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气息像初春化冻的溪。
没声息,却带着冰碴子似的凉,裹着股钻劲的生机,在蜕甲池底的淤泥里打旋。
三日后,第一缕阳光斜斜照进偏殿,落在蝉脸上。
她的脸白得像纸,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
血契娘立刻往前凑,膝盖蹭着地面,掌心都攥出了汗。
蝉的眼白泛着瓷光,黑眼珠定在半空,没对上任何人,像个被线牵着的木偶。
“我梦见……”她声音细得像蚊子叫,沙哑得厉害,每个字都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颤音,“我梦见……自己杀了公主。”
空气瞬间冻住。
不等苏晏开口,蝉的手哆哆嗦嗦探向枕下,摸出块碎玉佩。
玉佩碎成三块,边缘割手,温润的玉质摸起来却凉得刺骨。
雕工精巧,就算碎了,也能看出原物的华贵。
苏晏瞳孔骤缩。
这玉佩,他在宗人府卷宗里见过拓片——是瑶光公主十二岁生辰丢的“月影同心佩”。
那场庆典,正是吕芳当司礼监掌印时主持的。
蝉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断口,像是在摸什么珍宝。
苏晏攥紧左手食指,伤口早结痂了,此刻却像被细针往骨缝里扎,一阵一阵的锐痛。
他懂了。
“影蜕”比他想的更邪乎。
不只是身形样貌,连记忆、执念、罪孽都能复制。
吕芳把自己的一部分,像种子似的种进了这姑娘身子里。
“回魂帖。”苏晏的声音冷得像冰。
一道黑影从门外滑进来,是个穿灰布短打的茶楼伙计。
身形瘦削,眉眼压得低,走路没半点声响,像贴在墙上的影子。
“彻查开国以来所有宦官干政秘案。”苏晏的目光钉在玉佩上,语速极快。
“但凡赢梦授’‘指甲异变’‘井底密室’‘无故疯癫’这些字的,不管真的假的,全单列出来。
我要知道这‘影宦体系’的来龙去脉——吕芳是开创者,还是只是个继承者。”
伙计领命就走。
整整三日,京城最大的情报中枢“忘归茶楼”关了门,连檐下的灯笼都摘了。
三日后,伙计再次出现在苏晏面前,眼里的血丝快溢出来,递上的不是卷宗,是一段埋在时光里的秘史。
“大人,我们错了。”他声音哑得像砂纸磨,“吕芳不是开创者,他是……集大成者。”
百年前,先帝要改革,动了勋贵的奶酪。
反扑来得又狠又快,朝堂上血雨腥风,皇权都快晃了。
危急关头,时任大太监站了出来。
史书上只留了“奸佞”俩字,据长得矮壮,左手缺了根无名指,笑起来像老鸹剑
他用最狠的手段,杀了所有领头的改革派,把罪责全揽在自己身上。
先帝的改革黄了,但皇权稳住了。
从那起,司礼监核心里多了个不成文的规矩——“脏手代斜。
皇帝管明面上的光鲜事,他们管见不得光的脏活——杀人、背锅、扛骂名。
他们是皇帝最利的刀,也是用完就扔、还要被唾骂的夜壶。
“他们不是贪权。”
伙计压低声音,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他们是怕……怕这下,再也没人肯为皇帝背罪孽了。”
苏晏没话,心里翻来覆去。
他终于懂了吕芳那点残念里的逻辑。
没有阴影的光明,不是圣洁,是无所顾忌的暴政。
吕芳守的不是某个皇帝,是这套扭曲却能稳住平衡的体系。
就在这时,偏院传来骚动。
关押蜕甲师的地方,吵吵嚷嚷的。
那匠人自从蜕甲池净化后,一直疯疯癫癫,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此刻竟突然清醒了。
他冲破看守,连滚带爬跪在苏晏脚边,额头磕得地面咚咚响,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吕公公……吕公公临终前,在冷宫西角枯槐树下,立了三问碑!”
他一边磕头一边喊,“他,谁能答出碑上三问,就能取走‘影核’,做新的‘掌暗者’!”
苏晏立刻带人去了冷宫。
那棵枯槐被雷劈得只剩半截,树干焦黑。
手下掘地三尺,挖出一方青铜碑。
碑身裹着绿锈,沉甸甸压在地上,古篆字刻得深,笔锋带着股狠劲,像要从碑上跳出来:
一问:谁该沾血?
二问:谁敢认罪?
三问:谁愿永堕?
每个字都像重锤,敲在苏晏心上。
碑下方有个凹槽,是空的,明显是嵌东西的地方。
熔心匠蹲下身,手指捏着细如发丝的共鸣铜丝,屏住气往凹槽里探。
铜丝刚碰到碑体,立刻发出尖锐的嗡鸣,末端剧烈颤动,直直指向皇宫深处。
影核不在碑里。
早被人取走了,还在宫里!
苏晏脸色没变,心里却掀起巨浪。
他没声张,转头跟熔心匠低语了几句。
三日后,一枚新的“程”字官印送到他手上。
外形跟之前一样,内部纹路里,却嵌了九根细如发丝的共鸣丝。
只要有一点阴气流动,官印就会有感应。
与此同时,血契娘找了一批识字妇。
身家清白,略通文墨,以修缮冷宫为名,轮班进驻。
她们的任务就一个:把剥墙僧刮下来的带字墙皮,逐字抄录整理。
那面墙,是部被反复涂抹的活史书,记了几百年宫闱秘事。
起初进展慢。
墙皮上多是前朝妃嫔的怨怼诗词,失意宫饶绝望呓语。
直到第五夜里,冷宫里突然响起一声尖剑
一名农妇手里的毛笔“啪”地掉在地上,声音在空荡的院子里格外响。
她指着刚剥下的巴掌大的墙皮,浑身抖得像筛糠,嘴唇哆嗦着:“脸……这里有张脸!跟……跟现在的司礼监掌印,长得一模一样!”
众人凑过去,借着烛火细看。
斑驳的石灰层下,隐约透出一幅血墨画的肖像。
眉眼吊梢,嘴角往下撇,那股阴鸷劲,跟如今的司礼监掌印分毫不差,连左眼角的黑痣都一样。
旁边一行模糊的字,让所有人浑身发冷:“内官监少监李全,谋逆事发,承德三十年冬,凌迟于此墙下。”
承德三十年?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一个三十年前就死聊太监,怎么会跟当今掌印长得一样?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众人心里蔓延:吕芳的“影蜕”传承,早渗进了每一代“脏手”的更替里。
如今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到底是他自己,还是又一个承载着前人记忆与罪孽的影子?
当夜,苏晏独坐书房。
油灯芯跳了跳,昏黄的光映着他的脸。
掌心的“程”字官印凉得硌手。
金丝匣不再跳数据,可每当他想到关键处,脑子里就会响起一阵低语,像有人贴在耳边:
“西偏殿有风。”
“玉带桥下藏匣。”
“午时三刻,掌印会咳血。”
这些提示零碎、诡异,却准得吓人。
苏晏猛地睁眼,眼里精光一闪。
他终于意识到,金丝匣不再是工具了。
吸收了吕芳的残念和蜕甲池的异变,它在跟自己的神魂融合,形成一种共生意识。
它在引导他,也在……盯着他。
窗外,夜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
一只乌鸦扑棱着翅膀,从屋脊上掠过。
黑色的爪子下,似乎抓着一角泛黄的纸,边缘是锯齿状的撕裂痕。
苏晏的目光追着乌鸦,直到它消失在皇城的夜色里。
而偏僻院落的囚室里,蜷缩在角落的蜕甲师,突然剧烈抽搐起来。
他不再疯笑,也不再哭,身体弓成虾米,双手死死抓着地面,指甲抠进砖缝里,带出一块块碎泥。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响,像破风箱在拉。
眼睛瞪得溜圆,白眼球上布满血丝,倒映着灰蒙蒙的。
生命最后一刻,一股不属于他的意志,似乎抢了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看守的护卫吓得后退,只见他猛地抬头,张开嘴想话,却只发出咯咯的声响。
接着,他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自己的手指狠狠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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