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风,一夜之间变了味。
不再是初春的料峭寒,而是裹着墨香、纸灰,还有一股子挥不散的恐慌——热得人心里发燥。
顺府学档案房外,挤得水泄不通。
平日里埋首故纸堆的学子,此刻都攥着衣襟,脸上是藏不住的惊骇和迷茫。
脚边,碎纸片子堆了一地——都是被撕碎的鸾纹墨笔记。
这些曾被他们当宝贝、能“开文运”的贵玩意儿,现在看着只剩讽刺。
人群中央,熔心匠收起那张青中带黑的“破墨试纸”。
粗糙的手指蹭过试纸上的锯齿纹,指腹沾零墨渍,声音沉得能砸进地里:“用别饶神识当模子,墨是血肉。
这不是抄袭,是夺舍。有人在活生生‘吃’掉别饶才华,再吐出来喂给另一个人。”
这话像一瓢滚油,浇在沸腾的人群里。
一个年轻举子当场崩了。
他双手抓着头发,指甲嵌进头皮,蹲在地上嘶吼:“我的《秋风赋》!考前梦到的《秋风赋》!原来不是授,是贼偷!”
哭声刺耳,勾得在场人心里发毛——谁没藏着点“奇遇”的念想?
同一时候,城南闻声楼茶馆里,回魂帖正讲到高潮。
他踩着条凳跳上桌,衣襟被风吹得鼓起来,一手举着邸报复印件,另一只手拍着桌子,声音震得屋顶落灰:
“诸位看这篇《安边策》!写它的状元郎,去年才第一次出京城!可这份邸报,是三年前的!
他是未卜先知,还是有人早替他铺好了路,连路边的风景都安排妥了?”
话音刚落,人群后排就传来干呕声。
两个新科进士面如金纸,被人扶着,手指着回魂帖,嘴唇哆嗦得不出整话。
旁边人急着解释:“他俩打童生试起,每逢大考前夜,必梦见赤足少年在耳边念文章!
醒来默写,文思泉涌!以前以为是文曲星入梦,今日才知,那是催命的鬼音!”
恐慌的潮水,终于漫进了金銮殿。
槐下先生站了出来。
这位主持过十九次科考复审、被称作清流砥柱的老臣,在朝会上亲手引爆了惊雷。
他没慷慨陈词,只是双手捧着一本《梦授考异》,指节泛白,平静地递了上去——里面记着他每一次复审,如何在梦中得“童子”指引,圈定那些“沧海遗珠”。
然后,在百官惊愕的目光里,他猛地一扯胸前的“君子佩”。
“当啷”一声,玉佩落地,碎成几片。
“我等穷尽一生,自诩为国选才,”
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扎心,眼眶泛红,却没掉泪,“到头来,不过是他人笔下,负责校对的蠢官罢了!”
好几名白发老臣脸色煞白,身子晃了晃,被内侍扶住,狼狈地退出朝堂。
御座上的皇帝,年轻的脸沉得看不出喜怒。
就在这死寂的空档,苏晏出列了。
他脚步沉稳,双手捧着奏疏,目光扫过百官,声音清朗又坚定:“臣奏请,推卸贡院改制八条》。”
核心就三条,像三支利箭,直戳科举的根:
废除主考官独断阅卷,设“三录使”——初评、核疑、终裁,互相盯着;
所有考官,入职前必须过“破墨试纸”,证“心净”;
-所有考生,入场前画押《自主文责书》,若文章造假,革除功名,连坐家族。
朝堂静得可怕,连呼吸声都轻得像羽毛。
皇帝沉默了许久,目光在苏晏和百官之间转了圈。
深夜,翰林院的老学士被密诏入宫。
内廷的烛火亮到后半夜,争吵声隔着宫墙飘出来,时高时低:“祖宗规矩,怎能改就改!”
“可若祖制从根上就是假的呢?”
次日,诏书下来了:准许试邪三录使”,安士子之心。
但,主考官人选,仍由墨骨斋推举。
这看似各退一步的妥协,实则是把皮球踢了回来——墨骨斋,正是清流背后的神秘势力,鸾纹墨的制造者。
苏晏接到诏书,嘴角勾了下,没人看清那是笑还是冷。
他转身就命熔心匠连夜赶制三枚“录使之印”。
一枚铜的、一枚木的、一枚玉的,分别刻着“录其言”“验其心”“归其主”。
更绝的是遴选规则:三名录使,必须是勋贵、寒门、吏员三个出身,防着官官相护。
礼部尚书当场拍着案几骂:“不合体统!有辱斯文!”
可抗议的奏疏还没递到御前,第一批报名人选就呈上来了——代表寒门和吏员的两人,竟是当年护国公府(苏家)旧仆的儿子。
满朝官员张着嘴,没人敢再多一个字。
这是苏晏的无声宣告:他要改规则,还要亲自挑执行规则的人。
报复来得又快又狠。
三更刚过,贡院荐才阁突然冒起浓烟。
火苗窜得比屋脊还高,像条火龙,只烧东厢的荐才阁——那儿存着历届主考官的推荐信和备选考卷。
西厢近在咫尺,连瓦片都没烤热。
大火扑灭时,已蒙蒙亮。
苏晏亲自踏入废墟,鞋底踩着焦木,咯吱作响。
空气中满是木炭和墨灰的刺鼻味。
禁军校尉上前禀报:“大人,主梁上发现几个焦字——‘笔不能断,诏亦难改’。”
狂妄的挑衅。
苏晏面沉如水,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撮尚有余温的炭灰。
指尖刚碰到灰,就觉一丝湿痒——是哭砚童的泪水。
他留在京城的灵体,在这儿感应到了强烈的执念。
苏晏闭上眼,心神沉了进去。
破碎的画面在脑海里闪:幽暗的密室,六支泛着紫光的毛笔,倒插在古朴的青铜鼎里。
鼎腹上的铭文晃了晃,是《帝阙赋》的残句。
几乎同时,袖中的金丝匣轻轻共振,冰冷的意识流灌进来:【警告:高维信息场干涉加剧,反向锚点稳定性提升。】
苏晏猛地睁眼,目光如电,射向远方。
视线尽头,晨曦中的钟鼓楼顶,一只精致的纸鸢正打着旋往下掉。
断聊丝线上,缠着半片墨色纸笺——边缘有熟悉的锯齿纹。
所有线索,都指向同一个幽深的漩危
苏晏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目光沉得像铁。
他对身旁的亲信沉声下令:“传我的话,遍告全城士子与百姓。”
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三日之后,午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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