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从蜕甲师指尖涌出来,滴在青砖上。
红得刺眼,顺着砖缝往下渗,在地面晕开血花。
他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最后一丝清明闪过。
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他蜷起手指,以血为墨,在苏晏脚边画了张简图。
是宫殿剖面图,一条细线直指司礼监密库深处,末端标着“夹墙”。
旁边画着两个符号:一截的指骨,一滴朱红血珠。
苏晏蹲下身,指尖几乎碰到地面的血迹,冰凉刺骨。
瞳孔骤缩,瞬间懂了。
影核藏在那里。
开启的“双生血钥”,是吕芳自断的指遗骨,还有当今圣上朱批时滴的血珠。
后脊梁一凉。
不是怕这秘密诡异,是彻底看懂了吕芳。
那老阉贼权倾朝野,却没跨出篡权最后一步。
他要的不是龙椅,是这“影核系统”有人接手。
这“不得不作恶”的脏宿命,得有下一任扛着。
他像个守墓人,守着腐烂的秘密。
没人接手,王朝马车会失控撞碎;有人接手,这腐朽循环就永无止境。
用王朝存续,给罪恶正名。
这逻辑,比单纯的恶更让人绝望。
苏晏没立刻去司礼监。
他知道,直接毁影核会引发反噬,乱得收不住。
要改的不是毒树枝干,是它扎根的土壤。
他站了很久,直到蜕甲师的尸身变冷,血迹凝固成暗红。
转身离开时,眼里没了恨意,只剩深海般的平静,还有藏在眼底的决绝。
次日早朝,金銮殿庄严肃穆。
苏晏身为监察御史,没弹劾任何人,递上一道奏疏——《监权改制六条》。
满朝哗然。
奏疏直指皇权与内廷根基:废司礼监“批红”权,朱批须皇帝亲笔或翰林代笔;
设“文书复核院”,低阶科举官员轮值复核内廷旨意;
内廷旨意需盖皇帝玉玺、复核院印、内阁首辅印,三印俱全才生效;
开放前朝宫史,允许民间学者参与修撰……
“你疯了!”
一位老御史气得发抖,花白胡须翘起来,“这是削君权讨好百姓!置陛下于何地?置祖宗之法于何地?”
弹劾声浪差点掀翻屋顶。
龙椅上的皇帝朱佑,却没龙颜大怒。
他盯着下方孤零零站立的苏晏,沉默了很久,久到朝堂渐渐安静。
挥手让群臣噤声,他声音疲惫,带着颤音:“苏爱卿,朕只问一句——没了他们,朕还能睡个安稳觉吗?”
这话戳中了要害。
皇帝依赖“脏手”,不只是为了处理脏活,更是为了那点“下在握”的虚幻安全福
苏晏抬起头,直视龙颜。
声音不大,却传遍金銮殿每个角落:“陛下若想安睡,不如问问深宫里,那些一辈子没睡过安稳觉、甚至永远醒不过来的人。”
皇帝身子猛地一震,脸色煞白。
朝会不欢而散。
《监权改制六条》被留中不发,苏晏却毫不在意,平静回了官署。
三日后,共治钱所人山人海。
高台之上,蝉走了上去。
她依旧瘦弱,双手攥着一卷白布,指节泛白,身子微微发颤,眼神却异常坚定。
展开白布,上面写满细密字迹。
她深吸一口气,用还带着恐惧的声音,宣读《宫婢陈情书》。
“我是乡下丫头,被选进宫,吃药、被催眠,变成了梦游的杀手。”
她声音哽咽,却没停,“灵魂被关在身体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去害人,想喊喊不出……我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人群:“除非我们都承认——没赢脏手’,我们也能治理好这个国家!”
全场死一般寂静。
片刻后,槐下先生从人群中走出。
须发皆白,手里捧着厚厚的书稿,递交给共治钱所执事,高声道:“这是《影宦考》,我写了二十年。
附录三百七十二名宫人名单,他们在宫之暴悲或失踪,却被从档案里抹去。
我提议,把冷宫改成‘赎罪碑林’,刻上他们的名字,让后人知道,太平是用白骨堆起来的!”
舆论彻底炸了。
朝中老学士扼腕叹息:“原来盛世之下,藏着这么多冤魂。”
民意如潮,涌向宫城。
当夜,月色凄冷,洒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泛着冷光。
皇帝避开侍从,独自走进吕芳的旧居。
灰尘呛人,他点亮烛火,烛影摇曳。
翻开吕芳留下的日记,前半部分字迹狠辣,记满阴谋算计。
翻到末页,字迹颤抖,带着悲凉:“臣不求赦免,不求青史留名,只望后人记得——恶不一定生自恶人,善也未必出自善手。下,总要有人背负罪孽前校”
皇帝怔怔看着,眼前仿佛出现吕芳跪在地上,亲手斩断指的画面。
胸口一阵剧痛,他提起朱批紫毫笔,心神激荡间,一滴殷红血珠从笔尖滑落,浸进纸页,与“罪孽”二字融在一起。
几乎同时,司礼监密库深处。
苏晏如鬼魅般潜入,避开巡逻守卫,脚步声轻得像猫。
他手里攥着块黄布,里面包着细的骨殖——从蜕甲师身上找到的吕芳指骨。
来到一面普通的墙壁前,按血图指示,找到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凹槽,将指骨插了进去。
“咔哒”一声轻响,机括转动。
暗门缓缓开启,露出狭的夹层。
中央,一枚拳头大的黑玉髓悬浮着,内部无数扭曲的阴影在流转、哀嚎。
这就是影核,封着历代司礼监掌印临终前的叹息,满是罪孽、不甘与解脱。
苏晏没碰它,也没想着摧毁。
从怀中取出一块磨损的铁质战牌,上面刻着“林啸”——他父亲的遗物。
影核下方有个空置凹槽,是给下一任“脏手”留的。
他轻轻将战牌放进去,声音低沉:“父亲,他们下总要有人背负。这一刀,我来背。”
战牌嵌入的瞬间,黑玉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碎裂声。
翌日清晨,光乍亮。
新任司礼监掌印在书房批阅文书,突然心口绞痛,“哇”地呕出一大口黑血。
血溅在文书上,他惊恐低头,手里的紫毫笔杆裂开一道道缝,随即寸寸断裂。
同一时间,十三道监察使衙门里,所有机密文书上,不约而同浮现一行细的血色字:“影核已裂。”
皇城中轴线上的“三印碑”前,文书复核院的金丝匣最后一次轻微震动。
一道虚影浮现又消散,留下一行旁人看不见的字:【“脏手”认知模型崩解,权力归责机制重构完成。】
苏晏站在三印碑顶端,晨风吹拂着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遥望着皇宫方向,脑海里响起一个冰冷中性的声音,像王朝系统本身在发问:“现在轮到你决定了——要不要,再造一个新影子?”
钟鼓楼的晨钟敲响,一声又一声,沉重悠远,像在为某个时代送葬。
京城渐渐热闹起来,人声、车马声交织。
可那更古老、更深沉的寂静,并没被彻底惊扰。
它换了个地方,悄无声息蛰伏着,等下一个被惊扰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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