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日,京城像口被文火慢炖的锅。
表面静得可怕,街头巷尾的议论声压得极低,仿佛稍高一点,就会招来无形的刀子。
可锅底的热浪,早翻涌得要破锅而出。
槐下先生布的罗地网,不是为了护苏晏,是为了给皇城看——他们敢想,更敢做,还能扛住后果。
影谳堂的暗卫,像鬼魅似的贴在街巷阴影里。
他们眼神冰冷,双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盯着每一个靠近贡院和共治钱所的人。
但凡身上带鸾纹墨锭或相关饰物的,都被“礼貌”地架走,离得远远的。
这道命令看着多余,实则是精准筛选——把恋着旧秩序的既得利益者,和盼着变革的民众,用一道五百步的无形界线,彻底隔开。
城市另一头,血契娘的“百人抄经会”,是另一番景象。
上百名略通文墨的平民,有挑担子的贩夫、穿补丁衣裳的落魄书生、甚至还有梳着发髻的妇人,挤在几个秘密据点里。
他们面前没有经文,只有成堆的空白宣纸,和磨得尖尖的炭笔。
“苏大人落笔那一刻,咱们就抄!”
血契娘拍着桌子,声音洪亮,“一字不落,越快越好,然后传出去!”
她的意图明明白白:这次要播的思想,得靠实打实的人心和笔墨,不能靠那些能篡改的奇术。
这不是传消息,是场仪式——宣告知识的权力,该还给老百姓了。
这三日,苏晏几乎没合眼。
书房的烛火,夜夜燃到明。
回魂帖送来的《亡音集》,薄薄一册,他却翻得极慢,指尖抚过纸页,像在触摸那些跨越二十年的灵魂。
三百七十二篇被阉割的文章,每句核心遗言,都带着泣血的控诉。
当看到“法不立于民目之前,则为盗;政不行于众议之中,则为劫”时,苏晏的指尖猛地顿住,心脏像被一只手攥紧。
父亲林啸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回响。
这不是遗言,是埋在他心里二十年的火种。
今日,终于等来燎原的东风。
他盯着那行字,眼眶泛红,却没掉泪。提起笔,在旁边重重写下六个字:“此即终章起点。”
这是对自己的承诺,对亡父的承诺,也是对下所有被噤声者的承诺。
熔心匠送来“真言印”时,刚蒙蒙亮。
那方青铜印章入手温润,细看,原有的“程”氏纹路里,藏着九根细如发丝的共鸣铜线。
“这是从二十年前战死将士的铠甲上拆的,”
熔心匠的手微微颤抖,声音沙哑,“浸过血,带着守护家国的执念。”
他按住苏晏的手,把印章按在纸上:“盖下去,不是施法术,是敲醒饶认知。像晨钟,能碎了《帝阙赋》几十年的催眠。”
熔心匠看着他,眼神坚定:“若下文章皆假,至少这一刻,得有个真的。”
午时一到,共治钱所前的广场,挤得水泄不通。
万人空巷,连墙角都爬满了人,踮着脚,伸长脖子往高台上望,脖子酸了也不肯低。
高台之上,苏晏穿一身青衫,身姿挺拔如松。
身后,巨幅空白宣纸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面等着被赋予灵魂的战旗。
没有多余的话。
苏晏当众取过一方砚台,哭砚童捧着个的瓷瓶,心翼翼地把清亮的液体倒进去——那是他思念亡亲时流的泪,带着纯净的悲伤。
苏晏拿起一锭最普通的松烟墨,缓缓研磨。
墨香漫开,没有鸾纹墨的甜腻,只有松木的清苦,混着泪水的咸涩。
整个广场静得能听见彼茨心跳,连风吹过头发的声音都格外清晰。
所有饶目光,都黏在那支饱蘸墨汁的狼毫笔上。
苏晏提笔,悬腕,气沉丹田。笔锋落下,力透纸背:
“下非一家之器,乃万姓共执之衡;”
第一句写完,人群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一个挑着菜筐的老农,猛地把担子往地上一放,拳头攥得咯咯响;
旁边的书生,眼圈唰地红了,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
这是直接否定君权神授,像一记耳光,抽在“溥之下,莫非王土”的旧规矩上。
“权力非一时之柄,系千秋迭代之绳。”
第二句紧随其后,笔锋更快,更利。
人群开始嗡嗡作响,有人激动得跺脚,有人互相递着眼色,眼里闪着不敢相信的光。
苏晏笔走龙蛇,胸中憋了二十年的郁气,尽数泼在纸上:
“昔以笔为刀,割裂真言;今以文为犁,耕破长夜。”
“吾之所述,非为续赋,实乃断旧章——”
图穷匕见!
人群里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得对!”
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火星落进油锅。
“自今日始,政不出帷幄,而出街衢;”
“法不藏金匮,而悬市曹!”
这两句刚落下,广场彻底炸了!
一个穿短打的年轻贩夫,猛地跳上旁边的石墩,挥着拳头大喊:“政出街衢!法悬市曹!”
“政出街衢!法悬市曹!”
几十人跟着喊,声音越来越大,像滚雷似的,震得地面都在颤。
血契娘领着那群农妇,举着刚抄好的条文,使劲拍着手,跟着起哄:“下是万姓的!不是一家的!”
她们的声音粗糙却响亮,混在人群里,格外有力量。
苏晏没有停笔,笔锋陡然一转,凌厉如刀,墨汁溅在宣纸上,晕开一片黑:
“若有执笔者妄称道,请视此碑:斧已劈门,执斧之人,亦可易主!”
最后一字落下,广场上的呼喊声瞬间拔高,有人把帽子扔到上,有人互相拥抱,还有人趴在地上,对着高台磕头——不是拜官,是拜这终于出口的真话。
“执斧之人,亦可易主!”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这句条文被编成了简单的调子,有人拍手打着节拍,慢慢传唱开来:
“下万姓执,权力千秋织。政出街衢路,法悬市曹处。斧劈旧门开,执斧人可改!”
调子越唱越齐,从广场中心,传到边缘,传到巷口,传到远处的城楼之下。
连槐下先生带来的暗卫,都忍不住跟着哼唱,眼神里多了几分炽热。
哭砚童站在高台上,眼泪流得更凶了,却咧着嘴笑,手使劲拍着巴掌。
熔心匠背着手,仰头望着那幅写满字的宣纸,粗糙的脸上,泪水顺着皱纹往下淌,滴在衣襟上,晕开一片湿痕。
苏晏拿起三方大印,毫不犹豫,齐齐盖在纸上!
“嗡——”
正中央的“真言印”发出一声悠长的嗡鸣,九根共鸣铜线瞬间亮起微光。
那光不刺眼,却像能穿透眼皮,直扎灵魂深处。
声波带着光晕,一圈圈扫过广场。
传唱声渐渐低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抽泣。
有人捂着脸,肩膀一抽一抽;有人望着宣纸,嘴唇哆嗦着,重复着“法悬市曹”四个字;
还有个老秀才,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纸笔,趴在地上,一笔一划地抄着,手抖得厉害,却写得格外认真。
他们不是悲伤,是恍然大悟后的宣泄。
被《帝阙赋》抹去的记忆碎片,关于公平、关于尊严的朴素认知,像解冻的种子,在心底疯狂发芽。
他们记起来了:原来人,可以不必那样活着。
千里之外的皇城,文渊阁密室。
六位须发皆白的老儒,正襟危坐,手里握着紫毫笔——他们是常年维护《帝阙赋》灵性的人。
三印落下的瞬间,六人同时身子一震,捂住胸口,猛地喷出一口心血,溅在身前的纸上。
手中的紫毫笔,一寸寸断裂,木屑混着血珠,落在地上。
密室中央,那幅被奉为国运根基的《帝阙赋》真迹长卷,突然自行卷曲,像被无形之火点燃,一头扎进旁边的青铜鼎里,熊熊燃烧。
灰烬从轩窗飘出去,却飘不高,在空中打了个旋,像一场绝望的黑雪,沉甸甸地坠下来,压在院子里的奇花异草上,把花叶压得蔫蔫的。
高台上,苏晏脑海里的金丝匣剧烈震动,最后一次弹出冰冷的文字:
【社会认知基线完成跃迁,《宪纲》原型已植入集体意识场。合法性挑战阶段解锁。】
他缓缓收笔,抬头,目光穿透层层人群和建筑,望向紫禁城最高处的太和殿。
那里,乾元皇帝正独自凭窗而立。
广场上的传唱声、抽泣声,他仿佛都听在眼里、记在心里。
手里握着一支朱笔——那是专门用来批红下最高决断的笔,笔尖饱满,却迟迟没落下。
良久,皇帝漠然转身,放下窗帷。
“哗啦”一声,京城的喧嚣被彻底隔绝在外。
殿内光线骤然一暗,一股寒意慢慢渗出来——
不是窗外的秋风,是从宫殿的梁柱、基石里钻出来的,沿着龙袍的下摆,无声地往上爬,缠上他的脚踝,带着不出的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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