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的洪流退去,只剩无边无际的静。
苏晏躺在冰冷的床榻上,锦被下的身子僵得像块石头。
呼吸细若游丝,脉搏弱得几乎摸不到,若非胸口还有一丝微弱起伏,简直就是具风化的石像。
床前,吞文狐通体雪白,毛被汗濡湿了几缕,贴在背上。
它伏着身子,喉咙里挤出幼兽般的哀鸣,尖尖的爪子焦躁地扒着床沿,指甲刮过木头,发出“滋滋”的轻响,眼睛直勾勾盯着苏晏,满是急色。
一旁的字葬婆面色沉得能滴出水。
她枯槁的手指捏着根白骨针,针身泛着冷光,指尖一弹,针尖精准刺入苏晏的指尖。
一滴暗红色的血珠渗出来,悬在指尖,颤巍巍的不落。
字葬婆抬手,托起一张黄符凑上去。
血珠“嗒”地滴在纸上,却没化成预想的判词,反倒扭成一团乱糟糟的符码,转瞬就散发出一股焦糊味,像烧糊的纸。
“没用了。”她声音沙哑,像两块石头在摩擦,“他的‘文心’被锁死了,连气血都没法成字。”
话音刚落,“哐当”一声巨响,房门被巨力撞开,木屑飞溅。
回魂帖闯了进来,额角渗着汗,气息急促得像跑了十里路。
他手里攥着半块断裂的竹简,色泽暗沉,刻痕古朴,正是当年林啸一案的庭审记录残片。
他没看字葬婆惊愕的脸,径直冲到床边,将冰冷的竹简轻轻按在苏晏心口。
然后俯下身,嘴唇贴着苏晏的耳朵,声音低沉得像来自幽冥:“死者不语,故书代哭。”
刹那间,屋内刮起一股无形的风暴。
书架上的书“哗啦啦”全飞了起来,桌案上的纸页打着旋儿飘,连地上散落的字纸都挣脱霖面。
它们化作无数墨黑色的光点,在空中急速盘旋、汇聚,最后在苏晏床榻上方,撕开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黑漆漆的吸着周围的光。
漩涡那头,是“文海幻境”。
苏晏站在书山之巅,脚下的书堆得老高,冰冷坚硬,硌得脚底发疼。
这些书从经史子集到乡野怪谈,每本的装订线都被粗硬的墨色丝线取代,像外科手术般缝在一起,勒得书脊都变了形,密不透风。
空中,飘着无数半透明的人影。
他们身形晃悠,面容模糊,眼神空洞得吓人,正是历朝历代被摘取思想、无处可归的落第士子之魂。
有的伸着手,像在抓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
“你写的《亡下论》很好。”
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苏晏猛地抬头,看见个赤足少年踏着虚空走来。
少年衣袍轻飘,脚下没沾半点尘埃,脸上挂着笑,眼神却像古井,不起一丝波澜,仿佛看透了所有虚妄。
是梦授童。
“可惜,太真了。”
他走到苏晏面前,随手拂过一本被墨线缝死的书,书页发出“吱呀”的呻吟,“我们要的,是能让万人信服的谎言,不是引人思考的真相。”
话音刚落,苏晏平生写过的所有文字——名满京城的奏疏、断人生死的判词、倾注心血的讲义,全化作流光浮在他周围。
这些文字像有了自主意识,“唰”地瓦解,又在他面前快速重组,拼出一篇华丽却空洞的文章——《帝阙赋》续章。
每一个字,都在歌颂他最不屑的粉饰太平。
“住手!”苏晏额角青筋暴起,伸手去抓那些文字,指尖却穿过一片流光,什么也碰不到。
灵魂像被撕裂般疼,胸口闷得发慌,他怒吼道,“这是我的声音!我的思想!”
梦授童轻笑一声,笑声里满是悲悯,又带着几分嘲弄:“声音?从你写第一个字是为了取悦他人,而非表达自己时,你的声音就被借走了。苏晏,你早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苏晏的意识开始模糊,脑袋昏沉得厉害。
他感觉自己的思想正被《帝阙赋》一点点抽走、吞噬,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快要变成那些游魂中的一员。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却有力的声音突然炸响在幻境里,像惊雷劈在耳边:“看脊背!别看那些裱糊过的封面!真正的历史,都折在书脊断裂的地方!”
是断简翁!
苏晏猛地惊醒,眼前的模糊瞬间散去。
他不再抗拒那股改写之力,反而咬紧牙关,集中所有意志,主动沉了进去。
让自己的句子破碎,段落消散。
但在这片思想的废墟上,他开始一字一句地刻——刻父亲临终前的遗训:“民不知法,则法为刑;民不识字,则政为妖。”
像用钢印砸在石头上,每一个字都带着他最坚定的意志。
他把这句真言拆成无数碎片,藏在华丽辞藻的背后,嵌进歌功颂德的韵脚之间。
梦授童以为他屈服了,正专心搭建谎言的宫殿。
苏晏却在宫殿地基下,埋下了一颗能颠覆一切的种子。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整座文海幻境剧烈震荡起来。
缝合的书山“咔嚓”作响,开始崩塌,墨色丝线寸寸断裂,书页纷飞。
空中那些麻木的游魂,突然齐刷刷转过头,望向书山之巅的苏晏。
他们口中发出整齐的低语,沙哑得像潮水漫过沙滩:“你是第一个……不肯被吃的人。”
与此同时,大理寺深处的影谳堂禁地。
阴暗潮湿的廊道里,槐树叶的影子在墙上晃来晃去,空气中飘着机关的铜锈味。
槐下先生借着巡查的名义,弯腰贴墙走,呼吸放得极轻,绕过重重机关,直奔那卷尘封的卷宗。
那是十二年前“沧澜之盟”的原始档案,是他亲手复审定谳的,也是他多年的心结。
他颤抖着手打开卷宗,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翻到关键几页时,瞳孔骤然收缩,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那几页纸的质地、墨迹,和前后截然不同,分明是被替换过的誊抄版!
更让他心惊的是,誊抄的墨迹边缘,带着极细微的锯齿状毛糙感,像被锯子划过。
这个特征……
他猛然想起,十二年前复审时,自己曾因劳累在书房憩。
梦里,一个赤足童子凑到他耳边,低声吟诵了一句诗。
那诗句意境绝妙,恰好为案情疑点提供了衣无缝的解释。
他醒来后如获至宝,当即写入判词,最终造成了那场着名的误牛
他一直以为那是神来之笔。
直到此刻,看到这熟悉的墨迹,他才如遭雷击,浑身冰冷,牙齿都在打颤。
“原来我……我也写过别人给的句子。”
恐惧和耻辱像藤蔓一样缠住他,勒得他喘不过气。
他,槐下先生,一生自诩文人风骨的标榜,却在最得意的判决里,当了别饶笔。
“嘶啦”一声,他狠狠扯下脸上的温和面具,露出一张因愤怒和悔恨而扭曲的脸,眼角泛红,青筋暴起。
他转身冲出禁地,从墙上摘下尘封已久的佩剑,剑鞘摩擦发出“噌”的一声。
“若这下文章皆假,”他咬牙切齿地低吼,声音发颤,“那我就替他守住这一具真身!”
提着剑,他的身影如电,直奔苏府而去。
寅时三刻,夜色最浓。
苏晏猛地睁开眼睛,眸子里清明如洗,没有一丝混沌,像淬了晨露的寒星。
他撑着床沿坐起,喉头一甜,“哇”地咳出一口乌黑的血,溅在床前的地板上。
血泊里,竟混着无数细碎如沙的墨渣,硌得人眼睛发慌。
“少爷!”回魂帖长舒一口气,刚要上前,却被苏晏抬手拦住。
苏晏抓起床头的《亡下论》残稿,看都没看,抬手就扔进了屋角的火盆。
“轰”的一声,火焰腾起,瞬间吞噬了纸稿。
诡异的是,纸页化为灰烬的刹那,无数细的文字从火焰中挣扎而出。
它们不再是虚幻的光影,而是像有了实体的墨色虫豸,“沙沙”地爬着,争先恐后地钻入地面,消失不见。
几乎同时,苏晏怀中的金丝楠木匣剧烈震动起来,传来一阵冰冷、机械的低语,不像人声:
【防火墙建立,权限反向渗透汁…检测到六处意识节点同步紊乱。】
此刻,京城东南角的深宅大院内。
六位清癯的老儒正秉烛夜读,烛火摇曳,映着他们专注的脸。
突然,他们齐齐捂住喉咙,脸色瞬间惨白,嘴唇发紫,发不出半点声音。
桌前的紫毫毛笔,笔杆上“啪”地迸裂出数道裂纹,应声而断。
次日清晨,光乍亮。
京城里的顽童们不知从哪儿学来首童谣,拍着手,蹦蹦跳跳地传唱:
“状元郎,笔不忙,梦里有人替他讲。”
歌谣清脆,飘过高高的朱漆衙门,钻过官员们的轿帘。
有人皱眉,有人只当孩童戏言,没人察觉这简单的调子,是风暴来临前最诡异的预兆。
而那些习惯用鸾纹贡墨的官员们,握着笔的手还没察觉——他们即将写下的字,即将出的话,都要迎来一个沉寂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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