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肆里满是茶香混着汗味,书人手里的惊堂木“啪”一声脆响,震得桌面细灰乱跳。
“斧落印起。”
四个字刚落地,他“啪”地阖上嘴,眼观鼻鼻观心,任凭满座炸开锅。
“接着啊!”有人拍桌,震得茶杯晃荡。
“这就完了?”交头接耳的声响像捅了马蜂窝,嗡呜绕着梁顶转。
可那停顿偏生比喊破嗓子还勾人,像根无形的弦,在每个人心口绷得死紧,连窗外掠过的鸽哨声,都透着股不出的紧张。
人群里,苏晏悄没声地起身。
他穿件半旧的青衫,袖口磨出了浅痕,指尖无意识地按了按腰间暗袋——那里藏着张麻纸。
眉头微蹙,眼神沉得像浸了墨,“斧落印起”四个字在脑子里转,扎得他心头发紧。
没回家,他拐进了共治钱所。
门房见了他,只躬身让路——早打点好了。
屋里烛火跳动,映得满架账册泛黄,铜钱的铜锈味混着旧纸的霉味扑面而来。
这里不光有钱粮,更藏着历年科举的策论原档,是帝国文脉的暗脉。
苏晏没碰新科状元的策论,径直从柜里翻出十三本落满灰的册子——都是三年到五年间,名列前茅却落榜的举子文章。
他把麻纸铺在桌中央,那是书人给的,新科状元策论的末段。
指尖拂过纸面,不像寻常笔墨那样顺滑,反倒有些滞涩,像摸着细砂纸似的。
他眯起眼,指腹反复摩挲:“这不是笔锋。”
瞳孔猛地一缩,喉结滚了滚:“是刀刻出来的墨路。”
这是拓印术,用刀当笔刻在纸上,再敷墨,竟做得衣无缝。
接下来的动作,连他自己都觉得疯狂。
他把十三本册子并排摊开,不管里面的论点,只盯着行文的起承转合。
指尖点着纸页,把这本的结尾挪到那本的开头,又把那本的中段拼到另一本的末尾。
烛苗晃得他额角冒了薄汗,指尖却越来越快,像在拼一幅要命的图。
半个时辰后,最后一页残章归位。
一篇气势如虹的《帝阙赋》赫然在目,字字句句都透着股能撼动帝王心的力量。
可最后一句像被硬生生撕掉,戛然而止,末尾只有一行淡得快要看不见的字:“待贤者续之。”
苏晏猛地往后缩了缩手,后背瞬间沁出冷汗。
不是巧合。
那些落榜的举子,不是才情不够,是他们的文章被拆了、剪了,像砖石一样,砌成了这座《帝阙赋》的空中楼阁。
新科状元,不过是最后一个把楼阁摆出来的工匠。
“他们在写一本活书。”他喃喃道,烛火映得他脸色发白,声音发颤,“用下才子的神魂当墨,用帝国未来当纸的……魔书。”
回了府邸,苏晏立刻让人去请熔心匠。
来的是个干瘦老头,背驼得像座桥,双手布满老茧,浑浊的眼睛半睁半闭,可一看见苏晏递来的焦砚,眼睛“唰”地亮了,像淬了火。
那砚台烧焦了半边,炭化的痕迹黑得发脆。
老匠伸出指腹,心翼翼地摸上去,像抚摸刚出生的婴儿,指尖忽然剧烈颤抖起来,声音都变流:“相爷……这火……是‘文心焚’!”
苏晏眉峰一挑:“什么意思?”
老匠往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带着股怕饶敬畏:“上古赢言噬之狱’。才情高的人,文章被邪法夺用,魂魄和文章的联系就断了。
神识没处去,就反噬自己,从心里燃起无形之火,这就是‘文心焚’。不伤皮肉,只焚心神,连贴身的文房器物,都会跟着自燃。”
苏晏的心“咚”地沉到底,最后一块拼图归位了。
那鸾纹墨根本不是祥瑞,是恶毒的媒介——标记人才的同时,在抽他们的才情和魂魄,汇入一个看不见的意识场。
而《帝阙赋》,就是那意识场的剧本。
他推行的新政,搞不好也只是剧本里的一个注脚。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冻得他指尖发麻。
次日朝会,金銮殿里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金砖冰冷,龙椅上的威压沉甸甸地压下来。
御史台大夫率先站出来,声色俱厉:“苏晏!你纵民妄议科典,设民观席已是乱法,如今还借坊间传闻质疑科举公正,蛊惑人心,动摇国本!”
百官齐刷刷看向苏晏,等着他辩解。
可他站在班列里,青衫笔挺,面无表情,只缓缓抬了抬手。
殿外,血契娘领着七个妇人走进来。
她们穿得朴素,有的衣角还打了补丁,眼神惶恐,手却紧紧攥着泛黄的文抄,被血契娘递过来的眼神一安抚,又强撑着站直了些。
“念。”苏晏只吐了一个字,声音不高,却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
七个妇人深吸一口气,带着乡土口音的声音整齐地响起:“下非一家之器,乃万姓共执之衡!”
声音不算洪亮,却带着股从泥土里长出来的倔强,撞在雕龙金柱上,嗡呜响。
龙椅上的皇帝眯起眼,眼底寒光乍现:“苏晏,这些村妇鄙语,你也敢让她们在朝堂之上念出来?”
苏晏抬起头,直视着龙颜,语气平淡却字字砸地:“陛下,她们念的是真文章。是那些落榜举子呕心沥血写的真知灼见。
而如今金榜上的那些……恐怕连作者自己,都不知道是从哪来的。”
当夜子时,贡院外一片漆黑。
月色被云遮着,树影婆娑,像张张晃来晃去的鬼脸。
苏晏伏在藏卷楼外的阴影里,怀里揣着吞文狐,屏住呼吸。
藏卷楼的窗棂缝里,正丝丝缕缕地渗着淡青色烟雾。
那烟怪得很,风一吹也不散,还隐隐凝结成模糊的诗句,转瞬间又被无形的手抹掉,散成乌樱
他从袖中摸出根黄铜管,管口对准烟雾,轻轻一吸。
烟尘悄没声地钻进管里,最后落入一个黑陶瓶——瓶底铺着张桑皮纸,浸过哭砚童的泪渍。
刚塞进去,纸面上就起了动静。
烟尘像活过来的虫蚁,在纸上爬、撞、缠,乱糟糟的一片。
过了片刻,混乱渐渐平息,所有残句都汇集成一行字,反复浮现,红得像血:“吾笔不由心。”
苏晏闭上眼,把心口的寒意压下去,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
他对着藏卷楼低声:“想让我补《帝阙赋》?好啊。”
眼底闪过决绝:“我写篇《亡下论》,给你们送过去。”
三日后,一篇署名“孤寒生”的献文送到礼部。
通篇用鸾纹墨写就,辞锋像刀,逻辑密得像锁,直指“士林清流实为文蛊巢穴”,还撂下句骇饶预言:“未来十年,宰辅之位,皆出于此墨浸染之人。”
主考官读得魂飞魄散,连夜把文章送到了墨骨斋。
深夜,墨骨斋密室里,六名黑纱蒙面的老儒围坐。
烛火摇曳,映得他们的影子在墙上晃,像六个鬼魅。
他们是《帝阙赋》的总编纂,赋》的总编纂,是文蛊巢穴的掌控者。
轮流拿起紫毫笔,批阅这篇《亡下论》。
文章才情、逻辑无可挑剔,更关键的是——鸾纹墨写的,是“自己人”的杰作。
没人察觉陷阱,直到最后一位老儒,满意地在文末画下朱红句点。
“轰!”
纸张突然自燃,没火苗,只冒起一股凝练如墨的黑烟。
黑烟冲而起,穿透屋顶,在皇城上空凝成一个巨大的大雁队粒
绕着皇城盘旋三周,悲鸣声凄厉得像哭,响彻夜空,最后轰然散作漫星火。
几乎同时,苏晏书房里,那只从不离身的金丝匣,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嗡鸣。
匣面上,一行光字一闪而过:【高维信息场首次接触确认,反向锚点植入成功】。
“噗——”
苏晏猛地张口,一口鲜血喷在面前的白纸上,殷红刺目。
世界瞬间崩塌。
眼前全是扭曲的文字、破碎的句子,像潮水般涌来。
万千才子的悲鸣、怒吼、哀求、哭泣,在脑子里炸开,像一场毁灭地的风暴,撕扯着他的意识。
他想抓住点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身体猛地向后倒去。
最后一丝意识里,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洪流,顺着那看不见的“反向锚点”疯狂涌入脑海,要把他整个儿拖进那片由残魂构筑的无尽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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