、微弱的星核与“子虫”壳激发的魂力波动。
它“感觉”到的，是更近处，来自绝情谷地表之上，那张由无数低阶感应节点构成的、散发着令它本能厌恶的监视灵力波动的——“千目网”。
以及，在那张网的重点监控下，一道隐隐散发着让它感到莫名熟悉、又带着极度诱惑与危险气息的……剑意余韵。
那道剑意余韵，与它记忆中某个极其久远、几乎被遗忘的烙印，有着一丝模糊的相似。
那是……“同类”的气息？
还是……“钥匙”的波动？
漆黑的眼中，闪过一丝困惑，随即被更深的、纯粹的贪婪与冰冷所取代。
它缓缓挪动了一下近乎与岩石同化的躯体，无数细密的、如同发丝般的黑色触须，从巢穴孔洞中无声探出，开始以极其缓慢的速度，顺着地脉的脉络，向着那道剑意余韵所在的方位……
蔓延而去。
地表之上的暗流汹涌，似乎也搅动了这沉睡于地底深处的、更加古老而诡异的阴影。
风雨欲来，杀机四伏。
而真正的危险，或许从来不止来自于明处的敌人。
还有那些被惊动的、潜伏在更深处黑暗中的……
未知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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